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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經 

第七章 人似浮云留不住

43

    祁兒從大會堂出來,就去了商店領獎品。頭獎十個,獎品究竟是什么,他也弄混了。

    他從赤日炎炎的街上走進皇冠集團商場,覺得一陣陰涼。商場中央空調冷氣開放,成了市民百姓避暑勝地。皇冠集團商場原由地處黃金市口的區機關大樓改造修建的,大都市氣派的四層營業大樓,富麗堂皇,在全市首家使用自動扶梯,首家開啟中央空調,首家推出巨獎銷售,營業額直線上升。

    他問服務總臺高個的姑娘:獎品在哪里領?

    姑娘穿著寶藍色工作服,戴法蘭西帽,動人楚楚地反問:領什么獎?

    祁兒遞上兌獎券和身份證,笑由心來:領有獎銷售的獎啊。

    姑娘看著獎券,捏捏獎券說:上午搖獎,中獎號碼出來了?

    祁兒點點頭:才開出來。

    她在商店上班,并不知道開獎的號碼,關切地問:你中了什么獎?祁兒笑得齜牙咧嘴:當然頭獎!

    頭獎?姑娘睜大眼睛,看獎券,又看祁兒,突然朝附近柜臺營業員嚷道:喔,他中"奧迪"了!

    引得店堂內不少顧客和營業員注目。姑娘像自家中獎,樂兮兮地將獎券、身份證交還祁兒,用手一指:到四樓商場辦公室去領獎。

    祁兒見有人向他攏來圍觀,像勝利大逃亡似地奔向電動扶梯,換乘了三次,找到辦公室。

    汪副總經理是矮胖胖的中年婦女,挺熱心的,招呼祁兒坐下,看了他的獎券、身份證笑道:我們的崔大妹總經理去參加開獎活動的,還沒回來,哦呵,我還不知道本商場各獎的中獎號碼。

    祁兒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探問:我下午來行嗎?

    汪副總經理用手指梳了下蘑菇發型,耐心地解釋:你說中了頭獎,如屬實,獎品是價值30萬元的一輛奧迪轎車。你需交6萬元,才能領到奧迪轎車。

    要交6萬元?祁兒口瞪目呆,他存款只有8000塊,從哪里弄這6萬元錢?要這轎車干什么?

    對,這是按規定代征的20%個人調節稅。

  我不要汽車。祁兒如意算盤,領牌照、執照,交養路費,開銷嚇人,這寶貨領得起,開不起。你們將稅扣掉,換現鈔可以嗎?

    換現金恐怕不行。汪副總經理的眉紋得不好,很觸眼,反沒有原來有生氣。你可按中獎值在本商場任選等價值的商品。

    祁兒好賴也做了幾年小生意,文化水平不高,但帳算得鐵精,我要買24萬塊的貨開店?他走出皇冠集團商場,一頭心思。經打聽,十個頭獎中只有阿波羅百貨一店頭獎是現金18888元。

    當天下午,祁兒在阿波羅百貨一店經理室呆了兩小時,扣除3777.6元個人調節稅,得到一張15110.4元的支票。祁兒暗忖,原來要發發發發,討口彩,求吉利,現扣去稅,落得一個"死"(4)字,"要吾要要零點死",真晦氣。

    他一路煩神,這支票兌鈔票一大疊難拿,放在家里也不保險。

    在工商銀行現金柜的錢萍接過祁兒的身份證和支票時,沖著他發笑:十獎得主你好呵!

    祁兒一驚,這面熟陌生的姑娘家是誰?好一會兒才緩過神,想起是搖獎中的一個小姐,又不知姓啥叫啥,憨厚地笑笑:你在這?

