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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經 

轉來轉去

第九章  月子彎彎照九州

             

56

    幾個月前,陸紅與嚴光的內戰像火山爆發,就像是海灣戰爭中美國為主的多國部隊,遲早要對伊拉克發動進攻。

    那天夜里,晚回來的嚴光臉跟天一樣黑,進門后就砰地把門關上。把坐在房間里看電視的陸紅嚇了一跳,她有點不悅道,棘著臉,火經經干嗎?

    你這婊子,不要臉的東西!嚴光破口大罵。

    你這嫖客佬,騷棍!陸紅不示弱的接口道,心里估猜,自己軋朋友的事穿繃了?

    你說!天天泡舞廳去做啥?嚴光滿腔怒氣。

    白相,玩!陸紅滿不在乎,臉還嬉著。

    你跟金先生,欒先生,侯先生的是什么關系?嚴光胸脯像風箱大呼大吸著。

    朋友關系,舞伴關系!陸紅彈眼落睛。

    騷貨!嚴光順手拿起桌上的花瓶向陸紅砸去。

    你敢打人!陸紅順手還擊,嚴光見煙缸像飛碟奔向自己,忙低頭。咣地一聲,煙缸飛進了大櫥玻璃,立刻變成暴風刮破的蜘蛛網。

    我日你娘的,嚴光像條瘋狗,舉起影碟機往地一摜,機身散架。

    我日你爹(他爹是嚴萬順,早已死于車禍,日鬼),你會摜,我也會!陸紅像只母老虎,用手將大畫王一擼,電視機倒向地板,發出沉悶的一響,居然完好如初。她像踢足球一樣,朝電視屏踢了幾腳,不破。

    嚴光見陸紅摜電視機,被她母老虎兇相鎮住了,便停止砸家具,由武斗改為文斗。

    你當你是什么正經東西!陸紅一會兒雙手叉腰,一會兒伸手指點道,你別忘了,嫖娼還是我贖你出來的?哎,我也要問你, 你同單位的金翠紅婊子是什么關系?

    嚴光打了個激靈,瞠目結舌。

    陸紅朋友多,耳朵也多。她為防一腳,早已將老公的底模透。她悠篤篤的說,你不敢說了吧?告訴你,你的小蜜跟我搭的金先生是兄妹。

    怎么搞到一只襪統管里去了?嚴光心中一凜,頓時軟了三分,既然大家都曉得底牌,也無啥鬧頭。大家搞,扯平,誰也不負誰,誰也不欠誰。

    有許多女人把尋到一個男人,尋找一個伴侶作為自己一生中最主要的東西。她們把丈夫作為一個軸心,有安全感,圍繞這個生銹的軸心轉。但陸紅和嚴光家卻有兩個軸心,各自圍繞自己的軸心轉,而這兩個圓交匯處不是很多(交匯越多的夫妻關系越好),只有一點交匯。

    你們男人全不是好東西,假正經,想揩油吃豆腐。陸紅繼續數落。嚴光氣冒冒煙都沒有。

    不打不相識。經過這次內戰,陸紅和嚴光比過去更加客氣,親熱(夫妻間過份客氣親熱的家庭不正常,三天吵兩頭的家庭也不正常),雙方達成默契,不離婚,各人軋各人的朋友,互不干涉,但都不帶回家,不招遙過市。家是旅館客棧,僅吃飯困覺,像歐美那樣的新派開放。

