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晶心肝玻璃人
39
米粟下班后,來到離家不遠的一爿個體戶雜貨小店。小店臨后街,一開間門面,兩節柜臺,髹漆剝落。此門面原本是后面樓群的自行車庫,現在人都活絡,破墻開門面出租給個體戶,每月可拿租金200元,凈賺。
小老板是淮安的小伙子,上唇留一排老鼠胡須,待客熱情。米粟有時在這里買點醬醋鹽,與小老板面熟陌生。
他掏出兩包紅塔山香煙,試試欲欲與小老板商量:小老板,退兩包紅塔山香煙,好哦?
小老板接過香煙看看,眼睛眨眨,在進行記憶搜尋:你,在我店里買的?幾時買的?
前兩個月,米粟吃同事的喜酒。他這桌上女同胞多,無人吸煙。散席時,與他說得來的一女同事拿起桌上兩包紅塔山香煙,往他袋里一塞說,給你抽。他偶爾抽煙,想拒絕,看那女同事一片誠心,也就作罷。順帶不為偷。他一直放在單位的抽屈里,接連兩個月沒拿到工資,才想出香煙兌錢的念頭。
煙,不是在你店買的。我不抽煙,想把它退你。米粟照實相告。
小老板搖頭:紅塔山假煙太多,我店不退煙,要么代賣。
哦唷喂,煙你可查,真貨。他掃了一眼玻璃柜臺內香煙的標價,繼續軟商量:你賣12.5元一包,我10塊一包退你,兩包煙你可賺5元。
小老板咂嘴,翻來覆去察看香煙,辨標識、外觀、條形號碼,捏塑料紙外包裝。爾后從柜臺下拿出驗幣器,打開,在香煙殼上來回轉動,幾處暗記均有螢光顯示。確定真貨后,小老板搔搔頭皮,微笑道:這樣吧,錢不退,就拿20塊錢的東西。
米粟就等這20塊錢送給石天明老人,否則又何必低三下四的來退煙。他只好老老臉皮,舔舔嘴唇說:好了,小老板,還是給現鈔!
小老板盯著他看,像要看穿他的魂靈,爾后話鋒一轉:看老顧客面子,依你!
米粟接過兩張半新不舊的十元人民幣,覺得要拿兩塊鐵板,沉甸得很。他道謝一聲,忙朝石天明老人家奔去。
這家伙怎么急猴猴等錢用?小老板靈光一閃。
米粟趕到石天明家,天已擦黑。
石天明老夫妻倆正在吃夜飯,看見米粟進門,石天明對老伴說:哦,阿粟來看我們啦!
哪個阿粟?老太精神有點毛病,瞇著老花眼看清了,又說:呵,是你!
早就該來看你們了,單位里忙,耽擱了。米粟看見老人碗中的南瓜湯,鼻頭有點發酸,眼淚差點落出來。自家生活雖然困難,但比起陸家,要好多了。
來吃碗南瓜湯吧!石天明一直將他當兒子看待。
米粟忙止住他,謊稱已吃過夜飯,肚里覺得餓佬佬。老人以南瓜當飽,他怎么好意思吃得下呢。他掏出剛才從小老板店里拿煙換來的20元錢,遞給老人:喏,給你們買點小菜吃吃吧。
唉,一年到頭麻煩你。石天明連連道謝。
老太咕嘮道:現在青菜賣到兩塊五一斤,毛主席怎么不管的。
又瞎說了,毛主席早去世了。石天明轉過頭,對米粟道:現在真連每天一斤青菜都吃不起。
青菜太貴了,現菜價都漲得無約摸離譜了。米粟咂嘴附和。他心里最清楚,老夫妻就靠街辦每月發給石天明60元生活費,老伴還有精神病,生活夠艱難的。石家窮歸窮,但屋里收拾得清清爽爽。
米粟與石天明非親非故,15年前是鄰居。他與石天明第一次照面,覺得老人像電影《平原游擊隊》中的李向陽,比李向陽多了點白胡須。他看兩老人無兒無女,生活艱難,屋里破支落俗,動了惻隱之心。他每月關餉后,從工資中拿一點錢資助老人,開始十塊,后來增至20塊。每月不斷,逢到過年過節,再加頭廿塊。結婚三年后,搬了新居,他仍每月在關餉的當晚探望老人一次,并帶上錢,從不間斷,15年一日。他是瞞著錢世麗的,怕老婆小器譏嘲。上月,米粟沒拿到工資,還好有20塊私房錢(出差報銷的誤餐費,一點點積的),如期送給老人。這個月又沒拿到工資,拖了一個禮拜,好歹兩包香煙解難。下個月再拿不到工資怎么辦?米粟不再去想它。多想沒意思,過一天算一天。
