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加炭!”張光春站在煉鋼爐旁,心緒煩亂,看著送進煉鋼爐里的碎鐵幾個小時都未化成鋼水,急得他滿頭大汗。他一個勁兒地催著煉鋼隊的隊員,“使勁拉,看你的風箱撲嗒撲嗒吹出的風跟打屁一樣,能煉出鋼?”那些小伙子們望著支書陰沉的臉,加炭的甩開膀子一锨接著一锨呼啦呼啦地往爐里送。拉風箱的雙手緊握風箱把,拱著腰,撅著屁股,用力抽拉。呼嗒呼嗒,響聲一聲緊似一聲,但風依然不大,火依然不旺,只是煙霧比先前更黑更濃,并不時從空中播撒著粒粒灰塵。濃煙過后,火焰漸漸變大,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風箱聲,火焰象錐子一樣往上竄。爐里的碎鐵慢慢由黑變紫,由紫變紅,由紅變軟,象干硬的餅饃泡進了滾燙的開水里,慢慢地溶化了。
“化了,化了!支書快看!”二喜興奮地拍著手叫著。
張光春巴著爐門一看,果見一個被砸扁了的還張著嘴的鐵瓢軟搭搭地極不情愿地閉上了嘴巴。
“加油!”張光春也興奮了。勝利就在眼前,他呼喊著為小伙子們鼓勁,為小伙子們加油。
“支書,沒炭了。”加炭的小伙子說。
“快通知運輸隊,二喜,快!”張光春命令。
二喜應聲丟下手中的鐵锨,飛也似的向村外跑去。
運輸隊的隊員在炭窯邊圍了一圈,炭窯己空,里面只剩下一些燒過了火的碎炭渣。二喜把這一緊急情況報告了張光春。
“他媽的,凈給老子搗亂!”張光春使勁把手上的煙頭一甩,箭步沖向炭窯。
運輸隊的隊員見支書氣沖沖地來了,呼啦給張光春讓開了一條路,張光春站在窯門口,見何金柱汗水淋淋地揮著三齒耙,在炭灰中不停地耬著,從炭渣中挑選著漏網的但已燒過了火的炭塊。
“金柱,你搞球啥?鍋里的水都快熬干了就等著你的米下!”
何金柱聽到張光春的吼聲,吃驚地抬起了撲滿炭灰的頭,一張包公似的大黑臉驚恐地望著張光春。
“支書,沒有樹了。”
“快,先把選出來炭送去。”
張光春沖到了山坡上,何大流正在砍著一棵胳膊粗的洋槐樹。
“大流,你知不知道炭窯空了?”
“知道。”
“那你還砍那小樹弄啥?”
“你看這山上哪里還有大樹?”
張光春一聽,火氣來了。
“要我告訴你,你的眼睛裝到褲襠里了?墳上不是樹是啥?!”
“我、我不敢砍。”何大流的嘴里象含著一個青皮杏子,回答得不那么利索。
“為啥?”張光春追問。
“我怕……”何大流吞吞吐吐。
“怕啥?”何大流還未說完,張光春就打斷了他的話。
“報、報應。”何大流心一橫,說出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話。
“球,你枉自還是黨員,啥報應?砍!”
