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春背著鋪蓋卷回來了,臉色很難看,沒有一絲兒笑容,他被撤職了,據說他是全縣浮夸的典型,在反浮夸風中被反下來了。在縣上辦學習班時,他跟趙副縣長--原公社書記趙書清--編在一個組。趙副縣長也是浮夸風浮起來的,也屬于浮夸人物,也是被反的對象。但趙副縣長畢竟多喝了幾瓶墨水,腸腸肚肚五臟六肺都被墨水浸泡過,所以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檢討得很深刻,也就順順當當地過了關。在檢討會上,趙副縣長說他犯了官僚主義錯誤,工作作風飄浮,深入調查不夠,特別是聽到張光春說他的試驗田里一棵紅薯結了一千多斤時,沒有親臨現場實地察看,而只派了秘書前去,當時他頭腦里想的是毛主席的教導“我們應當相信群眾。”“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萬萬沒想到張光春竟如此不可相信,秘書衡來山也偏聽偏信,工作馬虎,只聽一面之詞,不做實地調查,讓張光春的千保證萬保證保證是事實保證沒虛假的一連串保證瞞過去了,當了小官僚。趙副縣長這樣一說,好象紅薯衛星起根根發芽芽他一點也不知道,壓根他就蒙在鼓里,是個典型的受騙上當者。結論是張光春搞浮夸風,衡來山犯官僚主義,他是充分相信群眾而群眾又不讓他相信的上當受騙者。趙副縣長檢討得很深刻,態度也很嚴肅,并歷數了官僚主義的表現,深挖了官僚主義的危害,舉著镢頭刨根尋底找根源。趙副縣長不愧是當官的料,話題一轉又指出了幾條克服官僚主義的辦法,就這樣,趙副縣長就輕而易舉地過了關,仍然當他的副縣長,照樣坐在他那把椅子上。
張光春可就有點慘了。他沒念幾天書,識不了幾個字,檢討起來就不象趙副縣長一套一套的那么深刻了。也多虧他的腦子好用,跟裝了軸承一樣,轉得快。張光春聽了趙副縣長的檢討,心里很不是味道。趙副縣長把事情說翻了個個兒,但他不敢開腔,只好認了,鼻子大了壓扁嘴,他有啥法。一棵紅薯結千斤是他搞試驗時的想法,結果結了兩籮筐筋,他并沒有上報,不知趙副縣長是聽誰說的,就派了曾助理和衡秘書敲鑼打鼓又是送紅旗又是傳達他的指示……硬把他這只鴨子趕上了架。現在鴨子在架上掉下來了,甩得半死不活,不怪趕鴨子的人,還怪起了鴨子,世上哪有這個道理?張光春心里這樣想,嘴上卻不敢這樣說,這樣說了就是推卸責任,想把浮夸的責任推給上頭,難著呢。自古以來,上頭做錯了事往下推,那是順道,下坡路也好走。就象一塊石頭,用腳輕輕一蹬,順著坡骨碌碌就下去了。同樣是一塊石頭,從下往上推,推上坡道,那可就難了。費力是一回事兒,稍不小心石頭還會從半道上滾下來,那可就不得了了,運氣不好就要被壓死,運氣好了也難免受傷,弄你個缺胳膊少腿,這輩子也就徹底完了。這個道理,張光春再清楚不過了。小時候,他經常看屎殼螂推糞蛋,往下推輕輕松松,一點也不用勁,糞蛋滾得很快,往上推,憋足了勁也只能一步一步走,一不小心沒把穩,糞蛋就骨碌碌滾到坡底下,屎殼螂還得重來。推責任跟屎殼螂推糞蛋蛋是一個理兒。張光春怕推不上去,反惹其禍,被糞蛋蛋壓著,雖然壓不死,但要弄一身臭味,還不如不推,留口氣暖肚子,留口唾沫養牙齒。再說,他主動把責任承擔了,趙副縣長的烏紗帽保住了,交椅坐穩了,趙副縣長也不會忘記他。留得青山在,還怕沒紫燒。只要靠山不倒,東山再起是早晚的事兒。想到此,張光春的眼睛望著趙副縣長,沒想到趙副縣長的眼睛也正看著他,他心里有點發慌,咂咂嘴,不知該咋說。趙副縣長補充道,我們歷來是講實事求是的。犯了錯誤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錯誤自已看不到,認識不到,不敢或不承認錯誤,那就危險了。毛主席說過,“一個人得了闌尾炎,醫生把闌尾割了就好了。”我們犯了錯誤的同志就象得了闌尾炎,切不可諱疾忌醫,要主動請醫生把闌尾割掉。我們黨對犯錯誤的同志的政策歷來是采取治病救人的方針,允許犯錯誤,也允許改正錯誤,決不對犯錯誤的同志一棒子打死……張光春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趙副縣長已經給他定了調子,他按調子唱不會有錯,如果不按調子唱,那他就成了傻瓜一個。