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回到家,天已漆黑。屋里昏黃的燈光照著張光源烏紫色的臉膛,小山的心一下又沉重起來了。
“小山,李先生咋說?”張光源見小山進屋,迫不及待地問道。
“沒事兒。”小山強裝笑臉,“李先生說你運遇災星,災過了就好了。李先生還說你的的壽限是八十七。”
“李先生真這么說?”
“爹,我還會倒你?”
“我覺著這兩天是比前兩天輕。肚里的東西在往下行。”
“這就對了。爹,你能吃就多吃點,想吃啥我給你買。”
“啥也不想吃,就想吃香蕉。”
張光源一直胸悶氣脹,吃不下屙不出。前幾天小山給他買了些香蕉和蘋果,張光源嫌蘋果老硬,光吃了幾個香蕉,第二天就進了茅房,并在茅房里大聲說:“小山,我屙出來了,屙出來了!”聲音里充滿了無比的高興。張光源走出茅房,臉上帶著難得見到的笑容,“哎呀,透美。屙出來了肚就不脹了。”
從那天以后,張光源就光想吃香蕉。
“爹,你吃不吃,還有幾個,明兒我再去買。”
張光源沒有說話,充滿血絲的眼睛望著小山,把小山重新審視了一遍。
“誰知道李先生算得準不準?”張光源的眼睛里充滿了懷疑。
“肯定準。不然咋那么多人去找他?”小山極力為爹寬心。
“難說。算命的話也不敢聽,他們有時也倒人。”張光源慢悠悠地說,他對算命先生產生了懷疑。
“再倒人李先生也不會倒你。你救過他的命。”
“李先生是不會倒我,可算命這事兒打根上可能就是倒人的。”
小山本來就不相信算命,張光源卻把算命視為神明。以前小山曾經跟爹爭過此事。小山說瞎子算命肯定是倒人的,瞎子不識字會算命,睜眼人識字難道就不能算命?張光源說瞎子算命是天生的,老天爺為了給瞎子找碗飯吃,就把算命這一行交給了他們。甭看他們眼睛看不見,老天爺給他們開了天眼,他們能看見過去和未來,還賜給他們了一條引路的龍(拐棍)。要是睜眼人算命,學會了眼就要瞎。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開了天眼就得閉上凡眼,所以沒有睜眼人去學算命,為啥?怕眼瞎。張光源是小山的爹,小山不便跟他硬爭,也拿不出道理去說服他,也就沒再說了。現在張光源對算命由堅信轉向懷疑,而小山本不相信算命反而還得勸張光源堅信命運,只有堅信命運,張光源才能樹立起活下去的信心。
“爹,自從盤古開天地,人都信命。命長命短,命富命窮,都在天。過去你不是常說‘命里只有三斤米,直到老死不滿升。’范娃不信,你還給他說了兩兄弟過橋的故事。我記得你當時這樣跟范娃說,有一位神仙抱怨財神,說財神嫌貧愛富,光給富人送財而不給窮人送,使天下的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財神說這不怪我,這都是命。窮人生來就是窮命,我給他他也不要。那位神仙不信,說你把元寶送給窮人,我不信他不要。兩位神仙正說著,兩個窮人走了過來。財神說我把兩個元寶放在小橋中間,你看他們拾不拾。于是財神把小橋中間放了兩個元寶。那兩個窮人剛走到橋頭,一個窮人說,甭看這橋窄,我閉著眼就能走過去。另一個窮人說,你能我也能。于是兩個人打賭,都閉著眼過橋,誰也不準睜。誰睜眼誰輸。兩人都是老實人,誰也沒有睜眼。走到橋中間時,一個元寶絆住了走在前面那個人的腳,他踢了一下說誰把石頭放在了橋中間?財神把另一個元寶移到后面那個人腳前,他說哎呀,我也踩到了一塊石頭。這樣,那位神仙才信了財神的話。爹,既然人都是生成的八字鑄成的命,李先生說你能活八十七,我看肯定能。再說,李先生算命是出了名的,要不咋會叫他鐵拐李?”
