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杰
(遼寧省博物館)
具有東方藝術獨特之美,寄寓著中華民族獨特審美取向與情感的中國古代書法與繪畫作品是華夏文明的象征,是中華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古往今來,披肝瀝膽,孜孜以求,畢生致力于中國古代書畫鑒定與研究的學者史不絕書,他們為保護和弘揚中國古代書畫遺產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著名書畫鑒賞家楊仁愷先生,便是其中杰出的一員。
鐵肩擔道——清查偽皇宮散佚書畫
末代皇帝溥儀遜位后,以賞賜其弟溥杰為名,陸續從北京故宮竊出歷代珍貴書畫1200余件。這批書畫從北京到天津,再隨溥儀到長春,成為偽滿洲國皇宮藏品。1945年8月,偽滿政權隨著日本戰敗投降而土崩瓦解,這批珍貴書畫或為溥儀所攜逃,或被偽滿憒兵所打劫,再一次漂泊流散。
國寶的命運牽動著楊仁愷先生的心,他默默祈禱這些散佚的國寶不至由此渺無蹤跡,更期待著有一天能與國寶晤對,一飽眼福,了卻平生宿愿。
機會在漫長的等待中降臨了。1952年3月,長春市公安局在“三·五反運動”中查獲了一批從偽滿皇宮流散出的書畫,有關部門當即決定由東北博物館的楊仁愷和東北圖書館的趙琦組成清查小組清理此事。不久,趙琦留學蘇聯,由楊仁愷先生獨擔重任。他以長春市公安局查獲的偽皇宮書畫事件為線索,從細查偽滿皇宮倒臺時的具體情節入手,逐一追查具體的當事人,并通過宣傳政策,說服一些人自動交出從偽滿皇宮掠取的書畫。在短短3個月中,摸清了許多線索,并搜集到歷代珍貴書畫130余件,其中有唐宋以來的名跡多種,全部送交故宮博物院。從此,楊仁愷先生與散佚書畫結緣,踏上了畢生訪求、研究它們的道路。
驚世發現——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重見天日
《清明上河圖》是北宋畫院畫家張擇端的風俗畫杰作,舉世聞名。這幅名作的流傳過程頗具傳奇色彩。北宋時該畫為宣和內府舊藏,“靖康之難”后落入金人手中。元滅金后,據記載為官匠以摹本易出,售于貴官,再轉武林(杭州)陳氏。至正年間四川人楊凖傾囊購自陳氏,元末經楊氏轉歸靜山周氏文府庋藏。入明經李賢、朱文征、徐溥諸人遞藏。后轉歸李東陽,嘉靖年間為陸完所得。嘉靖末為嚴世藩所有,嚴嵩父子事發后被查抄,入明內府,后為大太監馮保竊出宮外。傳至清乾隆年間,由陸費墀轉畢沅,嘉慶四年畢氏沒籍,始入清內府。
歷史上以張擇端之名流傳的《清明上河圖》不知凡幾,楊仁愷先生曾過目的就達十余卷之多,其中多是明清以來的臨仿本,作者多是蘇州地區的民間畫工,這些作品被后世稱為“蘇州片”。“清明上河圖”是蘇州片仿造古畫的重要題材,以此名傳世的作品數目眾多,魚目混珠,導致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一度被贗品淹沒。此件珍品當時同其他明清仿品一道被溥儀攜往長春偽宮。后在溥儀倉皇出逃時被蘇聯紅軍截獲,其中有三件同名的《清明上河圖》。楊仁愷先生當時也未料到這里竟有張擇端的原作。當看到原定為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時,經過仔細辨認,確定是清代的“蘇州片”,原鑒定意見有誤。保管員又從畫堆中找出另兩卷同名畫作,楊仁愷先生長時間審視原定為“蘇州片”的一卷,驚喜若狂。旁人問其因,他激動地說:“大家手筆,得見原貌,焉能不狂。”
為世人所熟知的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就這樣被楊仁愷先生重新發現,得以重見天日。
