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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應似飛鴻踏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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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邊大佐做了蘇南抗日武裝東鄉游擊隊小組的俘虜,有點稀里糊涂。那天,他應楊羊保長的邀請,帶一小隊士兵,在楊羊家里吃了頓東鄉紅燒羊肉,那滋味,使他回想起在"大吉羊館"吃羊肉的情景。自那館被皇軍查封后,還沒有吃到正宗的東鄉紅燒羊肉,有點嘴饞。每人吃下幾大碗新豐酒。東鄉一直太平,他沒見楊保長報過新四軍游擊隊活動的情報。
他們離開華山村都有點醉洶洶。一出東鄉,就遭到新四軍伏擊。雙方對射擊,日軍的長槍短槍,抵不住對方的機槍。他手下的一小隊士兵全被打死。他酒醒了,頑強抵抗至彈絕。見對方沖上來,他不由仰天長嘆,拔出指揮刀,準備剖腹效忠天皇。一聲槍響,左右手腕貫穿,刀落地。等他緩神,十幾個拿著長短槍的人出現在面前,跟被他處死的四方橋村和嚴家村的人一樣穿著。中國打仗不上路子,軍隊穿老百姓衣裳,兵即民,民即兵,兵民難分,他閉上眼睛等槍響,但始終沒響。他們將他捆個結實,用黑布扎了眼睛,又用繩扣緊他兩小臂,止血。然后被裝上獨輪車上,蓋上東西。隨著顛上顛下,彎七彎八的路,他心里一直想,游戲沒有規則,永無止境,這次他是游戲中的輸家,是不是楊羊踩了他一腳,將他出賣給了新四軍。死,遲早的事,他殺人太多,新四軍游擊隊不會輕饒他,心里巴不得早死。
他依稀感覺到自己坐上了船,在長江的激流中行駛。顛得真舒服,像是兒時睡的搖筒。水拍聲,搖櫓聲像搖藍曲。等醒來,他發現松綁了,手已用繃帶包扎好,已置身新四軍后方醫院。除了醫生護士外,還有穿灰布軍服的軍人持槍把守。這使他死絕了逃跑的念頭。在傷兵醫院服務的老大娘拿著煮熟的雞蛋和山果,打著手勢請他吃。他的手不能動彈,老大娘便把蛋殼剝掉,送到他嘴里。她那莖莖白發,很像嚴家村那被皇軍狼狗撕咬的老太。他叫三個鹽販財吃生雞蛋就殺了其中的兩人。這時,他心里一凜,我是他們的死敵,為什么中國人對我這樣好?
幾天前,新四軍特工部石天明來看他時說,按你的罪惡,我可以槍斃你一百次,你屠殺了四方橋村的男女老少,屠殺了我的全家。
你是誰?他無不震驚。
我就是你懸賞50擔皮花緝拿的"羊舌腳"。石天明的眼睛有譏諷,又有仇恨。
渡邊洋子更驚恐不已,他一直以別人恐懼感到愉悅,沒想到現在自己也嘗到恐懼的苦澀。不知令人喪膽的致命"羊舌腳"什么時候會突然飛向他。
我以前日夜都想親手殺死你復仇,就像你一直想殺我一樣。但你現在是俘虜,新四軍不殺俘虜,為了抗日大局,我可以計前仇,也不殺你。石天明接著對他說了許多道理;日本軍國主義的罪惡,中國抗日戰爭的正義性,中日兩國人民的共同利益及新四軍的敵工政策,反法西斯戰爭的前途。"在華日人反戰同盟蘇中支部"的松野覺作了翻譯。他當時罵松野覺沒有日本人精神。
夜深了,他感到尿泡鼓脹,憋得難受。最后不得蜷縮起來,想小便手不能動彈。那位老大娘從外面找來了尿壺,這尿壺黑不溜秋的,張著大嘴,像咆哮的獅子嘴。他突然覺得讓她看見自己的大孵泡有點難為情。他曾在不少女人面前展示過它,那時覺得挺陽剛,挺神氣,特別是被奸女人見到它驚慌的樣子,還很得意。今晚怎么了,怎么會感到當著
女人面小便不好意思。小時候,他就不能緊張,一緊張就尿不出來。憋出疝氣,恐怕與這有關。
大娘和氣地笑道:我這年紀可當你母親,母親懂嗎?我在醫院里見得多了,見多不怪懂嗎?
他突然恍惚起來,這大娘的神態是有點像自己的母親,自己小時候撒尿也這樣。
以后,他見到了自己的同胞,他們和他一樣,過去是對華圣戰中的皇軍,現在已成為"在華日人反戰同盟蘇中支部"的新四軍,都穿著灰布軍裝。粗看不出是日本人。他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濱中政志、岡本進、后藤、香河正男、田煨作造、崗崎周治、大谷宗吉、松野覺。他第二次見到新四軍一師敵工部的石天明,是傷愈出院前,石天明對他講了半天的道理,叫他不要上日本軍部的當,加入新四軍,團結反戰。他無法拒絕,人在新四軍手里,命在自己嘴里,只好同意。
他暗中嘆息,過去皇軍大佐的他死了,現在反戰同盟的他生了。生與死是一種輪回、一種變化、一種召喚,我的生命不過是一口氣,我的榮耀已經一去不復返。周圍一片迷霧茫茫,蒸騰著的水氣宛如一層薄薄的輕紗,朦朧中顯出大地的面龐,在那厚實的泥土下面,掩埋著多少曾經活動過的軀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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