張光春死死地盯住何大流死雞似的臉。
“那,先砍哪個墳上的?”何大流怯怯地問。
“先砍我們張家墳的。”張光春毫不猶豫地回答。
“中。”何大流說。
何大流雖然口中答應,但心里還是害怕,他真的怕遭報應。張光春已經說了,他又不敢不動,他怕張光春手里的高帽子。前面是狼,后面是虎。他是砍也怕,不砍也怕。兩相比較,他覺得還是砍。報應說不定會遭在張光春的身上,因為是他叫砍的。
“砍樹隊的跟我來!”何大流大喊一聲。
那些人聽說要砍張家墳的樹,無不膽戰心驚,膽小的早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姓張的隊員更是害怕,那是他們的祖墳,說什么他們也不愿意去砍。因此,無論是姓張還是姓何,那些隊員們都磨磨蹭蹭不愿走在前面。
“磨蹭啥,快點!”何大流催促著,掂著斧頭走在前面。
隊員們跟在何大流的身后,動作仍然十分緩慢。
“后面的,小心高帽子!”何大流回頭喊了一聲。
隊員們聽何大流這么一喊,好象后面有狼追來了似的加快了腳步。
砍樹隊離張家墳越來越近了,那片霧憧憧的柏樹林里一股涼風迎面吹來,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他們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他們的腳步又放慢了。好象他們不是去砍樹而是赴刑場,誰也不愿意走在前面。何大流是隊長,是砍樹隊的頭兒,頭兒不走在前面是不行的,蛇無頭而不行,鳥無頭而不飛。何大流走進了墳地,那種陰森森的感覺使他毛發倒豎,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墳地里埋葬的最長者的墳頭,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連磕三個頭,心里默默地向死者哀求,他是被逼無奈才來這里砍樹的。何大流磕下笫三個頭,抬頭時,只見墳前的石碑有數丈之高,墳頭有小山那山大,墳頭慢慢裂開,墓中鉆出一位老者,滿頭銀發,白須飄胸,用手一指,墓碑斜斜地向他砸來,他趕忙把頭埋下,臉貼著地,足足有一袋煙功夫未敢抬起。
“何隊長,何隊長,支書催著叫快砍。”一個隊員說。
何大流慢慢抬起頭,老者不見了,墓碑還是三尺來高,墳頭也恢復成了原來的形狀。何大流又磕了三個頭,起身又作了三個揖,這時他才發現那些隊員們全都象他一樣齊刷刷地跪在他的身后。
“起來,動手吧。”何大流輕輕地說。
何大流不敢砍這個墳頭的樹,他跑到一個未立碑的墳頭前,照著一棵碗口粗的柏樹舉起了手中的斧頭。隊員們也都學著何大流的樣子,把斧頭和砍刀對準了既不大又不小既不老又不嫩的柏樹。棲息在柏樹林里的鳥兒受到了驚嚇,驚恐地叫著飛出了柏林,黑壓壓一片,盤旋在墳地的上空。
“住手!”張光春的爹張大爺來到了墳地,在柏樹林外大喝一聲。
張大爺八十多歲,滿頭白發,銀須飄胸,身體硬朗,聲如洪鐘。他拿著那根終日不離手的可當拐棍拄的旱煙袋,氣乎乎地站在墳地上。砍樹隊的隊員聽見了張大爺的吼聲,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斧頭,他們對張大爺是畏懼的。張大爺在全村年齡最大,年輕時是標形大漢,身壯力猛,性格剛烈,尤喜主持公道,打抱不平,方圓百里,無人不曉。尤其是年輕時帶領全村人在北嶺脊大戰紅胡子(土匪),保村護民中立有赫赫戰功,那時就極有威望,受人敬重。如今他雖然年齡大了,也只是張家一族之長,但何姓人家歷來也是把他當成自己的大爺看待的。在村里說話仍然一言九鼎。所以,張大爺的話是沒有人敢不聽的。
“龜孫子,你們是吃了豹子膽,竟敢砍墳上的柏樹!”
“大伯。”何大流掂著斧頭來到張大爺面前,他想給張大爺解釋。
“誰叫你們砍的?”張大爺兩眼逼視著何大流問。
“是光春叫砍的。”何大流與張光春是平輩,所以,他稱張大爺為大伯。
“咋不砍你們何家墳上的?”
