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河之西座落著一個小縣城,象一顆璀燦的寶石鑲鉗在波光磷磷的神水之旁。這個縣就是曾經遭受過洪水磨難的神佑縣。縣城之西,由近及遠,先丘陵后淺山,再之就是深山老林了。從淺丘到深山,遍山樹木籠罩大地。每到春夏,站在縣城,遙望西邊,滿目青山堆堆綠,側耳細聽,條條山溝水潺潺。山區雖然偏僻,但這里的人們卻生活得有滋有味,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與世無爭,怡然自得。深山老林之中有一個小村莊名槐樹溝。村周圍槐樹環繞。當槐花開放的時候,串串白花掛滿樹枝,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群群蜜蜂嚶嚶嗡嗡地叫著忙碌在花的海洋。槐樹溝住著張姓何姓兩大家族,無論大小統共也只有百十戶人家。張姓住溝北,何姓住溝南,中間一條嘩嘩的溪流象楚河漢界把兩姓人家隔開。枯水季節,清清的溪水嘩嘩地流著,淺得只能漫過腳脖子,溝南溝北不用搭橋,人們踩著小溪間放的石頭就可以過河了。豐水季節,溪水可達兩三尺深,人們就在小溪上搭幾塊木板通行。溝南溝北雖系兩姓,但為一村,兩姓人家相處和睦,很少發生矛盾。解放前,雖然戰亂不斷,但由于這里偏僻,亦少有波及。日鬼子來那陣兒,剛打到縣城,還未站穩腳跟,就被擊敗了。國民黨倒是來過兩回,抓了幾個壯丁,搶了幾頭牲口。解放后,張何兩姓各有一名年輕人參加了自愿軍,那是爭著去的。張家何家都不愿落后。那兩個年輕人跟著大部隊,雄赳赳氣昂昂扛著三八槍跨過鴨綠江,跟高鼻子美國佬干上了仗。兩個小伙子都很勇敢,捅死了好幾個美國佬,聽說都是捅到苦膽上的,放出來的是綠血。但這兩個小伙子,一個在上甘嶺與黃繼光一同光榮了,聽說光榮的時候,他的手死死地揪住一個美國佬的下身,牙齒死死地咬住美國佬的耳朵,甚是慘烈。那個美國佬硬是被他揪死咬死的。政府給他家發有烈屬證,授有光榮匾。另一個叫張光春的,打敗美帝后又回到了小山村。由于張光春見過世面又立有戰功,所以成立人民公社時他當上了槐樹溝大隊的支書。
鑼鼓喧天。村村寨寨,家家戶戶,男女老少,喜氣洋洋。槐樹溝的人們一個個手舞小彩旗,排著長蛇隊,沿著崎嶇蜿蜒的鄉間小道徐徐向北而行。張光春高高舉著一面迎風招展的大紅旗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鼓手張光源、鑼手何大流、釵手何二喜,三個人不停地咚咚嗆咚咚嗆地敲著手中的家伙,聲震山野,在空中悠悠地回蕩。撲楞楞一群鳥兒在密密的樹林中被驚起,唧唧地叫著在空中盤旋。在路邊吃草的兩只野兔被驚嚇得一跳三躥慌惶而逃。
“彩珠,你到前面來。”張光春扭頭向后面喊了一聲。一個年輕婦女應聲擠著向張光春身邊走去。此人叫王彩珠,三十來歲,圓臉,頭發烏黑,剛剛剪過,齊齊整整。身著藍底白花布衫,黑色褲子,往前走時胸前那兩個碩大的乳房不住地顫動。當她走到何大流身邊時,情不自禁地向何大流飛了一眼,恰與何大流的目光相遇,何大流一陣激動,一錘下去敲了個空,趕緊補第二錘,但點子已亂,鼓齊鑼不齊。
“何大流你搞球啥?昨敲咧?”鼓手張光源不滿地問何大流。
何大流還未及開口,何二喜倒替他說了。
“心不在焉,誰知他眼睛看到哪里去了,一錘敲球到了手上。”
何大流用腳踢何二喜,何二喜急忙躲閃,他的鈸也拍亂了。
張光源停下鼓槌說:“停,重新來!”
王彩珠來到張光春身旁,何大流的眼神不時飛向前面。
“支書,啥事?”王彩珠問。
“到公社開大會時,咱村由你領喊口號。”
“我?”王彩珠受寵若驚。
“你識字,口號在這張紙上。”
王彩珠接過。
“看清楚,可不能喊錯。”張光春表情十分嚴肅,“喊錯了可不得了。”
王彩珠點點頭,莊嚴地接受了這項光榮的任務。王彩珠念過幾年書,記性好,人也聰明,土改時當過婦女主任,要不是跟土改工作隊的一個同志有點那個,恐怕現在還是婦女主任。
人民公社成立大會在十字街口戲樓前的廣場上舉行。戲樓是清朝乾隆年間修建的,造型古樸、典雅別致。舞臺方方正正,高出地面丈余。戲樓前一大塊空地也就是所謂的廣場,可站立數千人。無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后,凡有重大活動,都是在此舉行。王彩珠也在這里參加過斗爭地主惡霸大會,聲討美帝侵朝大會,但她從來還沒領喊過口號。今天張光春叫她領喊口號,這是張光春瞧得起她,無論如何她一定要領好,要喊好,要喊得清楚,要喊得響亮,要給槐樹溝的人露臉,要給槐樹溝的人爭氣。王彩珠這樣想著,心里一陣激動。身上的血液循環似乎在加快,有點熱血沸騰了。她的手微微顫抖,手中的小紅旗也隨之不住地抖動。忽然,戲樓上的高音喇叭停止了播放歌曲,傳出了一個渾厚的男中音,“經縣人民政府批準,大亞人民公社今天正式成立了!”嘩,一陣雷鳴似的掌聲在人群中山洪般地爆發出來,接著是一片震耳欲聾的口號聲。
“快喊!”張光春用胳膊碰了一下緊挨他站著的王彩珠。
王彩珠一怔,才從激動中醒來,望著焦急的張光春點了點頭。但王彩珠并沒有馬上就喊,她想等別人停下來后再喊,那時,她清脆的聲音會顯得更加嘹亮更加悅耳,她也會因此更加引人注目。可是,激動的人群并沒有給她留下片刻的時間,仍然不停地高喊著,聲音此起彼伏,尤如大海的波浪一浪高過一浪。
“喊嘛,等啥!”張光春催促道。
王彩珠見張光春如此焦急,不得不舉起右臂,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喊出了“人民公社萬歲!”。但她的聲音象涓涓細流遇到了奔騰咆哮的山洪,被吞沒了。在人群中沒有引起任何反應。槐樹溝的人們什么也沒有聽見,只有在她身邊的幾個人跟著她舉起了手中的小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