于是張光春把浮夸的錯誤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好象那場浮夸風是他一個人刮起來的。張光春說是他親口向趙副縣長匯報的,說他放了一顆大衛星,一棵紅薯結了一千多斤,他怕公社調查,事先就做了手腳……參觀的人提出了疑問他還強詞奪理,說一個娘生的娃還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高有低,一個母豬下的一窩豬娃也有公有母,有黑有白還有花的,一棵紅薯為什么就不能結出紅皮白心白皮紅心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大躍進,離奇的事多了。柿子樹上結香蕉,葫蘆秧上結西瓜,兔子生小雞,狐貍下狼娃……什么人間奇跡沒有?參觀的人不好跟他辯論也就胡弄過去了。張光春說,現在想起來,我那些話都是屁話,跟放屁沒啥區別,放個屁也有點臭味兒,可我放的屁連點臭氣也沒有。我給黨的事業造成了嚴重損失,不知耽誤了多少參觀者的寶貴時間,也不知叫他們白化了多少路費,耽誤了多少工。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對不起栽培我的趙副縣長……我請求組織請求領導給我處分。張光春說得眼淚花花幾次哽咽,好象那漫天的浮夸風是他偷了牛魔王的芭蕉扇扇起來的。張光春請求組織請求領導給他處分,組織和領導都很大方,滿足了他的請求。大領導撤去了他這個小領導的職務,大領導還是大領導,他這個小領導就變成了老百姓。據說在那場反浮夸風中,張光春是神佑縣唯一被摘了烏紗帽的官員,不過他那頂烏紗帽確實是浮夸風吹來的,浮夸風被反了,摘去他的烏紗帽也是合情合理再自然不過的了。那些大當官的,原本就是當官的,就象趙副縣長,頭上原本就有烏紗帽,只不過在浮夸風中被吹長了吹大了,最多再給它縮縮水,使其復歸原狀。但就是找不到縮水的人。沒人給縮水也就算了,趙副縣長也就照樣戴著他那頂被浮夸風吹大的膨脹了的烏紗帽。用趙副縣長的話說,反浮夸風給他洗了洗腦筋,他受到了一場深刻的思想教育。其實也未必。
張光春背著鋪蓋卷回來了,從行裝上看,他并沒有失去什么,去上任時背的這個鋪蓋卷,如今回來了,也是背的這個鋪蓋卷,一根線也沒少。他本來就是農民,那場風把他刮上去了,他象地上的一根雞毛,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卷到了天上,不由自主地在空中飄啊飄啊,那種感覺確實很美,什么也看到了,什么也嘗到了,要說不好的,就是自己不能把握自己,失去了自主權。現在,風駐了,他從空中落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了。雞毛能上天也能落地,這并不在雞毛本身有那種本事,關鍵是要有一種動力--風。風沒有了,雞毛要是不落下來那才真正成了怪事。張光春覺著不當公社書記也沒啥,重要的是名聲不好聽,所以心里還是很難受。他進村的時候,最怕的事兒是遇見人,但他還是遇見了。好在那些人沒有給他難看的臉色,也沒說譏諷的話語,都是平平常常一句話,你回來?好象他不是在外面做官犯了錯誤被削職為民逐回了家,而是到縣城趕了一個集。張光源看見了他,老遠老遠就走了過來,接過他背上的鋪蓋卷,把他送回了家。
張光源是大隊長。
張光春回來后,悶悶不樂。昨天還在天上,今天就落到了地上,不管咋說,天上總是仙境,地上總是凡間,地上再好也是不能與天上相比的。張光春很不習慣,又覺著有些丟人,所以成天悶在家里,不愿見人。他吃了飯睡覺,睡了覺吃飯,要不就一個人干坐著吸悶煙。他很少跟他的老婆說話,也很少理兒子老悶。
那天,村里的人都下地去了,張光春的老婆和兒子老悶也扛著家伙走了,家里就剩他一個人。他吸了兩袋煙,覺著心里起急,老在家里坐著也不是辦法,日子久了會悶下病來。他決定趁人都下地了,先在村里轉轉,散散心,解解煩。