    錢萍按祁兒的要求換給了一張活期儲蓄的存折,并說:你可將所有的錢拿來,存密碼儲蓄。再弄張信用卡,保你方便。

    祁兒第一次發現生活陽光燦爛,世界充滿微笑。

    祁兒借住的是長途汽車站附近的小間民房,每月租金100塊。房東老漢還不知祁兒一眨眼已變成闊老。見他今天沒去長途汽車站擺攤賣茶雞蛋好奇怪。祁兒傍晚一回到屋里,就關上大門,用凳頂好,打開臺式電風扇。祁兒怕人打劫,謀財害命,捏著一把菜刀,坐著等天亮,擔煞心思。身上九張頭獎兌獎券和一張銀行存折,賽過炸彈,稍一大意就要出錯送命。

    日落黃昏,秋風蕭瑟。街頭的行人不多,長途汽車站門口也無啥人進去。

    祁兒看著鍋中的茶雞蛋發呆,今天生意特別清淡,一天只賣出三只, 這是過去從未遇到過的。 這時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駛近長途汽車站,在門口停下,坐后座的青年強壯如牛,戴太陽鏡,向祁兒招招手說:茶雞蛋我全要,你來。

    祁兒像拾了金元寶樂兮兮走近轎車,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已被拖進轎車,按倒在后座上,太陽鏡砰地關上車門。另一小伙子立即啟動,車向市郊外疾駛。太陽鏡反剪祁兒雙手,一把揪住祁兒的頭發,吼道:快把中獎券和身份證拿出來。

    祁兒這才明白碰到了強盜打劫,想動動不得,頭發和手被揪住,只得呱呱直叫:快放我……不在身上……在家里。

    太陽鏡將祁兒拎起,掏出手槍頂著他的腰脊說:要命老實點。開車的青年駕車急打彎,向祁兒住處駛去。

    祁兒見車飛速駛近自己住處,大驚:這幫剪徑強盜眼線,怎么連自己的住處都摸清了,說明他們早就瞄好了自己。祁兒一夜間暴富,一眨眼失去,痛不欲生,不如拼了,猛地撲向駕駛員,轎車打轉、翻車、爆炸。

    死了?祁兒驚醒,天已曉亮,自己環視四周,仍在家里,剛才瞇著了,攤開手心一看,獎券和存折都在。

    惡夢一場,嚇勢勢一身冷汗。

    祁兒文化水平不高,無親無眷,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得雇個懂行、吃法律飯的、文化高的人來處理這筆巨額獎品。他左思右想,認為那天公證搖獎的巢峰公證員辦事一定公正。

    巢峰是政法大學畢業的本科生,從外地分配到金州市,工作五六年,倒換了三個部門,司法局、律師事務所、公證處,有一張三級律師的資格證書。他得到祁兒約見他的口訊,猜不出要談什么事。

    吃過晚飯后,巢峰換上便裝,急匆匆地趕到金州市咖啡廳。這是市共青團委辦的經濟實體,在青年宮的地下防空洞里,一班跑堂的女招待,大多是高校的在校生。開始學院不準女大學生晚間去當招待,禁了一陣,F學院老師搞創收,學生勤工儉學,花樣忒多,對女大學生當招待的事也網開一面。

    祁兒早在門口迎候,兩人拾級而下,進入大廳,在幽靜的地方落坐。巢峰環視高級的裝潢,優雅的燈光下,悠揚的音樂,恍如夢中,自己雖常路過,但還是第一次身臨其境。

    一高挑個兒的女招待笑吟吟走來。她身穿文化衫,超短裙,臉上略施淡妝,熱情地問:請問先生們需要什么?

    兩杯咖啡、兩聽冰凍天然椰汁、兩聽粒粒澄汁、兩聽雪碧。祁兒以前晚上閑得無聊,光顧過一次,所以熟門熟路。他請巢峰到這里,正經點,怕到其他不上路的咖啡廳嚇走巢峰。

    請稍等。女招待一會兒端上飲料,正要離開,突然眼睛一亮,望著祁兒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你就是那個中了十頭獎的祁兒吧?

    你怎么曉得?祁兒好生奇怪。

    哦呵,我在電視新聞里看過,你那天回答得真逗。

    女招待恬靜靜一笑:你跟我爸還真的握過手呢。

    你爸?他是誰?祁兒猜不出來。

    他那天主持開獎儀式。

    你是袁主任的女兒?被冷落一邊的巢峰,忍不住插嘴,請問袁小姐芳名?