“管他算得準不準,我這病我知道。”張光源兩眼望著屋頂好象在思索著什么。他的眼角無聲地滾出了兩顆淚珠。
小山的眼睛潮濕了。
“小山,”張光源忽然睜開眼睛,“明兒清早你早點起來,去割簍子青草,我起來喂牛。”張光源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小山按照爹的吩咐,一大早就把草割回來了,張光源也起得比哪天都早,精神也比哪天都好,他叫小山挖了兩碗麥麩子,他親自給大黃牛拌草料。張光源拌草料時,小山一直站在他身旁。大黃牛仰著頭,兩只大眼睛直直地盯著張光源。草料拌好了,大黃牛仍然仰著頭盯著張光源的臉,張光源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大黃牛的頭,然后又輕輕拍了一下,大黃牛才慢慢低下頭咀嚼著張光源為它做好的早餐。小山看得十分清楚,此時大黃牛的眼里掉下了兩顆比黃豆還要大的淚珠。
“小山,去挑擔水,等會兒飲牛。”
水挑回來了,是兩桶清可鑒人的井巴涼水。張光源親自把大黃牛牽出牛屋,大黃牛咕咚咕咚喝水時,張光源不住地撫摸著大黃牛的領頭。大黃牛喝足了,張光源牽著它徑直朝大門外走去。
“小山,我牽著牛前頭走,先在外面溜溜,你隨后來,把犁扛上,我想再犁回地。”
惠賢站在院里,看著張光源反常的舉動,暗暗落淚。她沒有阻擋張光源,她知道張光源的日子不多了。
“娘。”小山見娘不住往下流眼淚,輕輕地叫了一聲,自己的眼淚也跟著流下來了。
“去吧。”惠賢用手抹了一下臉說:“跟著你爹。”
張光源一只手牽著牛韁繩一只手背在背后,慢悠悠地在前面走著,小山扛著犁緊緊地跟在后面。初升的太陽照在他們的臉上,在他們的身后投下了巨大的身影。張光源徑直走到他那塊留著種麥子的土地上。那塊地是土改時分給他的,人民公社時又入了公,他對那塊地有著特殊的感情,后來搞土地承包時,他又包下了那塊地。那塊地早已犁過,耙過,種麥的時候沒到,現在閑著。張光源走到地頭,站在那兒,兩眼深情地久久地注視著那塊黃色的土地。
“來,小山,爹再犁一回。”良久,張光源說。
“爹,只有一頭牛,你咋犁?”小山放下犁頭說。
“有法。”張光源說。張光源摘下一支牛套,把另一支牛套套在大黃牛身上。大黃牛特別溫順,站著,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憑張光源擺布。牛套好了,張光源說:“我在地中間開條墑。”于是張光源扶著犁把,鞭子一揚,大黃牛頭一仰,尾巴一撅,拉起犁頭大步往前走,松軟的黃土地上呼呼地翻起了一條黃色的泥浪,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濕土氣息,滋潤著張光源干燥的面孔和脹悶的胸膛。小山一步一趨,跟在張光源的身后,從地這頭跟到地那頭。“喔--”張光源喊了一聲,大黃牛穩穩地站住了。小山回頭一看,爹開的這條墑仍然象木匠彈的墨線一樣直。
“不犁吧,爹,這地都犁過了。”小山望著氣喘吁吁的張光源說。
“記住,以后你們犁地,開墑就照著這兒。”張光源指著地頭的一塊石頭說。
“知道了,爹。”小山說。 那天夜里,張光源比哪天睡得都好,但他睡著后卻再也沒有醒過來。張光源死了,死得很安祥,死前連哼一聲也沒有。惠賢還以為他累了,才睡得那么香,夜里一直沒有驚動他,直到天亮。天亮了,惠賢連叫幾聲,張光源都沒答應,惠賢嚇了一跳,急忙把手放在他的鼻孔前,才知道他已經斷氣了。