    左鄰右舍見陸紅和嚴光無介事的客氣相,好氣又好笑,斥之為一對活寶。

    陸紅還叫金先生向市委、市紀委、市反貪局寫了檢舉信,署名知情者,部分干部職工,全體下崗內退職工,揭發皇冠集團前任和現任領導的貪污受賄,弄虛作假問題,雖沒有確鑿證據,有點道聽途說,但覺得出了口惡氣。查不查,有無結果,陸紅并不關心。皇冠集團原來在市里紅過半片天?偨浝泶薮竺檬莻女能人(外面都說她是董事長一手捧起來的,和董事長關系不一般),跟陸紅同是回城知青,同皇冠商場的,不知怎么,崔的運道特別好,像六月里發豆芽,天天長,先當柜長,一轉眼又當商場副經理、經理,爾后像坐電梯一下子當上市級集團皇冠集團的總經理。陸紅一批同齡人背后叫她“崔大!,崔大妹在任上,十分注重形象,報紙上天天見(皇冠集團贊助,每月刊小廣告)電視經常上。崔大妹成為市里的風云人物,市勞模,省勞模的光環,一次次套在她頭上。在報省級企業集團時,“皇冠”的規模、銷售、創利等都差幾個檔,崔大妹另外做了假帳,吹了個大汽球將省級企業集團的牌子弄到手;60萬多元,請歌星、影星來市搞了臺慶典晚會,崔大妹手執話筒,還同著名歌星合唱了流行歌,她常跑調,引得觀眾捧腹大笑(陸紅在臺下嘰咕,講水平,還不如我唱得好)。不出半年,崔大妹拍拍屁股走路,當了稅務局的局長,接任的駱總不明就里,自己興逗逗出國歐美轉了個把月,年經皇冠集團出現近千萬虧損。駱總被免職調任后,市政府領導欲叫崔大妹回皇冠當老總,但崔大妹就不愿回巢,并疏通關節。后任的黃經理是市商界出名的花花公子,在本地和外地嫖娼,每次都平安無事。黃經理還玩過非法打工的俄羅斯小姐。這次他帶了一大批小蜜,到皇冠集團,都委任一定職位。黃總的第一板斧,就是將原集團的頭頭及中層,撤換挪窩,換上自己的親信。第二板斧,將皇冠商場45歲的營業員統統內退。陸紅咽不下氣的是,黃總經理有幾個四十五六歲的小蜜一本正經地上任,卻叫老站柜臺的女同志下崗內退。陸紅叫金先生寫檢舉信不出半個月,欒先生、侯先生不知怎么曉得了,來找陸紅。欒先生對陸紅說,我和黃總是哥們, 大家一起玩得蠻好的,你不該搗黃總。侯先生說,陸紅給我個面子,別給黃總添麻煩。陸紅氣得個把星期不理睬欒和侯。隔日,金先生被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頓,眼青鼻腫,以為是欠了風流債。陸紅心里清楚,金先生挨揍恐怕與寫信告皇冠有牽連。但陸紅依舊活得瀟灑,和陽光一樣燦爛的是她的微笑。

    錢世麗的水果亭是城郊結合部第一個賣菠蘿的。

    賣菠蘿前,她利用星期天,特地到市區的水果攤買三只大菠蘿,兩只刨皮,一只不刨。在攤主刨皮時,仔細觀看,認真揣摩,每道程序都熟記在心。隨即又到商店里采購兩把刨刀和三把卷刀。

    回到家里,錢世麗先吭乞吭乞演習起來。錢世麗左手抓住菠蘿頭頂心的一簇綠葉,右手執消過毒的新刨刀,刨皮。等她把一塊塊凸出肌肉般的菠蘿皮刨光,捏菠蘿頭發的手酸孜孜的?慈颂魮怀粤,看看容易做做難。她看著脫去外衣的菠蘿,均勻露出像蜜蜂般的小毛點,驚嘆自然造化的神力。她用卷刀挖斜形槽,將菠蘿的褐色小毛點挖去。開始挺費力,等開槽過半,才順當起來。刨好的橙黃色帶斜槽的菠蘿,仿佛是碩大的金色禿頭麻花鉆。錢世麗想,是誰首創了這獨特的菠蘿刨皮法?世界上有沒有那樣的刨菠蘿機?錢世麗賣菠蘿的第二天,又叫米粟買了新玻璃金魚缸,里面用冷開水泡半缸淡鹽水。將刨好的菠蘿豎削為六片,用竹筷一穿,浸入淡鹽水中,每片零售一元。過路人、小孩都喜歡買一片嘗新鮮,銷路比其它水果好。

    半個月后,天下著蒙蒙細雨,午飯后,路上的車輛行人稀少。錢世麗乘空閑,清點銷售款。這時售貨窗前來了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神色嚴峻,眼睛烏里烏里直轉。

    你們要買點什么?錢世麗笑臉相迎,關上點錢箱蓋。

    大姐,問你借幾個錢用用!高個聲音沙啞,一副流氓相。

    錢世麗一愣,聽口音他們不像本地人,大白天來打劫?她眼睛向水果刀一瞄,心想能拿到手,亦可自衛。

    矮個看穿了她的心思,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槍喝道,老實點,否則斃了你。

    高個朝錢世麗招招手道,快點,把錢箱拿過來!