    免芳名園。袁園沖著巢峰微笑,仿佛對剛才冷落他表示歉意。

    你在這里工作?祁兒兩眼直眨。

    我是職大學生,晚上來這打工。

    你爸不反對么?祁兒覺得同袁小姐一見如故,說話很自然。

    袁小姐扮個怪相:他還不曉得。

    巢峰出神地望著他倆一會,冷丁冒出一句:我發現你們倆挺像的。

    祁兒和袁園互相對視一番,不約而同開口:瞎說。

    三人都笑。年輕人心靈相通。

    好了,你們慢慢談,我還要去忙呢。袁園朝他們鞠一躬,笑盈盈地離開。

    兩人喝過咖啡,又閑話一番,祁兒便進入正題:我想聘你做我的常年法律顧問,協助我處理獎品及其他事務,每月付你1000塊,呃好?

    月薪1000元,的確誘人。自己工資、四貼、交通費、房貼、洗理費、書報費、糧食肉貼、煤電貼、職務津貼,擄擄刮刮加起來不滿250元。工資少點也算了,最主要的是公證處的那個頭兒,有本事但雞心狗肚腸的,容不得人。別人強將手下無弱兵,但他是強將喜歡帶弱兵,怕人超過自己。巢峰在他手下工作感到壓抑,觸氣,早就要調離,但一直無好去處。巢峰默不作聲地,用可彎曲的塑料管吮吸著易拉罐天然椰汁。

    肯哦?祁兒見對方不吭聲,心倒有點慌了,人家是國家干部,吃"皇糧"捧鐵飯碗的,肯聽自己的嗎?

    這得讓我考慮一下。巢峰嘴巴松開塑料管,放下易拉罐,我要真的應聘,你我要簽個合同,公證一下。

    這好辦,好辦。祁兒頭直點,暗忖,吃法律飯的倒底不一樣,辦事都上法。

    不擠官場闖市場,F在都鼓勵機關干部"下海"辦實體,市司法局訂出優惠政策,允許機關干部停薪留職,兩年內保留編制,但沒出現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平常辰光羨慕別人發財,妒嫉別人發財,現真正趕你去尋財,卻又都賴在機關里,寧可吃口安穩飯,舍不得丟掉干部的鐵交椅。巢峰嘆一口氣道:我三天之內給你答復。

    祁兒招呼袁園來結帳,她開出帳單一百元,巢峰嚇一跳,脫口而出:這么貴?這么貴,你沒宰我們吧!硬著頭皮要付錢。

    袁園溫和地說:我們都明碼標價的。

    我來,我來付,你是我請來的客人。祁兒拉住他,掏出一百元大票子接回帳單,又掏了30元給袁小姐,算小費。

    謝謝,歡迎你們再來。袁小姐一臉笑容,好甜,好美。

    祁兒離開時,又朝袁小姐瞄了幾眼,回頭頻率極高。

  巢蜂停薪留職的報告很快獲得批準,他與祁兒簽了合同,并作了公證。此時已8月下旬,又到法院辦理了處理獎品的個人委托書。祁兒當即付他500元作為本月工資。

    巢峰拿了這份工資,心里好高興,便問:你打算怎么處理這些頭獎?

