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第一章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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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灰色的"子彈頭"從金州市里射到華山村,已臨近中午。石天明陪同客人走下面包車,鄉(xiāng)長、村長等早已在村頭恭侯。逐一介紹后,石天明反復(fù)言明,今天是他以個人名義宴請,只是小范圍聚聚,不想驚動地方領(lǐng)導(dǎo)。又是點頭哈腰,又是供手作揖,好容易才婉卻了鄉(xiāng)長、村長等人的作陪。
華杏花家客廳里已擺好一桌酒席。高腳酒杯上擺放著白手帕折疊成孔雀、花卉等各種造型,與賓館酒樓格式無異。圍著花圍兜的華杏花將客人引進(jìn)客堂,笑得并不自然。石天明以主人身份出現(xiàn),先向來人介紹華杏花。兩位老年客商聽后像觸電一般,眼睛定了神,石天明拉過發(fā)愣的銀發(fā)老人介紹說:這位是新加坡華僑、南洋楊氏集團(tuán)董事長楊羊先生。楊羊這才緩神,伸出右手握住華杏花的手,搖了搖,喃喃自語:認(rèn)識,認(rèn)識。華杏花打量片刻笑道:都老了。
石天明又介紹西裝革履、戴眼鏡的老者:這位是日本客商、東洋商務(wù)株式會社董事長渡邊洋子先生。渡邊洋子朝華杏花鞠一躬:請多關(guān)照!華杏花臉上肌肉牽動一下,點了下頭。石天明接著指了指身后的小年輕司機(jī)打趣說:這是我們的司令,掌握大方向的。
華杏花欲去掌廚,石天明一把拖住:你一起來陪客,有你兒子媳婦掌廚行了。
大家在圓桌前推讓一番,最后石天明坐上首,對準(zhǔn)杯中的孔雀。他左邊坐渡邊洋子和司機(jī),右邊坐楊羊和華杏花。石天明說大家喝什么酒,茅臺?五糧液?瀘州老窖?楊羊和渡邊洋子都不要,異口同聲要喝新豐酒。他們半個世紀(jì)前都喝過,至今還在回味。華杏花囑兒媳華慧芳換酒,斟酒。
石天明清了下喉嚨,眼睛眨眨眉毛動動地說:我要公開一個秘密,我就是當(dāng)年的羊舌天明!
楊羊和華杏花同時吃驚,像聽天方夜潭,不相信眼前這位精瘦老人就是當(dāng)年的羊舌天明。楊羊一臉迷茫:你是羊舌天明?你沒有死?那……那螃蟹洞口的死尸是誰?
石天明微笑地作了點解釋,然后站起來舉杯道:邊吃邊談,我來敬各位一杯,為戰(zhàn)爭幸存者重逢干杯!逐一碰杯,一飲而盡,將空杯亮相,共經(jīng)何限事,賓主兩如初。
他見大家都喝完,便移轉(zhuǎn)話頭,我這個主人是假的,華杏花是真正的主人,請她介紹全羊席。
臺上六只冷盆,圍成一圈,盆盆見刀功。華杏花轉(zhuǎn)動桌上的小轉(zhuǎn)盤說,全羊席共19道菜,6只冷盤,6只熘炒,6只煮燒,加一道羊血面。喏,這臺上的6只冷盤是羊眼睛、羊舌頭、羊耳朵、羊肚(膀胱)、羊尾巴、凍羊羔,大家動筷。
大家朝面前的盆內(nèi)各揀一筷送入口中。石天明揀了幾片羊舌送入嘴里,咸淡相宜,味道鮮美,邊嚼邊想,這羊舌怎么會變成姓氏的,真是個謎!楊羊筷伸向盆中,羊眼睛切成的薄片成橢圓形,有黑有白,白多黑少,忽然浮現(xiàn)華杏花爺臨死前的羊白眼,不由打個激靈。他又將筷轉(zhuǎn)向另一只盆,揀了片豎切的紅羅卜狀的羊尾巴,瞧見一道道透明的筋。嚼嚼似肉,韌牽牽。肚里轉(zhuǎn)念,虧她想得出,羊尾巴居然還可做道菜,這一淺盆起碼要五六只羊尾巴。
渡邊洋子端酒杯站起來向華杏花敬酒:我對過去給您造成的不幸傷害致歉悔過,這酒算敬酒也是罰酒。
華杏花舉杯和他酒杯象征性碰一下,呷一小口,無言地點點頭。渡邊洋子雙手舉杯,一飲而盡。
是該罰,石天明替他斟酒,還要再罰一杯。
渡邊洋子連連點頭,朝石天明和楊羊的酒杯一碰:我亦向石先生和楊先生表示歉意。三人碰杯像一聲槍響,同飲落肚。
大家輪流吃了幾遍菜,先后又上四道熱炒,炒羊肝,炒羊心,炒羊腰,炒羊肚。華杏花逐只介紹,中醫(yī)有以臟補臟之說,羊心可以解郁、補心;羊肝能益氣、補肝、明目;羊腰子可補腎氣、益精髓;羊肚能益氣補虛、溫中暖胃。
熱炒里加的大蒜后青白紅相間,噴香無羊膻腥味。吃的人點頭嘖聲。這時楊羊與華杏花碰杯道:為過去擁有的美好干杯!華杏花接口道:也為失去的美好干杯!