你真是大好人,菩薩肯定會保佑你。老太前半句在譜,后半句離譜。米粟想。
石天明同米粟閑聊了一會。米粟見老人吃了一半的南瓜湯要涼了,忙起身告辭。老人送出門外。
米粟走出屋外,看看滿天的星空,星星朝他眨著眼睛,眉毛似的彎月沖著他笑。星星有大小,月亮有圓缺,人人有悲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特困戶石家,自家要好多了,再說石家無值錢的東西,而自家仍有潛可挖,有東西可變賣。他一顆失律的心復歸平靜,對生活又增添了信心。回家后的路上,他頭昂昂的,像只奔跑的火雞。
飯店門口,小車輛一溜邊,人一群群進出,眼睛放光。歌舞廳前,一對對情人舞搭子,款款而入,含情脈脈。
世界就這么不公平,窮的窮煞,富的冒油。米粟想。
夫妻間的感情,有一半是靠性生活維系。離婚的夫妻,大多是性生活不和諧,不協調,不滿足。
性愛可摧毀壓力,舒緩精神緊張(他感到生活壓力喘不過氣來,精神行將崩潰),性愛可以助你入睡(他天天失眠),性愛可提高自信心(一無所有,一鈿不該,何來自信心);性愛能夠改善人的外貌(他已是二號老頭子,再改也有限);性愛使雙方更親密(夫妻爭吵日多,為錢)。但不管怎樣,米粟不想放棄丈夫的權力。
我國傳統的標準美女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雪為膚、以秋水為姿。錢世麗雖上不得標準美女,又養了佬小,但全身透出一股成熟美。走在街上,乃是男士回首較高的女士。
錢世麗從不施粉化妝,這點米粟最欣賞。街頭上那涂脂抹粉、紋眉吊眼的女郎,只能看看,不能做老婆。做了老婆也不會安穩,弄不好,還是人家的。中國現在妻子休夫已高達70 ̄80%。米粟一直在想,他的家庭是否像鋼筋水泥結構那樣牢固。現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會不會有人插蝦子。近來她有點厭煩老公子,看不起老公了,要她養老公子,萬一有人乘虛而入怎么辦?要命的是,他倆好久沒在一起過夫妻生活了。盡管每晚都睡一床。錢世麗似乎對此不感興趣,米粟自己也無性子。老話說,飽食思淫欲。現在連吃飯都成問題,那有心思來做這種事?也無力氣做這種事。米粟看過一則報道,說夫妻行房一次,相當于跑400米消耗的體能。現在肚里餓牢牢,還是安穩點歇歇。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們夫妻睡一床,只好聞聞氣味,據學界人士稱,異性氣味是一種無聲的語言、潛形的藥物,在協調男女身心健康方面,異性氣味起著微妙的作用。
幾次夜深人靜,米粟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想種好自家的田,盡丈夫的職責。自留田不能荒,拋荒了別人來插蝦子搶種,就不可收拾。看看老婆早已入睡,輕輕打鼾,想她哪來這么多的覺。
性的幻想,手淫、追憶新婚之夜,都試過了,毫無起色。他擔心陽痿,性功能退化。
這周末夜,小夫妻都有點那個念頭。米粟抓住機遇,吊老婆的性子,講點葷話,作事前的準備。
他繪聲繪色地嚼白蛆,她白瞪眼睛專心地聽。
從前,有一對老夫老妻,老夫最喜歡吃魚泡泡。那天,老妻上街買了條大草魚,到河邊殺魚去鱗剖肚。掏出魚肚腸,不見了魚泡泡。好容易在河邊覓見,洗洗后放入魚肚。吃中飯,老夫照例先揀出魚泡泡,嚼了半天,嚼不爛,吐出來一看,你猜是什么?