    祁兒說出了早已深思熟慮的想法:阿波羅的現鈔頭獎我領了,另外我要一套市口最好的三室一廳住房,一套高檔家電,一套高級家俱,其他實物全折成現金。

    36兩黃金也不要?巢峰已匡算過,36兩黃金價值18萬元,十頭獎總值240萬元,不折成錢,也無法交納48萬元的個人調節稅。再說要介多的獎品作擺設也嘸多大用場。

    祁兒搔頭,嘿嘿地笑:誰知這黃金是不是足赤,還是換現鈔保險。

    巢峰拿著9張兌獎券,祁兒的身份證和個人委托書,一連奔走了四家商場,回答都是一樣的,實物獎品和雙人泰國豪華游不能換現金。后來,巢峰與祁兒采取雙推進辦法,一面請市長、財辦主任出面做商場的工作,一面放血讓利,對獎品打30%折扣,20%按照規定交個人調節稅,10%讓利給商店。經理們也互相通氣,大家一盤算,不動力氣,10%的純利既有賺頭,又給頂頭上司和各方面的關系戶留了面子,再說獎品還可留著下一輪開獎。 結果最賺錢的是頭獎值頂高的商場,設奧迪轎車頭獎的商場,按10%從祁兒處吃進了3萬元。只有設現金獎的阿波羅商場和祁兒領走住房、家俱、家電的商場無進帳。當然最吃虧的還是祁兒,少得了近20萬獎金,為這他肉痛了好一陣,但總算拿到140萬元現金支票。他阿Q兮兮地自慰,就譬如少得一頭獎。

    巢峰將現金支票交給祁兒,詢問:是提現金,還是存銀行?

    祁兒想了會說:現鈔放在這里不保險,到銀行存個活期,要有用可隨時拿。

    巢峰也是第一次見到私人擁有如此大的巨款,笑道:你真福氣,這筆巨款,放在銀行里光吃利息,也夠你花到老死。但你想不想叫它增值?

    什么增值?祁兒弄不懂。

    就是使鈔票越來越多。

    怎么增法? 這就多了,可買債券、炒股票、開廠辦店做生意。

    我自有主張。祁兒曉得現在生意難做,弄得不好蝕煞老本,一鈿不著杠。他要用這筆錢來實現平生的夙愿。

    祁兒每天都有十幾封信收到,他識字不多,信都是由巢峰拆閱處理,并將每封信的內容念給他聽,每封信內容各式各樣,有請他投資開廠辦店的,有拉他捐款贊助的,有聘他出資做股東的,有向他借款的,有向他求愛的,還有自稱是他生父要來認親的……

    巢峰每天讀這些信,長進不少,有時要笑痛肚皮,他懊惱自己不會文學創作,否則定會寫一本厚厚的書傳世。他將信分類保存,并按祁兒的吩咐,概不回復。

    最觸祁兒心經、最令祁兒厭煩的,是那些突然冒出來、掉下來的生父,他也不想照面。生父害苦了祁兒母子,母親祁云彩為他一輩子沒嫁,死得很凄慘。

    祁兒搬進新居活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巴黎時裝商場也真會逗人,頭獎三室一廳地段雖是好市口,但房屋是未裝修的毛坯,墻都沒粉刷。祁兒花了兩萬塊搞裝潢,裙墻、吊頂、地板、噴塑墻面,吊燈、壁燈、吸頂燈等一應俱全,又用鋁合金落地窗封閉二樓前后的陽臺,前后門裝防盜門,并加金屬防盜網。西邊的一間專門辟給巢峰辦公。請郵電局裝一直撥電話,錢交了一個月,催了十幾次,就不見人來,祁兒氣得罵娘。巢峰好笑:罵不管用,我看要給郵電局貢點東西。

    貢只屁!老子就不貢,看他來不來裝。祁兒想起擺攤賣茶雞蛋時,那地段工商所的幾個大蓋帽來吃白食,要香煙錢,就來氣。

    巢峰對他差一竅只好笑笑,搖頭。

    祁兒自從做了那遭人綁架的惡夢后,一直心驚肉跳,沒有到長途汽車站擺攤賣茶雞蛋,整天在家吃吃蕩蕩,像得了富貴病似的,很少離開家門,生怕遭人暗算。祁兒這才體會到,沒有錢,窮日子難過,錢太多,富日子懨氣。

  叮咚!叮咚!門鈴響。

    吃過晚飯,正在屋內踱步的祁兒聽到門鈴響心中一凜,便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眼睛左閉右睜,湊著貓眼向外張望。防盜門上的塑料門紗擋住了視線,看不清是什么人。

    門鈴繼續有節奏地響。

    祁兒問:哪個?