    錢世麗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喉頭在打顫,原想歹徒是刀子,可用水果刀拚一下,但在槍口下硬拚要吃虧,只好將錢箱遞給歹徒。

    高個子手快腳亂地抓箱里的鈔票,塞入口袋。矮個用槍指點道,不準報警,否則小心你的性命。

    高個兒又拔出刀將電話線挑斷。兩人勿勿上路,邊走邊回頭,矮個將手槍放進口袋,攔了輛紅色夏利出租車,勿勿離去。錢世麗追出亭外,從一溜煙的夏利后屁股上,看清了車號,又跑回水果亭,花了幾分鐘將割斷的電話線接上,撥了公安110報警。爾后又給老公阿米粟單位掛了電話,叫他快來。

    阿米粟聽說錢世麗遭歹徒搶劫,打的以最快速度趕到水果亭,面色煞白,見老婆安然無恙,才落下一口氣。

    傷了你沒有?米粟關切地問。

    錢世麗搖頭,好像還未轉尸還魂。

    報警了?米粟準備打電話。

    報了,錢世麗急促地呼吸,心臟還在嘭嘭地跳。媽的,五六百塊搶了。

    米粟安慰道,別肉痛錢,只要人平安。

    第二天,米粟向單位請了假,同錢世麗在水果亭里作伴。上午開張不久,市公安局領導、刑警大隊副隊長、刑警五六個人來到水果亭,感謝錢世麗及時向公安局報警,使得及時破案,并記了筆錄。錢世麗和米粟欣慰的是,公安110為民服務臺接報案后,及時出動警力,組織攔截,還發生了槍戰,矮個被擊斃,高個被擒,出租車司機受了點輕傷。

    第二天市電視臺、市報都作了專題報道。陸紅得到消息后,又來看了錢世麗一趟,勸道,你不要再賣水果了,錢也賺了,該享受享受,跟我上舞廳去。錢世麗婉卻了她的邀請。陸紅前腳走,華玉琴后腳到,探望慰問錢世麗,這是華玉琴頭遭上錢世麗的水果亭。錢世麗大出意料,十分開心,取笑道,你真是皇帝家祖宗,難得出門。兩人說笑半天,錢世麗邀道,阿華玉琴,你還是來做吧,我可有個道伴。華玉琴手直擺,幸虧我沒來做,否則要送老命。她認為以前沒有聽錢世麗的勸說出來做,是對的。錢世麗弄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不害你。華玉琴也知趣腳底揩油溜之大吉。

    臨近中午,陸紅收到郵遞員送來的一封快件,見信封上那清秀熟悉的字體,曉得是在外市讀大學兩年級的女兒萍寫來的。她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也好久沒有寫信了,杳無音訊,好像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一般。

    嚴萍上大學的市,與她出生地老家,只有一個多小時的火車路程。以往每隔半月,雙休日她總回家。那天萍背著牛仔包踏進家門檻,正好碰上陸紅和嚴光內戰剛結束,她見到怒氣沖沖的父母,屋內一片狼藉,頓時明白了原由,只說了一句:你們真丟人!撥轉屁股就走了,一氣之下,又乘火車返回大學。此后音訊全無,陸紅和嚴光打電話到學校均不接,同學不是回答不在,就是回說才出去。

    信封上收信人寫了爸媽兩人的姓名,以往萍總是信封上寫她父親收(女兒大多同父親好),當然封內信的抬頭寫爸媽兩人。今天怎么了?

