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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第一章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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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他意識到從里面逃出去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時，只好頹然地坐下，背靠桶壁，喘氣，四周漆黑一片。他第一次感到恐懼，這是人類隱藏已久的感覺，現(xiàn)在油然而生。
在反清鄉(xiāng)中，他為掩護戰(zhàn)友，落入敵手。他躲在稻草堆里，原本無事，被偽保長帶領(lǐng)的"鋤隊"發(fā)現(xiàn)抓住。在幾桿對準(zhǔn)自己的槍前，他的武功無法施展。這發(fā)明槍的人，簡直跟練武的人作對。要沒有槍，小日本敢打進中國？要打進來，還不被中國湊扁？他也不會落入這七八個鳥人手里，憑拳腳，他們一個都不是對手。
偽保長揍他十個嘴巴，唯恐他逃脫，將他帶到自家灶堂間，叫手下滾來一只屋桶，將他合在屋桶里。屋桶是鄉(xiāng)下打稻谷用的，像只大水缸，兩人都合抱不過來。偽保長叫一"鋤子隊"員看夜，準(zhǔn)備明早天亮后，押送城里日本憲兵隊。
他在里面折騰了好長辰光，桶壁很厚實，無法弄開，屋桶很沉，蹲在里面用雙手都托不起來。倒扣在地上很密縫，看不見一絲亮光。泥地干硬，他扒了幾下，手指都扒出血來。想來也真好笑，自己像關(guān)入籠里的一只老虎，有力無處使。真晦氣，要給日本鬼子抓牢，還光榮點。現(xiàn)在栽在"鋤子隊"手里，真沒了名氣。
他再次站起來，站不直，腰半彎，張開雙掌，頭頂著向上舉，一點也用不上勁，只稍微抬動一下。只聽頭頂心咚咚敲了幾下，滾來甕聲甕氣的話：老實點，你爺爺看著你呢！
在保長家做長工的老馬認識羊舌天明，誠心要搭救他，但只能做在暗處。他在灶堂里燒好一鍋熱水，替看守的人打好滿滿的一盆洗面水，放在屋桶頂上，故意不小心打翻在屋桶旁邊，水浸濕了泥地。又重新打水給那人。
屋桶里羊舌天明正有點迷糊，冷摸勢里咣當(dāng)一響，嚇了一大跳，再一摸一邊的地下濕了，泥地經(jīng)水一泡變成爛污泥了，心中不由一喜。不禁為老馬的點子叫絕。
他候到下半夜時，開始在用手在桶壁扒爛泥，掏出碗口大的洞，又繼續(xù)往前掏，終于一只手可抓到水缸沿口厚的屋桶沿。兩手抓牢桶，人蹲著，桶仍扳不開來。力點用在一處不行，要分兩處，兩手分開扳巴不定能行。他又在離扒開小洞的半托長處，掏泥。泥是崩崩的。水，哪里有水？突然他竊笑，解開褲子，對準(zhǔn)要扒的地上溺了一大泡尿。與敵周旋了半天，他還沒小過便。很快他又掏好一個碗口洞。耳朵湊近壁桶上，聽不到外面有動靜。他雙腳分開，身體下蹲，兩手張開順著兩個洞抓住桶沿，使出吃奶勁，將屋桶一側(cè)拉至半人高，爾后雙腳朝縫口外一伸，竄出屋桶外。
那看守的人倚在門口正在打鼾瞌，聽到響聲，抬起頭來，還沒緩神。羊舌天明對準(zhǔn)他喉結(jié)一個側(cè)踹，立刻斃命。他拿起槍和子彈，小心翼翼走出屋外。