避孕套,早聽過了,沒勁!
好噢,重講一只。是真人真事。我上中學時,一次體育課,跳遠。男女生輪跳。那時,穿短褲內還不作興再穿三角褲。一女生小跑步起跳,突然嘭地一聲,她穿的田徑短褲后屁股突然開裂,露出白屁股。在場的人全驚呆了。空氣像凝固,時間已停滯,爾后人們緩神,發出一陣狂笑。那女生無地自容,恨不得鉆地洞,捧著后屁股,滿面淚痕,直往廁所里跑。后來這當眾出丑的女生上吊自殺。
你把別人的痛苦當有趣,無出息!
唉,夫妻間的葷話么,提高興趣的。他看她已哈欠連天,生恐她睡著,忙說:再講一件真人真事。
你真人真事多呢,得知你是不是瞎編。錢世麗冷摸勢里朝他襠里一摸,有點掃興:還沒生氣么!
快了快了。這只故事說完就生氣了。他竭力想使自己身臨其境,立刻奏效,省得廢話牢騷,但不管用。心急吃不得熱湯團。他又開始嚼老空,覺得自己得勢,有點行了,立刻手執長槍像勇士上陣,翻身上馬。但頃刻像泄了氣的皮球,長槍剛性不足像回韌的老油條,船無法入港。
錢世麗好喪氣,拍了他的屁股:沒用,下來!
米粟乖乖下馬撤出戰場,重重嘆氣。自己真的沒用了?面孔剌拉,很難看,像《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鐘人卡西莫多。
錢世麗朝他臉上吻一下,安慰道:好了,我不在乎這個,你只要少惹我觸氣,就好!
米粟回吻妻子一下,眼塘里滾出淚水,鼻子有點酸兮兮。
金元代名醫張子和有以哭消怒法。此刻米粟的心境已失去憤怒。
米粟做了夢,夢見自己變成一條狗。正對著錢世麗搖尾巴。她以為狗搖尾巴是表示親熱,撫摸狗的頭。狗說,你理解錯了。我搖尾巴是一種內心矛盾的表現(當狗感到矛盾時,就感到同時有兩個方向的驅動力。它想朝前,又想后退,想朝左,又想朝右。兩種驅動力相互抵觸,狗就會有扭脖子,晃腦袋、蹬腿、擺肩膀、側身子這些搖尾時的動作。狗搖尾巴時,心情基本上處于既想留下又想走開之際。想走的原因很簡單--由于害怕。想留下的原因比較復雜,也許是餓,或者想表示友好,或者想攻擊,也可能是別的原因)。
我怎么對她搖尾巴(狗對人搖尾巴,是它把我們當作首領,這時的心情主要是感到親切和激動,但同時又夾著一點畏懼)?嘴里想鳴里里,但鳴不出聲,想大叫,但叫不響。
他驚醒。人在床上。夢中的場景,清晰可憶。
命運像夢,愛情像風,自己像狗。
屋漏偏逢連陰雨。
兒子小奇的學校像賣小糖的,三天兩頭敲一記,要錢。好像家長都是沈萬三,搖錢樹。
這都集中在米粟又沒拿到工資第二個月。
月初,小奇回家要4塊錢,數學教師說每人要買數學計算器。隔三天,小奇討兩塊錢,說捐給貧困學生入學(米粟嘰咕,我家貧困,誰捐錢我)。一星期后,小奇帶回口信,班主任叫家長買五本語文作業本,五本數學作業本。錢世麗感到奇怪:我們交了學雜費,怎么還要家長買作業本。小奇不依耍賴:不行么,老師叫買的么,下午要帶到學校的么。兒子對父母的話可當耳邊風,但對老師的話,句句入耳,放個屁都是香的。米粟只好拿了雞毛當令箭,不吃中飯,上街去買本子,用去5.3元。隔天,小奇又要錢,說雛鷹行動證章要4.5元。月中,小奇帶回校長口信,每個學生交五塊錢,周三下午在學校看文藝演出。錢世麗只好跟兒子軟商量:能不能不交,你曉得,這個月你爸又沒拿到錢,我家沒錢。小奇骨嘟嘴,口氣堅決:不行!校長在廣播里講的,不能不交(誰知他是不是編出來的)。
下旬,小奇帶回一張通知,交父母說:交錢!上藝術班。米粟看通知,學校跟一個從沒聽說過的育才業余學校聯合辦藝術班,培養小學生本領,每個學生都要參加。有英語班、書法班、繪畫班、電腦班、數學班┄┄,每人交費45元。
錢世麗這下有點急了,她的月薪180元已只剩23元了。這23元還要打發九天。即使不買小菜,也不夠交費。
米粟上火,教訓兒子:你是用錢的祖宗,三天兩頭要錢。這個月你已用脫20.8元了。
小奇雙手捂住眼睛,淚水漣漣:又不是我要錢,是學校要的,別人家都交,我家為什么不交? 錢世麗安慰兒子道:別哭不鬧,媽媽想辦法,總歸讓你上。
小奇止哭,朝他老子翻白眼:你要拿錢回來不就好了么,上班怎么拿不到錢的!