按照山里人的風俗,張光源的尸體在家里停放了兩天。遠親近戚,三朋四友,來吊孝的很多。每來一位,大山小山都要跪下給吊孝的人磕頭行禮。吊孝人送的禮品由二喜收,賬由范娃記。第三天出殯,天氣突然由晴轉陰,一塊薄云遮住了日頭的紅臉,接著下起了毛毛細雨。張家一族老小,為張光源披麻帶孝的有上百人之多。老悶頭裹白布,孝帶長長地飄在背后,他哭得很痛,哭得很傷心。除了大山小山,哭得最痛的就是他了。在這個村里,別人都把他當憨子待,唯有他伯張光源不這樣看,說他心實,是個好娃子,怪就怪沒有遇上一個正干的爹。不然的話,老悶是萬萬不會出那場事兒的。
埋葬張光源的那天夜里,惠賢睡不著,相伴幾十年的老伴離她而去,使她傷心不已。她暗暗流著眼淚回想著張光源在世時的朝朝暮暮。雞都叫了,她才合上眼晴。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黃龍從北溝騰空而起,飛向藍天。黃龍在空中飛舞著還不時地回首觀望。惠賢一驚,從夢中醒來,她聽到院里有什么東西在響動。
天亮了。惠賢象往常一樣起來喂牛,剛走到牛屋門口,她不覺大吃一驚。牛屋里空空蕩蕩,不見了大黃牛,拴牛的鐵鼻上留著象豬尾巴似的一節韁繩。惠賢以為有人乘她家辦喪事,偷走了她家的大黃牛。于是趕緊叫起大山小山,兄弟倆一看,也覺得奇怪。
“娘,甭急。我跟小山去尋尋。”大山說。
大山小山出門沒走多遠,看到了墳地上爹的那座新墳,頓時兩人的眼里都噙滿了淚水。
“哥,咱先到爹的墳上去給爹磕個頭。”小山說。
大山含著淚點點頭。于是兄弟倆向墳上走去。
“哥,你看!”小山眼尖,大老遠就看見爹的墳墓旁邊臥著那頭大黃牛,顏色幾乎與新堆的墳頭一模一樣。“那不是咱的大黃牛?”
大山順著小山手指的方向一看,大吃一驚。兄弟倆跑過去,見大黃牛臥在地上,四條腿已經僵硬。大山看看小山,小山望望大山,兩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大山小山同時跪在爹的墳前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兩人回到家,跟娘說了。
惠賢說:“你爹在時,把牛當寶貝,這牛通人性,陪你爹去了。咱不能吃它的肉,在你爹的墳邊挖個坑把它埋了,在那邊,你爹也可以使喚它。”
大山小山照娘的吩咐做了,張光源的墳邊出現了一個小土堆。
三天之后,也就是埋了張光源的第四天,大山小山依照風俗到親戚家去謝孝,兄弟倆路過北溝時,發現北溝哈啷啷的響聲消失了。他倆感到奇怪,跑到龍泉一看,不知何時龍泉已經斷流。他倆又跑到響潭,響潭也干涸了,只剩下一個深深的大坑。
張光源的死,大黃牛的殉情,龍泉的斷流,響潭的干涸和惠賢那個奇怪的夢在村里互相傳著,說著,越傳越遠,越說越神。
二喜說:“那頭大黃牛就是黃龍。”
范娃說:“那條黃龍就是大黃牛。”
老悶說:“你倆說得都不對。那條黃龍是我光源伯,那頭大黃牛是侍候我光源伯的小家童。”
當然還有人說其它的。盡管他們在黃龍黃牛和張光源的關系上有著不同的看法,但他們對大黃牛通人性,知恩圖報,有情有義這一點上看法卻出奇地一致。村里人感念大黃牛的情義,同時也為了紀念從天而降復歸于天的黃龍,于是自愿捐款在大黃牛的墳頭修了一座小廟,里面既供奉著牛王爺的牌位,也供奉著龍王爺的牌位。這座小廟既稱牛王廟也叫龍王廟。逢年過節,村里人都到小廟前燒香上供,磕頭作揖,求平安,求萬福,求風調雨順……后來這事兒傳得遠了,來的人也就多了,小廟前香火旺盛,常常有鞭炮聲響起,不時飄起縷縷青煙。
張光源也與牛王龍王共同享受著那不斷的香火。
2001.11.18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