“光春說先砍張家墳的,再砍何家墳的。”
“放屁!滾,都給我滾!”張大爺憤怒地用旱煙袋指著何大流的鼻子,指著砍樹的那群人。
何大流又要分辯,動了氣的張大爺已舉起了手中的旱煙袋,咣,照著油嘴滑舌的何大流的腦袋就是一下。立時,何大流的腦門心兒起了一個杏子大小的青疙瘩。何大流用手輕輕地揉著腦門兒,摸著那個漸漸長大的疙瘩,嘴里冒出了一句極不中聽的話:
“沒見過你這球老頭,說著說著就打人。”何大流心一橫,回頭喊道,“管雞巴那么多,砍!現在是大躍進,聽支書的。”
那些年輕人對張大爺的無端訓斥心里早就窩了火,聽何大流一喊,呼啦啦散開了,各自舉起斧頭對準了剛才還未砍倒的柏樹。
張大爺沒轍了,他滿以為憑他的威望能震住這群年輕人,誰知這群年輕人不但不聽,反而砍得更加起勁,斧頭的響聲比剛才還密,比剛才還大。張大爺氣得雙腳直跺,大聲叫罵。那群年輕人象根來沒聽見,繼續著他們偉大的事業,重復著他們機械的動作。
張光源一大早帶著運輸隊到神河邊挑鐵沙去了,此時返回,路過墳地,張大爺的叫罵聲和墳地里的砍樹聲使他大吃一驚,他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狗日的,王八蛋,竟砍起我家墳上的樹來了!張光源停住腳步,放下沉重的籮筐,手握扁擔,走進墳地,徑直來到何大流面前。
“何大流,你給我住手!要砍先砍你們墳上的。”
何大流看著氣乎乎的手握扁擔的張光源,心里有點發怵。張光源硬錚錚高他一頭,膀寬腰圓,虎背熊腰,麥秸火脾氣,一點就著,燒起來沒完沒了。這一點,何大流十分清楚。想當年,他們都是二十郎當歲的時候,兩家吵架,曾經交過手,張光源象獅子一樣兇猛,他剛剛撲上去,張光源飛起一腳把他踢倒在地,半天才爬起來。從此以后,他不敢與張光源打纏。何大流看著張光源鐵青的臉,看著張光源手上那根五尺多長的扁擔,說:
“光源,不關咱的事,是光春叫砍的。”
“管球誰叫砍的,反正我不準你砍!”
“那中,依你。”何大流心想,影響了煉鋼,看支書不收拾你。他仿佛看到一頂高帽子從空中慢慢向張光源的頭上飛來,何大流的臉上浮出了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容。“不砍了,歇。”
何大流的話一出口,小伙子們立即放下了斧頭,隨勢坐在了地上。他們確實太累了。一個多月來,他們沒有分過白天黑夜,累得腰酸背痛,腿腳難伸,窩了一肚子怨氣,但誰也不敢吭聲。他們害怕高帽子。此時,張光源這一阻擋,給他們了一個難得的喘息機會,他們在心里暗暗地感謝張光源。
柏樹林里發出了呼嚕呼嚕的鼾聲,有的人已經睡著了。
張光源扶著氣得渾身打顫的張大爺走出了柏樹林。
“大伯,甭生氣,我把鐵沙擔回去,跟光春說一聲,叫他們甭砍就中了。”
張光源挑著鐵沙前邊走了。
張大爺拄著旱煙袋搖晃著身子又走進了柏樹林。他要在墳上守著,誰要是再砍,他就碰死在樹上。
張光源在煉鋼爐前找到了張光春。
“光春,咱墳上的柏樹不能砍,大伯說,砍了風水要壞,風水壞了,這個家就要敗。”
張光春看了張光源一眼,很不耐煩地說:“胡說。”
張光源說:“不信你去問大伯,大伯這陣兒都還在墳上。”
張光春一聽心里急了,他爹在墳上守著,誰還敢砍?他正打算往墳上去,一轉身,卻看見何大流站在他面前。張光春氣不打一處來,望著何大流問:“你不在那里砍樹,跑到這里弄球啥?”
何大流滿臉委曲,說:“大伯,光源……”后面的話還未說出口,看見張光源怒目相向,急忙改口,“大伯在墳上守著,不準砍。”
張光春氣得雙腳一跺,“嘿,真他媽的亂套了。”說完,跳起雙腳飛向墳地。
張光春站在柏樹林外,對著柏樹林怒吼道:“砍樹的,你們都死了!”
張光春一聲怒罵,如平地驚雷,驚醒了那些酣睡的年輕人,一個個象被錐子錐了屁股似的一躍而起,有的連眼睛都未睜開就舉起了手中的斧頭。
“我看你們誰敢砍!”張大爺站在小伙子們高高舉起的明晃晃的斧頭前,他要用生命來保護祖祖輩輩栽種的柏樹。
張光春在樹林外未聽到林中的斧頭響,于是,催促道:“還不快砍,再不動手,今黑兒開會有你們的好看!”
張光春只顧在樹林外聲嘶力竭地大喊,一個小伙子從林中跑出來站到他跟前。
“支書,張大爺在那兒擋著,我們不敢。剛才光源叔也來了,把我們臭日噘了一頓……”
張光春一聽,牙齒咯嘣地響了一聲。
“凈球胡鬧。去,先把那兩棵大槐樹砍了。”
張光春知道,只要他爹在墳上守著,他們是不敢動手的。于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