他一腳踢開偽保長臥室的門，偽保長猛地從床上被面里坐起來，驚恐地瞪大眼睛，像白日見鬼，對著黑洞洞的槍口直抖，連聲喊饒命。老婆驚醒后直喊救命。他叫她閉嘴，頭鉆進被筒里去，爾后對偽保長笑道：你神氣呀！威風(fēng)呀！自己掌嘴２０個。偽保長手一左一右地自打嘴巴。
這老狗殺害我游擊隊員，甘當(dāng)漢奸，早就該除掉。羊舌天明被扣在屋桶里發(fā)誓一百次，要親手宰了他。看偽保長打滿２０個耳光后，他聲音低沉：我代表抗日武裝游擊隊宣判你漢奸偽保長死刑。
他走到床前，右手抓住他下巴，左手抓住他頭頂，用力將偽保長的頭轉(zhuǎn)了１８０度。松手后，偽保長頭變成捏斷的瘟雞頭，無力地垂下，魂歸西天。
他取下墻上掛著的匣子槍，融入茫茫的黑夜之中。世上的事很復(fù)雜，又很簡單。剛才自己還是偽保長刀斫板上的肉，現(xiàn)在偽保長卻成了陰間的鬼。打仗如同對擂，有贏有輸，稍有閃失，就要輸。他想來好笑，上次手上的金戒指差點送命，這次一泡尿救了條命。戰(zhàn)爭的膠水，將毫不相關(guān)的東西相粘，將金戒指、尿和人的生死粘在一起。
藏在華山螃蟹洞里，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只冬眠的螃蟹，在等待驚蟄的到來。
半月前，他被偽軍追殺，幸虧保長楊羊搭救，轉(zhuǎn)入這里養(yǎng)傷。為抗日，他整天打游擊，緊張慣了，現(xiàn)在難得落閑，蟄居不動，倒很不習(xí)慣。
楊羊找來中草藥給他敷傷口，每天黎明前，上山送飯送水。人到了落難時，常感激別人的幫助。楊羊圖的什么？甘冒殺身之禍來搭救他，藏匿他。羊舌天明在洞里閑來無事，老在這上面打轉(zhuǎn)，總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他。如果當(dāng)時不動員他加入抗日游擊隊，他完全可過另一種生活，不會坐牢。當(dāng)然，他也可能被當(dāng)作漢奸除掉。怪誰？怪只怪可惡東洋鬼子發(fā)動的這場滅絕人性的戰(zhàn)爭。
他如同老鼠躲避貓的追捕，掉進了泔漿缸里，頭上蓋著木勺子。呼吸倒不困難，就是人半蹲著，周圍是發(fā)酵發(fā)臭的泔漿，特別難受。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頭上蓋的木勺被人掀開，他看清是楊羊和幾個日本鬼子的臉，每張臉像貓臉?biāo)菩Ψ切Γ苾捶莾础Ｇ苜\先擒王，他從泔漿缸里一躍而起，但就是躍起來，好容易將駁殼槍伸出來，對準(zhǔn)楊羊臉上就是一槍，沒響，又扣一下扳機，仍沒響，是浸在泔漿水里浸濕了，還是臭彈卡殼？所有的臉都張大口向他咬來。他喊救命喊不出來，身體無法動彈。嚇出一身冷汗，原來是做夢。他藏進華山螃蟹洞后，夜半三更常被惡夢驚醒，已連續(xù)做過幾次這種夢。老年人說，夢是反的，夢死人并不死，夢見楊羊是漢奸其實是好人。人家一直在救自己，自己卻在夢里常把他當(dāng)壞人，這該死的夢。他下意識地拿起一直抓在手里的槍，槍擦得錚亮，槍匣里只有兩顆子彈。他想過一百遍，一顆討敵人一條命，一顆留給自己。他不想再做俘虜，那次給偽軍保長扣在屋桶里的罪已受夠了。"羊舌腳"已使敵人喪膽，日汪軍再見到他不會留活口，只要他的命，只要他的頭。整個四方橋村全給日軍殺盡了，就只剩他一人，就這樣去陰間會家人，總有點不甘心，他的仇還沒報完。