小畜牲!老子揍你!米粟揚起手,要請兒子吃粟耳光。
錢世麗擋丈夫,勸道:好,別再惹他哭了。 米粟吃癟,沒錢只好吃癟。
錢世麗和米粟的父母、兄妹都在外地。父母都已退休,退休工資也只夠一口湯一口飯。做兒女的不貼錢贍養父母已有點說不過去,豈有再刮老骨頭、去口中奪飯的?相比之下,米粟的父母米夢梧夫婦富裕些,他們隨華杏花奶奶(米粟也弄不明白,在他二十來歲時,怎么會突然冒出個過寄嗣奶奶)燒全羊席,生意倒興隆。但米粟夫妻都要強,借錢開不出口。兄妹雖都有工作,亦一般工薪階層,并不富裕,遠水救不了近火。再說,米粟夫妻倆很要面子,不想讓父母兄妹們曉得他們生活困境。
是夜。夫妻倆咂嘴嘆氣,像雨嘆氣。
錢從哪來?去偷去搶?做賊做強盜?窮歸窮,家有三擔銅,夫妻倆想不出他家的銅在哪兒?
他們結婚十年,開始小日子熱得紅火,但后來家道中衰,一蟹不如蟹,近年把,日子越過越緊,淪為困難戶。全國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國有企業虧損,上半年失業人員有480萬。改革就是叫工人待崗,企業困難?改革的目的,就是創造社會財富的產業工人拿錢少,而不直接創造財富的工商、銀行、稅務、公司等行當拿錢多?改革的結果,難道是富的錦上添花,窮的窮雪上加霜?米粟和錢世麗不是吃理論飯的,弄不明白,欲說改革好困惑。兩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醒忪。
第二天,錢世麗小姐妹家死了人,解了她們圍。
統計員小謝的老公肝癌,半夜大出血而死。鋼珠車間的人合計送壽幛表示悼念之情。錢世麗自告奮勇去買被面,她先到百貨商場打樣,記住價格。爾后在家里的箱柜里揀出兩條七彩真絲被面,一條蜜黃,一條蘋果綠。這是她結婚嫁妝,一直沒舍得用。當年40元一條的七彩真絲被面,已漲價到現在的112元一條。喜幛充喪幛,錢世麗感到不吉利,觸霉頭,但要生活,要交兒子的藝術班費,只能如此,別無選擇。她扣掉自己應出的壽幛份子,收到200塊錢。
小奇交了45元錢,歡天喜地,上繪畫班,教畫的老師,是他上幼兒班的老師,在她手上也上過繪畫班。米粟得知,啼哭皆非。
錢世麗將送幛的事告訴了米粟,他喃喃自語,我們已窮到賣家財了,真想不到!