5分鐘后,又上一盆炒羊鞭。渡邊洋子看后猜是炒碲筋。石天明啞然失笑:這叫炒羊鞭,又叫第五條腿,現(xiàn)在新學(xué)名叫西洋參,滋陰壯陽。
渡邊洋子低聲問司機(jī)是何物。司機(jī)望著日本人,愣了半天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脑~,脫口而出:羊×!渡邊幾十年前吃東鄉(xiāng)紅燒羊肉時,見過但沒吃過,有點忌諱,常聯(lián)想起自己的小疝氣。楊羊揀一筷,入口滑里里的,嚼嚼像蹄筋,中有一節(jié)節(jié)小軟骨。要炒人鞭,嚼起來大概也這種樣子。別人再怎么勸,渡邊就不吃這道菜。司機(jī)吃得最多。
炒羊毛?羊毛能炒了吃?楊羊和渡邊洋子瞪大眼睛,盯著盆中堆得高高的雪白色羊毛。石天明招呼道:別看了,你們一吃就知道。
華杏花見他們吃了,介紹道:真羊毛當(dāng)然不能吃,這是用羊油炒百葉絲替代羊毛。
百葉絲切成纖細(xì)不斷,粗看還真與濃厚的羊毛無異。
煮燒菜開始上桌。先上盆紅燒魚,兩條六七兩重的鯽魚相向而放,像雙胞胎。渡邊有點疑惑,這魚怎么能允全羊席呢?
楊羊小時候家里燒過這道菜,用手沾酒在臺上向渡邊比劃:中國《說文解字》云,何物最鮮?魚、羊是也。你看這魚旁加羊,不就是漢字的鮮字么?
華杏花點頭稱是:這是羊肉與鯽魚一起紅燒,現(xiàn)只盛出的魚,嘗嘗鮮不鮮? 接上來的是盆腿,一根根半尺多長冰糖蘆的紅燴羊腿。帶皮的冰糖紅燒蹄膀。楊羊吃了一根羊腿和一大塊紅燒蹄膀后,打飽嗝感嘆,不到北京不曉得關(guān)系少,不到廣州不曉得錢少,不到上海不曉得膽子小,不到海南不曉得自己身體不好,不到舞廳不曉得老婆老,不到東鄉(xiāng)不曉得自己胃口小。
醉酒話多。華杏花低聲問他:你喝醉了?楊羊搖頭說沒醉。
楊先生,你現(xiàn)在能不能告訴我,當(dāng)年你是不是新四軍?渡邊洋子突然提出久存的疑問。
楊羊?qū)⒈械木骑嫸M,大笑一陣:我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新四軍,是漢奸,還是反革命。不過現(xiàn)在是假洋鬼子(入了新加坡籍)。
石天明接過話頭,臉朝渡邊說:楊先生給你當(dāng)翻譯官時,就為新四軍工作了。
渡邊洋子哦了一聲,打趣道:楊先生大大的狡猾!