    是我,財辦的袁善之。

    哦,是袁主任。祁兒辨出聲音,趕緊打開房門、防盜門。

    袁善之剛要踏進門,見地板蠟打得光亮,一塵不染,欲換鞋。

    不要換,不要換。祁兒連忙阻攔,將他直往里拖。市財辦主任肯屈駕光臨,他已高興不已,怎么再好意思叫袁主任脫鞋呢。

    袁善之穿羊皮鞋的腳在地板上走得極輕,像走在薄冰上那樣小心翼翼,但還是落下鞋底灰印,淺淺的。最后他冷漠勢里趕緊換了拖鞋。

    祁兒招呼袁善之沙發就坐,端上兩杯鵲巢咖啡,加上咖啡伴侶,加方糖,放上不銹鋼小調羹。用咖啡招待客人,是巢峰的主意,沖咖啡的手藝是巢峰反復手把手教會的。祁兒根本就喝不慣咖啡,苦吮吮的,嘸啥好吃,真弄不明白電視里味道好極了的廣告是怎么做的,中國人好端端的茶水不用,學洋腔做啥!

    祁兒端上咖啡,招呼袁善之喝。袁善之喝過幾次咖啡,也不喜歡喝這種西洋的東西。但礙于面子,還是慢慢地喝起來:最近在忙什么吶?

    什么也不忙,吃吃蕩蕩。祁兒笑笑,覺得自己得了富貴病。

    咖啡喝停當,祁兒招呼道:袁主任,來每間看看。

    不錯,蠻漂亮。袁善之隨他每室瀏覽,一路點頭。一流的裝潢與全套高級家電和高檔家俱十分相稱。突然,他眼睛落到寫字臺,玻璃臺板下壓著一張3寸照片,半身像,姑娘齊耳短發,眉清目秀,恬靜靜的兩個酒窩。照片黑白的,有點泛黃,右邊明顯有剪過痕跡,上邊略狹,下邊略寬一點。

    袁善之眼睛一亮,心一跳,這不是祁云彩么?祁兒和祁云彩是什么關系?

    祁兒看見袁主任盯著照片出神,有點傷感地說:哦,這是我姆媽,她拍這張照片后,再沒有拍過。

    你母親?袁善之盯著祁兒上下打量一遍,他跟袁園是有點像。上次女兒回家悄悄對他說的話,看來有點來頭,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兩人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坐定,袁善之好一陣才慢慢平靜下來,探問:我聽你口音,不像本市人么。

    我從小生在南徐縣。他嘆氣,那里的一切多么令人懷念,又多么令人傷感。

    袁善之哦了一聲,又說:你能詳細談談自己經歷么?

    沒什么談頭。他搖頭,長嘆一氣,將茶幾上的一包紅塔山香煙遞向袁善之。

    袁善之抽出一支,點燃吸一口,真誠地說:說說無妨,我很想聽。

    袁主任雖是大官,但平易近人,還登門看望他。祁兒在外公病逝后,舉目無親,一肚苦處沒訴說。得了大獎后,整天憋在家里難過,也想一吐多年的郁結。

    我們家生活很困難,姆媽原是個知青,返城后分配在南徐縣城鎮五金廠工作,外公無工作,一人的工資,三人開銷。到我進學校時,姆媽負擔更沉重了,苦出一身毛病,后來得肝癌死了。廠里給300塊撫恤金,我勉強上完五年級,再沒錢繼續升學了。后來我跟外公流落到金州市,在長途汽車站賣賣茶葉蛋,外公三年前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也見閻王了。外公祁阿興曾多次對祁兒談起他第一個老婆華杏花的事,他倆共同生活了三年,華杏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外公臨終前還斷斷續續地說華杏花的名字。祁兒以為外公老糊涂,放著他外婆的名字不叫,卻念叨一個云里霧里、祁兒從不認識的野外婆。

    那么你父親呢?袁善之面孔一陣發熱,心里忐忑不安。

    我從小就沒見過生父,經常問姆媽,她總是口輕唐唐地一句:他走了。別人罵我"野種",經常被人追打。唉,我倒希望有個爺,替姆媽說親的人也不少,但姆媽不松口,再沒找人。她要不死,現在倒也熬出頭享福了。祁兒眼塘里溢出淚水,神情有點恍惚。

    袁善之抹了一下眼角,頭仰了半天,問:你曉得生父的名字么?