155元給家庭財政注入了活力,他們吃了一頓肉,紅燒肉。兩斤燒一大碗,一掃而光,天吃星。余下的鈔票被錢世麗藏起來,留作緊急備用金。過去他們吃光用光(本身錢少,余不出錢),現在要計劃積蓄了。
肉吃下去不到半小時,夫妻倆都肚痛拉稀。平常少沾葷腥,一下子油膩,肚腸受不了,以拉稀表示不滿。
米粟原來在金州市罐頭廠工作。廠長像走馬燈似地換,近5年內換了7任廠長。生產的外貿產品午餐肉罐頭,質量過不了關,出不了口。有一年好容易出口兩批,對方在抽檢時,查出質量問題,退貨索賠。運回來不合算,只能就地銷毀。廠里是市里出名的老大難單位,職工只要想調出的,廠長巴不得放行。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三年前,米粟在朋友的幫助下,聯系落實調至市政府辦公室的實體--利發商貿發展有限公司。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市罐頭廠的主管單位輕工局不肯放行。蓋職工商調函的章,須經嚴萬順局長親自同意。經朋友的指點,米粟像偵察兵一樣,探明了嚴局長的住處。這晚是黯星夜。米粟選的時間不早不晚,七點半到達嚴局長的住宅樓下。他拎了三百多塊錢的煙酒,老為難,最擔心嚴局長不收禮,要不收,退回怎么辦?再拎回來?心里老叨咕著,上了二樓,在右側的住戶前,按了防盜門旁的電鈴鈕。叮咚--叮咚--叮咚,按了三下,嚴局長夫人開了房門,又打開防盜門。
米粟說嚴局長在家么?嚴夫人回說不在,還沒回來。眼睛瞥見他手中拎的馬夾包,便邀道,進來坐會。米粟正猶豫,聽主人相邀,正中下懷,欲進門。對方遞過一雙拖鞋,工藝拖鞋,兩只毛絨絨的哈巴狗造型。他穿上拖鞋,小心翼翼在漂亮大理石地磚上行走,像步履薄冰,穿過走廊,進入大廳。劉佬佬進了大觀園。
大廳有20多平方米,現在時行大客廳。客廳內富麗堂皇,像賓館;石膏浮雕吊頂,乳白色;邊角石膏羅馬角柱,古銅色。進口織錦墻貼,落地窗前的窗簾是時興的塑料長條,一片片串起來,淡黃色。與百葉窗的條紋橫的窄的相反,它是豎的寬的。大廳內放置一對三人沙發、兩邊單人沙發,仙貝形,黑色羊皮包嵌,海綿鼓凸凸,軟乎乎。
米粟往三人沙發里一坐,有點吃驚,光這些羊皮沙發,價值上萬。朝頂中央的豪華吊燈瞄眼,估猜沒五六千塊不過門。環視各房門,三室一廳,實用面積九十多平方米。各房裝潢考究,全鋁合金門窗。米粟朋友家裝潢時,他考證過,領市面,嚴局長住宅裝潢沒七八萬打不下來。嚴局長也是工薪階層,哪來這么多的錢?公款裝潢?別人奉送?
抽煙!嚴夫人遞過茶色玻璃茶幾上的紅中華,笑吟吟道。
謝謝!不會抽。米粟平時亦抽一點,沒癮,怕在嚴局長家抽煙,污染空氣。
那吃糖!她推過茶幾上的果盤。
米粟揀了一顆柱形的南朝鮮硬糖,剝開放入嘴中,薄荷型。他最討厭吃薄荷糖,但吃進嘴,又不敢吐出來。他對嚴夫人說了有關調動的事,請嚴局長幫忙放行。
坐在三人座沙發另一端的嚴夫人,側身邊聽邊點頭,回說: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我回頭轉告老嚴。
米粟傻等了半小時,仍不見嚴局長蹤影,便告辭,順便從包里拿出煙酒,放在茶幾上:一點小意思。
你多禮了!嚴夫人送至門口,又說:走好!不送。
米粟下樓想,怎么她照打全收,老吃老做,都不客氣一下?狗打肉包子沒回頭。他為自己原來的擔心好笑。
一星期不見動靜,米粟經朋友點撥,去商場買了只電子熱水瓶。最高檔,300多元一只。他帶著老辰光又上嚴局長家進貢。
嚴局長正好在家, 坐下后, 嚴局長攤開四肢,頭仰在沙發背上,笑道:你調動的事,我知道了。還有點麻煩呢,越是困難企業,越要穩定職工隊伍。大家你調我走的企業不走空了么?