要你當(dāng)時知道我為新四軍工作,會殺了我么?楊羊兩眼炯炯,盯著渡邊不放。
渡邊洋子有點尷尬,額頭滲出汗來,模棱兩可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石天明見氣氛有點緊張,趕快圓場,對楊羊和華杏花說:渡邊先生在戰(zhàn)爭后期,參加反戰(zhàn)同盟,成為新四軍戰(zhàn)士,做過不少有益抗日的工作。
在旁的華杏花想到在"料亭花月"受的凌辱,真恨不得殺渡邊洋子做全羊席,要早幾十年準(zhǔn)會。
渡邊洋子用手帕擦拭額頭汗珠,告訴大家,他真正痛恨戰(zhàn)爭,不是加入反戰(zhàn)同盟,而是回日本后得知家人全部被廣島的磨菇云吞沒。
上桌的豆腐羊腦,恰到好處地驅(qū)開室內(nèi)的沉郁,將眾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菜上來,有意識地動筷,掩飾內(nèi)心的情緒,華杏花指著端上來的羊肺湯說:羊肺能補肺氣、調(diào)水道,大家喝點潤潤腸子。十分鐘后又每人上一巴掌小碗羊?qū)殰鍦镲h幾粒紅色的枸杞籽,碗底是三四個燒開了花的羊?qū)殹6蛇呇笞娱_始用小調(diào)羹盛了一粒羊?qū)氄赖媒蚪蛴形叮?dāng)聽到石天明說這是羊睪丸時,趕緊吐出來。
在上最后每人一碗的羊血面前,華杏花舉杯提議,為不讓悲劇重演而干杯。五杯碰在一起,像一朵玫瑰,銀圈花瓣中的紫紅色不停晃動。
吃完收拾停當(dāng),大家仍在圓桌前按原位就坐。楊羊酒上臉紅,打破沉默:我準(zhǔn)備在華山村上一獨資項目,建兩條東鄉(xiāng)紅燒羊肉真空軟包裝的生產(chǎn)線,產(chǎn)品主要出口,下一步再搞全羊席食品生產(chǎn)線。一小箱盛放全羊席的19道菜,全部真空軟硬包裝。
渡邊洋子也不甘落后,斯條慢理地談意向:我準(zhǔn)備在日本開幾爿東鄉(xiāng)全羊席料理,懇請華老太去日本坐鎮(zhèn)。
我是不會去了,老了。華杏花笑著婉卻,暗想,叫我坐黃金轎子也不會去你日本。
石天明很高興,連忙說:兩位先生的意向很好,具體細(xì)節(jié),我們到市里,邀有關(guān)方面再談。
渡邊洋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用花綾包裝的精特小盒,雙手捧給華杏花:送您一件禮物,不成敬意!
華杏花起先搖頭不要。渡邊再三請她打開看后再說。
華杏花小心翼翼打開小盒蓋,眼前陡然一亮,里面是只烏黑的雞形太平叫叫,奇怪,它怎么會落到他手里的?楊羊眼尖,也看出這是當(dāng)年他送她的那只太平叫叫,忙從袋里掏出羊形太平叫叫放在桌上,低聲對華杏花說,你送我的這只還在。
其他人不知什么時候都悄然離座,到了屋外,屋里就剩下華杏花和楊羊。太平叫叫正用沉思的眼光看著各自的主人,主人在互相對看,臉上漾開笑容,在嘴邊吹起來,雙音里融入單音,羔羊咩咩,雛雞嘰嘰,歡愉里更多的是悲涼,從屋內(nèi)逸出屋外。站在門外的石天明和渡邊洋子瞇眼豎耳,唯恐漏聽了每一音符。
后來我知道,渡邊洋子回日本前,終于拿到再三央請華杏花做的華山太平叫叫,這只和平鴿烏黑發(fā)亮,展翅高翔。他看到了和平鴿穿越廣島磨菇云由白變黑的全過程。
華杏花在楊羊踏上回新加坡航班的同時,抖顫顫地用鋃頭敲碎了那只雞形太平叫叫,連敲四鋃頭,才徹底敲碎,回歸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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