張光春剛走出大門,看見村東頭走過來一個人,披頭散發,敞胸露懷,抱著一個臟兮兮的枕頭,邊走邊嘮叨著,并使勁把油膩的枕頭往胸脯上按。張光春感到奇怪,他認真地打量著離他不遠的那個人。那人越來越近了,張光春不覺打了個寒顫。他想退回家,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啊啊,娃兒乖乖,娃兒吃奶奶。啊啊,娃兒乖乖,娃兒睡覺了……”茶花邊拍著懷里的枕頭邊哼著小曲兒走到了張光春的面前。
張光春一見,眼里忍不住涌出了淚水。那個美麗得光彩照人活潑得象只小喜鵲的茶花咋變成了這樣?昔日的茶花哪里去了?他用淚眼去搜尋,在面前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身上去尋找過去的茶花的影子,但他什么也沒找到。他聽他老婆說過,茶花被畜牲何大流強奸后瘋了,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被糟蹋了的茶花會變成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特別是她那神圣的令女人引以自豪也令男人垂涎三尺而想入非非的神秘的乳房,那時是多么美麗多么白凈啊,現在卻弄得又黑又臟象在污水里浸泡過的茄子。張光春的眼淚落下來了,他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茶花。”他的聲音很小,有些顫抖,但卻充滿了感情。
茶花瞪著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張光春,驚疑地問:“你是誰?別吵,乖乖睡覺了。啊啊……”
“茶花!”張光春又叫了一聲,語氣加重了。
茶花仔細一看,哈哈大笑。
“哦,是你回來了,我還沒看見。乖乖,快,睜開眼,別睡了,你看看,是誰回來了?你爹回來了,你爹他回來了!”
茶花把緊緊抱在懷里的黑不里幾的枕頭往張光春面前一遞,又蹦又笑。
“快,快呀,快抱一下你的小寶寶,他可想你了!”
張光春見狀,不知所措。他想逃跑,但又害怕。萬一他一跑,茶花抱著枕頭跟在他屁股后頭緊追不舍,那又怎么辦?他只有硬著頭皮站在那兒,嘴里不住地叫著“茶花,茶花!”。張光春把茶花塞到他手里的臟兮兮的枕頭一推說:“你醒醒,好好看看,這不是乖乖,也不是寶寶,這是枕頭,枕頭,爛枕頭!”
“你這個沒良心的,”茶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出門才幾天,連我們的小乖乖都不認了。明明是我們的小乖乖,你說是枕頭,沒良心,沒良心!我咋找了你這個沒良心的男人!”茶花生氣了,一把把枕頭摟在懷里,抱得更緊。“啊,啊,乖乖,別哭別哭,吃奶奶。爹不要你娘要你。啊,啊,別哭,別哭……”
正當張光春無法脫身的時候,茶花娘來了。她瘦了,老了,頭發花白了,臉皮松弛了,臉上起了很多皺紋。還有那一雙會說話的燦爛得攝人魂魄的大眼睛,如今變成了兩個死水般的深潭,靜靜地,靜得可怕,靜得嚇人,極其深沉而無一絲活泛。兩只黑葡萄似的眼仁,顏色已經變淡,淡得就象一瓶墨水中摻了一缸涼水,又象一件黑色的衣裳穿得過久而洗涮得褪去了顏色,變成灰撲撲的了。
“你回來了。”王彩珠跟張光春打著招呼,聲音平淡,聽起來涼巴巴的如井水。
“回來了。”張光春問:“茶花,她……”
“憨了。”王彩珠說:“走,別跟你叔沒大沒小的。”王彩珠拉著茶花,眼睛望著張光春,“她叔,你別理她,她憨了。”
茶花使勁甩開她娘的手。
“我不走。他沒良心,出門幾天就把我們忘了,不要俺娘兒倆了。娘,你看,小乖乖多可憐。”
“凈說憨話。走,回家。”王彩珠生拉活扯地把茶花拉走了。
茶花一步一回頭,望著張光春。
“你可不能沒有良心,不要我可以,可不能不要小乖乖,娃兒沒爹,長大要受氣……”
無論茶花說什么,村里的人都當做笑話。茶花是瘋子,茶花的嘴就象沒關的門,想說啥說啥,瘋子的話誰會相信?所以也就沒有人把茶花被強奸的事兒與張光春往一起牽扯。何況那時張光春是公社書記,沒在村里,而且強奸犯何大流已被公安局關進了監獄。然而,張光春聽著茶花的話心里卻是另一番滋味。起初,他害怕,后來茶花娘一再說閨女憨了說的是憨話,他也就放心了,不再害怕了。但不管咋說,茶花的話對他來說就象一塊巨石投入水潭,在他心里激起了波濤,濺起了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