米粟心里一涼,說了一塌坊好話,再三請求局長幫忙。他早就打探好,干部職工進出的人事調動,嚴局長一把抓,不經他點頭簽字,辦公室不蓋章。
最后,嚴局長答允再研究研究,就起身送客,對米粟放在茶幾上的禮品,都沒關一眼。
米粟心想,這家伙吃魚都不吐骨頭。對禮品看不上眼?
一星期后,米粟又上門送了次禮,三次禮品累計一千多元。終算得到嚴局長在商調函上的親筆簽字,次日到局里辦好了調動手續。
米粟事后告訴朋友。朋友笑道,嚴局長就這胃口,沒千把塊不過門。米粟肚里轉念,嚴局長真海胃,怪不得人事調動權抓在手上。局里每年要進出頭廿個人,不就二萬塊進帳了么?
米粟進了利發商貿發展有限公司,實際上就是皮包公司,專門進和出地搗騰物資。扛塊市政府的牌子。還著實肥了一把,獎金每月可拿二三百塊。加上工資,每月平均650塊。年終還有一筆年獎,他進公司七個月,拿1400元。
是年,米粟家將36CM黑白電視機,換成54CM彩電,進口貨嫌貴,買了只國產熊貓。接下來國家宏觀調控,黨政機關嚴禁辦公司。米粟所在的公司與市府辦脫鉤,名義上掛靠市府辦一家駐外辦事處的名下,實際上仍為市府辦實體,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公司進了一批鋼材、三合板、纖維板,由緊俏傾刻變為滯銷,積壓了20多萬資金。且市場行情下落,價格一跌再跌,一方推銷不出去,一邊要支付銀行貸款利息。第二年,米粟只拿工資,拿不到獎金,。每月300元工資,還比原困難企業強。
熬到第三年,大氣候仍緊縮政策,經濟運轉仍不見起色,利發公司原來創的一點利潤付利息,發工資開銷已差不多吃光。米粟這批進來的人員均不算在編的職工,創效益時,政府辦的主任、秘書長都要管,現虧空了,便撒手不管,任其自生自滅。公司的總經理,是那種一塊磚頭掉下來可砸5個的總經理。他無奈,只好對屬下實行做出來吃的政策。你推銷了鋼材、三合板、纖維板的,按百分比拿提成,充工資。
米粟接連三個月未能成交一筆生意,工資放空。生意難做,總經理怕虧本,不肯降價。基建項目一壓縮,這些東西往哪兜?大部分公司都在競相壓價向外拋,只有呆子才吃進。而真正用貨單位,都有固定供貨渠道和老顧主,陌生人很難插進。
米粟每天上班,投五投六,就是投不出名堂。
錢世麗早就曉得老公每月送錢給石天明的秘密,只是不戳穿他。米粟瞞她7年,她也裝糊涂7年。
夫妻倆結婚3年遷新居后,細心的錢世麗發現米粟有點怪,每月發工資的晚上,總要出去一趟,不管刮風下雨,春夏秋冬。他有外遇,養小情人?錢世麗疑心,幾次裝無意盤問,他總是支吾,總有理由。這越發加重她的疑心。這天關餉晚上,米粟吃好晚飯,在屋里轉了幾轉,對錢世麗說出去一趟,到朋友家有事。她等他下樓后,亦雅賊賊跟蹤,心里盤算,捉奸捉雙,要被我捉住,有你們好看。錢世麗跟著他走大街拐弄巷,到了他們以前住的地段。他轉到這里來干啥?
錢世麗躲在弄堂口,眼睛瞄著,看老公走進石天明家,松了口氣,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來她與米粟結婚, 住石天明貼隔壁。老公每月發工資要送石天明夫妻20塊錢,老規矩,丈夫在婚前,已做了多年,她不會因結婚,而要米粟中斷資助,她不是小器人。何況石家生活太艱苦了。遷新居后,錢世麗主動問過米粟,石家的錢還給么?他回說,不給了!她想也對,做鄰居眼睛觸鼻頭揩個情面,不做鄰居不欠情。想不到,丈夫一直瞞她,暗中行事。錢世麗有點著氣。其實通個氣,她亦不會阻擋。把老婆看成什么人了?
