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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醫家有割股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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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簽署了停戰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2日,日本政府代表重光葵在投降書上正式簽字,延續了8年的抗日戰爭,終于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消息傳開,飽受戰亂之苦的黎民百姓一片歡騰。在華山村避難的楊羊,帶著14歲的兒子楊福堂,返回縣城,開了爿楊記理發店,重操舊業。這天早晨,楊羊瞅見開"料亭花月"的龜太郎在店鋪對面路過,華杏花在"花月"中遭受的種種磨難,自己與狼為伍的種種委屈,妻女慘死于日機轟炸下身首分離、血肉模糊情景,又在眼前閃現,頓時仇恨怒火在胸中燃燒。他竄出店堂,跑到那日本鬼子跟前,掄起右手,左右開弓兩記耳光。
龜太郎冷漠勢里吃了一驚,站定,胡茬的臉,露出恐慌神情,原昂著的頭也耷拉下來。投降,今朝無條件投降,天皇詔書。路過的百姓一會兒圍了過來,你一拳,我一腳地揍這日本鬼子。做了多年亡國奴的百姓個個揚眉吐氣,嘴里不時喊道:打這狗日的!揍這東洋赤佬!
龜太郎像只煨灶貓,任中國百姓打罵,不還手,不作聲。一個后生對準龜太郎的右側關節踹一腳,龜太郎撲通一聲雙腿跪地。日毒的太陽,發燙的石子路,他汗出屁股。楊羊脫下一只黑布鞋,右手捏著鞋后跟,用鞋底使勁地朝他頭上直打,嘴里罵道:畜牲!豬狗!殺千刀!血從龜太郎的鼻孔、嘴角流淌出來,鞋底的灰塵,全沾在他汗淋淋的面孔上。每吃一記,頭一低,手不護頭,也不躲閃。這時,一小伙計鉆進人群,跌跌撞撞地扯住楊羊的手,氣直喘:楊師傅……你,你兒子被蛇咬了。楊羊大驚失色,穿上鞋子,跟著小伙計撥開人群,往店鋪趕。
楊福堂吃過早飯出去玩耍,在城南摸奶弄一段荒蕪的廢磚瓦礫。聽到蟋蟀唧唧的叫,聲音悅耳,頑性頓起。他空赤著兩手癢兮兮,便躡手躡腳,循聲探明方位,翻開半塊瓦爿,蟹殼青一跳半丈,又鉆進亂三角磚隙縫里。楊福堂追過去,只覺腳后跟被什么咬了一下,回頭一看,長尺把的褐灰蛇,把身子盤得像寶塔一般,昂著頭,眼睛露著兇光,口里吐著長長的信子,鱗都豎起來了。蛇!楊福堂發出令人震顫的尖叫,拔腳往楊記理發店跑。
楊羊趕回店鋪后堂住處,兒子躺在床上,蛇毒開始反應,呼吸表淺,而無規律,頭暈頭痛。毒勢蔓延到腿部,發麻作痛,腿腫得連短褲都不能脫,神志迷糊。
福堂,福堂,我是你爺。楊羊急得拍腳跳,團團轉。妻女炸死后,福堂是李家幾房合一的兒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李家豈不斷了香火!
大伙計在一旁出主意:師傅,快點抬去看郎中。
郎中又不一定會治蛇毒。楊羊跺腳,突然記起離店鋪不遠太平剃頭店的米師傅,會治蛇毒,剛要差人去請。頭子活絡的小伙計已領著剃頭師傅米木生進來。楊羊對他連連作揖:米師傅,請想盡天法,也要救活我兒子。
米木生放下一只陶罐頭,點頭道:我曉得了。同楊羊招呼后,他仔細察病人。那只被蛇咬傷的腳腫得很大,皮膚發光像鏡面。在右后腳跟找到兩排細牙痕,憑這兩個粗大牙痕,說明是毒蛇咬傷。
他邊檢查病情邊問:看見是什么蛇沒有? 楊福堂視力模糊,上眼皮下垂,不能說話。在場的人都答不上來。
是烙鐵頭。米木生同李家人一起,將陶罐里的藥湯倒出一碗,灌入楊福堂嘴里,掏出剃刀,以毒牙痕為中心,劃個十字,使毒水通暢流出,顏色暗紅,帶黑。又從口袋里掏出一粒鴿蛋大小褐色藥丸,用吐沫化開,在病人大腿頂端畫一圓圈,防止蛇毒繼續上竄,在傷口也涂上藥。
不一會兒,楊福堂腿上的毒水流出來,腫勢大減。
楊羊汗嗒嗒滴,在旁忍不住發問:性命要緊口伐?腳保得牢口伐?
這時,楊福堂轉尸還魂地吁出一口氣來,睜開眼睛,叫了一聲:爺!楊羊一陣驚喜。
米木生用布頭揩揩血污的手,離開時關照道:罐里的藥湯,每隔四個鐘頭,吃半碗,不要下床走動,不出三四天會好轉的。我還會來的。
三四小時后,楊福堂呼吸開始平穩,神志也清起來,腫脹處慢慢往下退。到天抹黑已能開口說話。第二天一早,米木生又上門探望,重新在傷口處敷藥,腫消了不少,腫過的大小腿表面有點發青,到第四天已走動自如。
楊羊千恩百謝,定要付30個銀洋鈿酬謝米木生。
米木生執意不肯受錢,笑道:你我都是手藝人,尋點銅鈿不容易,我領情了。
楊羊想起米師傅身上無一件像樣衣裳,請隔壁裁縫師傅替他做了一套香云紗衣褲,一件羊皮襖,剪裁得體,做工考究。米木生還想推讓,楊羊作揖道:這衣褲皮襖遠抵不上救命之恩,再說這是根據你的身材做的,你不要也是浪費。
米木生受了,夏天穿香云紗衣褲涼快不少,冬天添了件皮襖,暖和不少。
兩家像攀親一樣,客氣十分。不久,米木生輾轉到外地謀生。
又不出一年光景,國民黨地方法院當庭宣布,以漢奸罪判楊羊入獄四年。楊羊怕兒子福堂背上"漢奸"黑鍋,將福堂送同宗的親戚撫養。楊福堂生有一男一女,兒子跟母親姓,叫孫坤,女兒楊秋虹,這是后話。
人生就像一只放上天的風箏,一旦斷線,就不曉得飄落何方,楊米兩家也斷了聯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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