夜晚的華山特別寧靜，風(fēng)刮著樹枝簌簌作響，山澗的水滴瀝瀝，出沒山間的野獸嚼食的聲音不時送入耳際。洞里時常有兩只幽幽發(fā)綠光的眼睛，人眼夜間不發(fā)光，動物無異。每當(dāng)這樣，他總要捏緊一根榆樹枝，恐嚇對方。榆樹枝一托長，牛鞭粗。爬出螃蟹洞，尋了半夜才找到它，閑著無事，將榆樹皮點點撕光，勻光滴滑，打敵人打野獸都可。
他在洞里睡多了，到晚上只迷糊半夜，就醒了，心里默唱起"打敗鬼子兵"的楊柳青調(diào)：
春天到了萬物皆發(fā)青，可恨東洋兵，燒殺又奸淫，新四軍到江南鬼子吃了驚。
夏天到了太陽如火燒，鬼子出動了，下鄉(xiāng)來清剿，你拿槍我拿彈炸死狗強盜。
秋天到了草木漸漸枯，莊稼好收割，我們不怕苦，忙生產(chǎn)支前線個個有覺悟。
冬天到了大雪紛紛飛，我們有準(zhǔn)備，打敗日本兵，全國廣大人民群眾真高興。
天將黎明，分外黑。他聽到洞外有腳步由遠而近，楊羊來送飯了？再細辯腳步 聲有點異樣，不由警覺起來，便拿著榆樹棍，掩在洞口一側(cè)，沒聽到雙方約定貓頭
鷹的暗號。
前天大清早，日汪特務(wù)谷敬齋到華山一帶打探新四軍游擊隊活動情報，看見楊羊從華山下來，覺得有點蹊蹺。第二天一早就在原處守侯，跟蹤找到了螃蟹洞。認定洞內(nèi)就是上次在華山村消失的"羊舌腳"。原想報告日軍憲兵隊，但擔(dān)心別人搶頭功，決定自己一人活捉他倆。今天黎明前，他提著上足了子彈的駁殼槍，先上山，活捉"羊舌腳"后，再捉上山送飯的楊保長。
谷敬齋輕輕移開洞前的樹枝，看里面黑洞洞。幾次搜山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扁扁的螃蟹洞。他要掏出這只狡猾的螃蟹，小時候掏螃蟹，被咬過一次，那蟹鉗真大，鉗住他的右拇指不放，折斷了它的大螯，仍不松鉗。手指上至今還有印痕。
他喊道：羊舌腳，我知道你在里面，快乖乖出來投降。不投降，我燒死你。
喬舌天明在另一個雞蛋大的洞眼里，看清洞外只有一人，開始喘粗氣道：我 ……我投降。
手槍摔出洞外，這是貓捉老鼠的游戲，是兒時捉迷藏的繼續(xù)。我腳斷了，拉我一把。伸出洞外的左手顫抖抖，聲音是痛苦的。谷敬齋暗喜，拾起槍插在腰里，怕有詐，注視良久，十分警戒地將槍對準(zhǔn)洞口，慢慢吞吞地伸出左手。你要耍滑頭，我一槍斃了你。
他搭手后，使勁往洞里一拖，谷敬齋像伐倒的樹木筆直沖進洞里，手起棍落，一悶棍將他打昏，兵不厭詐。羊舌天明忙繳了谷敬齋的槍彈，迅速和他交換衣服。將自己的那把槍插在谷敬齋腰里。拖出洞口的谷敬齋，奄奄一息，面部像是貓被老鼠反咬一口的表情，充滿困惑。
你這狗雜種，去向閻王領(lǐng)５０擔(dān)皮花吧。羊舌天明舉起一塊大石頭，咬咬牙朝他的頭砸下去。頓時面目全非，如同砸爛的番茄。他又將尸體翻了身，迅速離開華山，又一次死里逃生。這是天意。
第二天夜晚，他在江邊找到漁船，渡過長江，到了新四軍蘇中根據(jù)地，見到了老首長。不久他被分敵工部，為便于工作，改羊舌姓為石，叫石天明。
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楊羊，對天遙祝，希望楊羊能逃此一劫，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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