一小時后,米粟回到家里。錢世麗裝著無心的樣子,問:去干嗎的?
哦,在廠里同事家打了會撲克牌。他笑哂哂。
那你贏還是輸?她心底罵道,說慌。
呵,打兩把,一贏一輸,平手。煞有介事。
哦,你現在水平還蠻高么!錢世麗譏諷,想當面點穿他。但轉念,丈夫做的是好事,不是做見不得人的壞事。他要保密,就讓他保吧。但他不該瞞她,怕老婆小器嘰嘈?這東西,還有小心眼。
每人都有心靈一隅。他瞞她7年,她裝糊涂7年。
米粟三個月沒拿到工資,當晚都沒外出。錢世麗對石家老放心不下。20塊錢是小事,但對缺錢的人來說,是雪中送炭。
第二天晚,她亦對丈夫說到同事家有事看他眼睛白天,她暗好笑,你一直騙我,就不作興我騙你?她拿了50塊錢(送幛變賣的多余錢,留作應急的備用金),直奔石家。
石天明夫妻見晚上突然闖進個中年婦女,愣了半天。好容易才想起是阿粟的老婆。石天明笑道:小錢,一晃亦有六七年不見了。
錢世麗也笑吟吟道:今晚有空,來看看兩老。
阿粟呢?石天明老伴問。
他忙呢,否則一起來看你們了。錢世麗掏出一張50塊人民幣,托辭道:喏,阿粟三個月沒上門了,這是他托我帶給你們的。
哎,他上兩個月還來的么。石天明脫口而出。
錢世麗心里一跳,他沒發工資,從哪摳出的錢?
阿粟鈔票還拿得多哦?老太見是50塊的票子,問。
唉,沒說頭,阿粟已三個月沒發工資了。她說漏嘴,要改口已晚。
這下輪到石天明吃驚了:什么?你們三人全靠你的工資?這怎么過日腳!阿粟這東西怎么不告訴我? 不不,他工資總是要發的,只是拖點時間┄┄她越解釋越糊涂,老人越疑心。
你快點把錢拿去,小伢要用錢呢。我們還好。老太這點不糊涂,拿起桌上的錢,要塞還錢世麗。
石天明說:你們一片好心,我們領了,這錢,無論如何我們不收!
錢世麗拔腳往外逃。兩老人追一陣沒追上。他們不認識米粟新家,從沒去過。
石天明回到家里,從床頭下摸出那只木盒,隱入沉思。我不能再拖累阿粟家了,阿粟家十幾年來一直資助我家。現在看來,我要幫米家走出困境了。
第二天上午,市委曹漢林書記帶一行人,走訪特困戶,來到石天明家。
曹漢林書記和石天明夫妻握了手,說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來探望你們啦。石天明連連表示感謝。新聞記者拍照,錄音,電視臺記者扛著攝像機拍鏡頭。
曹漢林書記聽了街辦主任對石家的介紹,環視室內簡陋的擺設,不由感嘆道:我還不曉得市里還有這么特困的家庭,60塊錢,兩個人生活太少了,你們街辦要增發一點錢。
街辦主任訴苦,我們街辦改革后,與財政脫鉤,自找飯吃,亦很困難。他還要說下去,被書記隨行的秘書止住。
曹漢林書記向石天明送上一個信封大的紅包,說這是政府送的300元慰問金。
接著市民政局長也送了200元慰問金。
石天明的老伴擦擦老眼中的淚水,喃喃道:還是毛主席好!
大家瞠目。
石天明沒看臺上擺著的慰問金, 他從床頭下拿出木匣, 遞給曹漢林書記說: 我想來想去,還是公開這個秘密。
曹書記不知木匣里盛的是什么東西,有點遲疑。隨行秘書,立即接手,打開木匣,將匣內的勛章、證書,一起掏出來放在桌上。
大家驚呆。民政局長這方面是行家,粗看一下,首先驚訝道:您老是英雄、功臣、殘廢軍人?怎么從不與我們聯系的?