    陸紅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祥之感,急速地撕開信封,打開一張白紙信箋,上面碳墨水寫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爸、媽:

    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我真為有你們這樣的父母感到傷心,覺得恥辱。你們組成的哪是家,你們的所作所為哪是人?簡直豬狗不如。歐美人也沒像你們這樣性開放,何況是生長在中國。還得講最起碼的倫理道德。我難以忍受世人的譏嘲,活著也為你們感到丟臉,不如一死了之。但愿以我微不足道的生命,能使你們從麻木中驚醒,找回羞恥,不再縱欲,和睦相處,重視家庭的真正意義。

    你們白養了女兒21年,無以回報,F在要與你們永別了,我亦解脫了。

    祈頌

夏祺

    我的死與學校毫無關系,不要與學校吵鬧。

        又及


凌晨絕筆

    陸紅像發瘋似地叫了起來,痛哭流涕。這時嚴光剛好踏進家門,見狀忙問怎么了?陸紅淚流滿面,將信遞給嚴光,他一目十行,也抽泣起來。兩人都邊哭邊號,懊悔道,是我害了萍。嚴光忙抓陸紅一把說,趕到萍的大學去。兩人打了輛桑塔那出租車,空赤兩手,一路直催司機開快點,像箭一樣飛向女兒讀大學的所在市。心里希望女兒沒死。

    陸紅和嚴光的出租車直接開到學校,嚴光付了司機幾張百元人民幣,顧不得找錢,就來到校長室。太陽熱辣辣地照進室內,灑下一片火紅的光線。

    周校長臉上若無表情地說,噢,你們就是萍的父母!

    萍現在怎么了?陸紅急切地問。

    你們怎么想到來校找女兒的?周校長用手理理花白的三七開分頭,并不回答,反問。

    我們收到女兒的絕命信。見陸紅哭了,嚴光也帶哭腔道,校長你說萍現還在么?

    嚴萍現在市殯儀館。周校長還沒說完,陸紅和嚴光都咽嗚沱沱。他斟詞酌句說,今天早晨我們在宿舍里發現萍已死亡,法醫檢驗是服毒自殺。中午我才收到她這封信。

    陸紅接過信,白箋紙黑字,嚴光亦湊過來一起閱讀。

    尊敬的周校長:

    您好!

    您接到我的這封信,我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的死與學校無關,與老師和
同學無關,為了家里的事,我不得不走。

    我太愛學校了,只能選擇從學校走。感謝學校和老師對我的培養。說實話,真
不愿與朝夕相處的同學道別。

    敬頌

康祺

中文系95級二班

嚴萍絕筆

    周校長連忙將信抽回去,鎖入抽屜(他防家長胡鬧,向學校要人時,可作為證據),神情沮喪地說,嚴光萍是學校品德兼優的三好學生,怎么會走這種路。她說的“為了家里的事”,究竟家里發生了什么事?

    陸紅和嚴光話沒出口淚如雨下,后來竟嚎啕大哭。

    這時,萍的班主任和部分同學也涌到校長室陪著流淚。

    萍的后事處理,大出校方意外,原來學校準備家長大鬧一場,提各種要求的。陸紅和嚴光一聲沒鬧,一項要求沒提,將女兒的學習用品及衣物,全部隨遺體火化。第二天,陸紅和嚴光捧回萍的骨灰,放在萍過去睡的小房間,奉供。

    錢世麗和華玉琴得到陸紅女兒自殺的消息,都來探望陸紅。陸紅覺得做了一場惡夢,才醒來,反復叨嘮著,是我害了萍。

    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想開點。華玉琴安慰道。

    你也不要太自責,只要照萍期望的去做,她亦瞑目了。錢世麗言語諄諄。

    市報隱去真實姓名,對萍自殺的事作了專題報道,全文刊登了萍的絕筆信。在市民百姓中引起強烈反響,引發了一場家庭倫理道理大討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陸紅和嚴光拒絕一切新聞記者的采訪,兩人不久給報社合寫了一封懺悔自責,震撼人心的長信,當然見報時隱去真名。

    陸紅和嚴光都跟原先的朋友、搭子徹底斷絕關系,從此兩腳也不再踏進歌舞廳,以期用真誠的悔過告慰女兒的在天之靈。

    陸紅許多天以后才知道萍的死因。陸紅搭的朋友侯先生的兒子和嚴光的相好金翠紅的女兒,與萍同在一所大學讀書,同屆不同系。小侯在食堂吃中飯時當眾罵過萍的母親不正經,害得他父母分居。小金則在同學中(特別是在萍班上)四處放風說,萍的父親是個腐化大王,專干破壞他人家庭的勾當。羞得萍難以做人,抬不起頭,終于選擇了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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