    祁兒搖搖頭,他覺得袁主任神情有點怪,怎么對他家的事介感興趣。

    袁善之熄滅煙蒂說:我跟你說一件與你母親有關的事。

    祁兒驚詫道:你認識我母親?

    袁善之并不回答,語氣緩緩地說:1966年,66屆高、初中畢業班正準備迎考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們經過狂熱地造反后,被拋向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大地上。南徐縣中學66屆初中畢業生祁云彩下放在東鄉公社華山生產隊。與她下放在同一生產隊的是金州市省立中學的66屆高中畢業生,他們朝夕相處兄妹一般,天長日久,他們相愛了。男的因表現好,1976年被公社推薦上大學,這是最后一批工農兵大學生。臨行前的晚上,那男的在祁云彩處談了很久,兩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偷吃了禁果。

    禁果是什么?偷吃了犯什么法?祁兒弄不懂。

    男的向女的保證:讀完大學,娶她做老婆。女的發誓非他不嫁。第二天,祁云彩送男的到縣城里,經過照相館,男的提議拍張合影留念。結果拍了張六寸的黑白照。男的上華東師范大學后,最初,兩人還有書信來往,后來祁云彩寫信催男的回來結婚,并說懷上他的骨肉,男的去信勸她打胎。祁云彩又來過幾封信,男的怕影響學業,一字未復,音訊斷了幾個月。

    這男的是個混帳東西,拆爛污不負責任,祁兒真想揍他一頓。

    一天男的突然收到一封信,拆開一看里面只有一張自己的照片,沒有信,顯然是祁云彩將他倆的合影照片剪開后寄來的。男的本想利用假期時間去探望一下祁云彩,但此時班上有一個漂亮的女同學追他不放。畢業后他們分配到金州市工作,后來兩人結為夫妻。

    狗雜種、黃狗心,姆媽為他吃煞辛苦一輩子,這男的究竟是誰?袁主任為什么會這樣熟悉這事?祁兒心里解不開的謎。

    結婚后,男的心里一直不安寧,感到良心受到譴責。他偶爾從過去的知青口中得知,祁云彩已隨知青一同返城,感到一絲寬慰。卻再沒與祁云彩照過面和聯系過。

    祁兒好生奇怪地問:那男的是誰?你怎么知道這此事的?

    袁善之淚漣漣地說:那男的就是我,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倆。

    你是我生父?祁兒怎么也不會相信,難道袁主任相中我發大財,也來打主意。有什么憑證?

    袁善之掏出一張黑白照片,也有點泛黃,祁兒接過,看見那照片上留寸發的小伙子,有點像自己現在的模樣。忙進房間,抽出玻璃臺板下母親的照片,一對合縫,剛好是一張六寸雙人合影。祁兒想起母親臨死前指著那照片說的話:今后如果有人能將另一半照片拼上,照片上那男人就是你生父。這么說袁主任就是我盼煞恨煞的生父?袁園就是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妹妹?怪不得與她一照面就很親近。

    我恨你,不會認你作爺!祁兒走出來,將兩個半爿照片往茶幾上一摜,入座激動兮兮。

    袁善之拿著照片看著發愣,眼淚直淌,帶哭腔說:祁兒,我今天不是要來認你,更不是為你的錢財,只想請你寬恕……。我也不想讓妻女知道這事后產生家庭危機。你現在生活好了,我也放心了。

    祁兒抽泣起來,眼淚簌簌,幾十年的委曲、苦難,遭人白眼都涌上心來,在母親離開人世的一剎那,他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有朝一日見到生父,定要把他千刀萬刮。他如墜云霧之中,不曉得袁善之是怎么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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