新聞記者們個個職業敏感,又是拍照,又是錄音,又是拍攝電視,鏡頭由市委書記轉向石天明。
電視鏡頭對準石老和勛章、證件,一會推拉,一會兒特寫,一會兒定格。
您是哪一年參加革命的?民政局長問。
三九年。石天明答。
眾人哦唷一聲。三九年的老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的參加者。跌板的離休老干部待遇,怎么弄到這種地步?
您老原來是老英雄,老功臣,一直隱姓埋名,太動人了。曹書記頓時明白了什么,握緊老人的手不放。爾后發出一連串指示:杜局長,你們民政局盡快核實,落實石老的一切待遇,報市委、市政府審批。你們新聞單位,要盡快整理石老的英雄事跡,集中報道宣傳。用石老的事跡,鼓舞人,教育人,戰勝當前暫困難。
石天明連連搖頭,不要宣傳我,你們該宣傳米粟夫妻。接著他講述米粟資助他家、15年如一日的故事。剛剛冒出一個英雄,現在又出一個活雷鋒。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都為之動容。他指著桌上的勛章、證件說:曹漢林書記,我以這些東西向您提個要求?
什么要求您老都可提。書記在想市里正缺少英雄、雷鋒的典型。
我今天是為米粟才公開這個秘密。米粟已三個月沒拿到工資了,他家現在很困難,請曹書記無論如何要去慰問他家。石天明說。
這應該!曹書記一口答應,又問:那米粟現在什么單位工作?住什么地方?
原來好象是做罐頭的廠,現在不曉得了。石天明答不上來,抹了下眼塘里的淚水。
街辦主任對書記說,這好辦,我們來查。書記隨行秘書忙與街辦主任接上頭,交換名片,便于聯系。 臨近中午,細心的秘書發現老人家鍋里沒小菜。湊到書記身旁耳語一陣。
曹書記起身邀石天明夫妻去市政府招待所吃中飯。石天明夫妻不肯,被秘書硬拖上曹漢林書記的奧迪轎車。曹漢林書記叫民政局長作陪。其他人各自回家。
曹漢林書記拉石天明坐右上首,讓老太坐左上首,自己居中,民政局長靠石振東坐,秘書靠老太坐,再下面坐兩名駕駛員。
今天吃頓便飯,酒就不喝了。曹書記用公筷將每道好菜,分揀兩位老人,反復叮嚀。你們吃呵,別客氣。
石天明面對桌上豐盛的飯菜,低聲問民政局長:這要多少錢一桌呢?
民政局長遲疑一會,湊到老人耳朵道:六七百元。這是市委招待你們的。
六七百?差不多夠我們吃一年了。太破費了,太浪費了!石天明一直低咕,很少動筷。
老太覺得餐廳內新奇,不時東張西望。筷動得不歇,吃得津津有味,窮樂胃。
餐畢,曹書記又囑駕駛員將兩老專程送回家。里弄頓時涌出許多人來觀望。不知這對孤寡老人怎么會一下子洋乎起來。
米粟夜晚回家,蹭進門檻,聞到肉香,瞥見大魚大肉,菜肴豐富,擺滿一桌,一陣驚喜:哪來的錢?
下午,市委書記、市總工會主席、民政局長帶了一大幫人來我家慰問,送了700塊慰問金。錢世麗面色泛紅,喜滋滋地朝桌上一呶嘴,喏,還有這些魚肉菜。
米粟眼睛眨道,有點迷茫:有沒有搞錯呵,我家又排不上困難戶,怎么會驚動這么多領導?
市委書記說你十幾年如一日,接濟石天明家,是活雷鋒。錢世麗右指朝米粟額頭一點,你這個混賬,做好事還一直瞞我,當我阿木林是哎?
米粟納悶,接濟石天明夫婦,本是情理中事,我沒張揚,老婆也不曉得,怎么會捅到市委書記那里?
錢世麗看他呆相,發笑道:做好準備,明朝電視、報紙、廣播的記者要來采訪你呢。
采訪個魂!人人都會做的事情,有啥張揚頭?米粟嘰咕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