獨具慧眼——發現米芾《苕溪詩》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為了東北博物館的文物征集,楊仁愷先生常到北京琉璃廠這條古文化街。1963年4月的一天中午,一個外地年輕人攜帶一件布包袱,內中裝有亂作一團的碎紙,來榮寶齋求售。店員耐心地將包袱里的紙團慢慢理開,看到了鈐有清宮印璽的書畫殘片,判斷一定是從長春偽皇宮流散出來的“佚目”書畫,于是忙把恰在后院經理室休息的楊仁愷先生請了過來。映入楊仁愷先生眼簾的,正是“佚目”書畫,所以殘破,正是偽國兵在偽皇宮你爭我奪的歷史見證。經過整理,確認共有37件書畫珍品,米芾《苕溪詩》、陳垍《自書詩》、蘇軾《題李公麟三馬圖跋》等名跡均在其中,不能不說是一大奇跡。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米芾的代表作《苕溪詩》,當時雖殘為數片,經耐心綴合,僅損去8字。《苕溪詩》具有極高的書法藝術價值,可與米芾的另一代表作——《蜀素帖》相媲美。
八年轉戰——參加全國古書畫鑒定組
新中國成立后,在僅僅十幾年時間里,通過像楊仁愷先生這樣一批從事書畫鑒定者的艱辛努力,歷代書畫作品的絕大多數已收歸國有,實現了中國古代書畫收藏的又一次空前集中。
然而,數量浩繁的藏品必須通過權威、系統、精確的鑒定,明確具體書畫藏品的時代、真偽及歷史、藝術價值,才能使之更好地得到保護與利用。黨和國家對這項文化工程非常重視,早在1962年,在周恩來總理的關注下,國家文物局曾組建了由著名書畫鑒賞家張珩、謝稚柳和韓慎先為主要成員的全國古代書畫鑒定組。限于條件,鑒定組只對部分省市博物館的書畫藏品進行了初步鑒定。工作不到一年,即因接踵而來的“十年動亂”而被迫中斷。
1983年,在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的主持下,在全國范圍內選調最具學術權威性、在書畫鑒賞與研究上業績顯著的7位專家組成全國古代書畫鑒定組,楊仁愷先生以其突出的學術造詣入選,開始了長達8年的古代書畫巡回鑒定工程,行程數萬里,遍及全國25個省、市、自治區,208個書畫收藏單位及部分私人收藏,共過目書畫作品61596件。8年時間里,每期每地的工作一開始,楊仁愷先生必先到達,并以其一貫的飽滿熱情和旺盛精力投入到鑒定工作中。1988年夏,楊仁愷先生在忙于籌備遼寧省博物館40年館慶國際學術研論會時,突發腦血栓入院治療,不久,接國家文物局通知,不顧醫生勸阻,按時趕到石家莊參加鑒定工作。經過全體專家的共同努力,于1990年底完成了全部工作,對全國除臺灣省以外的現藏古代書畫進行了系統整理,辨明了許多原來模糊不定的作品,還在各地發現了原作為贗品保管的宋、元、明各時期代表畫家傳世稀少的佳作。
妙手著文——寫作《國寶沉浮錄》
歷史上的古代書畫,多次聚而復散,歷代朝廷建立之初,都曾派員赴民間搜尋查訪,也留下一些文字記載,但多數語焉不詳。溥儀遜位后,當時的北洋政府照例派官員去現場清點,如不是發現宮廷太監所記“賞溥杰”賬單,流出宮外書畫的底數將難以摸清。北洋政府據此賬單,編成一本簡單的《故宮已佚書畫目錄》,用以塞責。此目錄漏記達百余件之多,后來發現的隋展子虔《游春圖》、唐歐陽詢《行書千字文》、北宋李成《茂林遠岫圖》等巨跡,均不在此列,其史料價值遠遜于前人的著錄與訪求筆記。
楊仁愷先生親歷了搜求散佚書畫國寶的過程,心中始終有一件事無法釋懷,就是作為一個從事古代書畫研究的學者,自己應責無旁貸地把這段歷史完整記錄下來,還歷史以本來的面目。自20世紀50年代始,他接觸了大批當事人,留下了厚厚的記錄,對陸續發現的大批書畫名品,反復考察研究,之后開始了《國寶沉浮錄》的撰寫。此書按照歷史進程,以事件中的人物活動為經,以對作品的歷史藝術分析為緯,見人見物,不同于歷史上任何一種書畫著錄或筆記,科學性、學術性、可讀性兼顧,洋洋60萬字,堪稱古代書畫研究的經典之作。
《國寶沉浮錄》是楊仁愷先生的嘔心瀝血之作,前后歷經30年的風雨歷程,其中的酸甜苦辣,楊仁愷先生體會殊深。書的初稿在“文革”前夕就已基本完成,茅盾先生特為此書題簽“故宮已佚書畫見聞考略”。“十年動亂”中,楊仁愷先生成了反動學術權威,他的藏書和包括此書初稿在內的全部文稿被查抄,本人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1969年末,又接到命令帶領全家老小趕往遼東山區“插隊落戶”。楊仁愷先生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被抄走的所有文稿。他找到造反派頭頭,義正辭嚴,表示如不還書稿,就堅決不下鄉。書稿還回來了,但被“批改”得面目全非,楊仁愷先生就帶著這惟一的“財產”來到遼東岫巖的一個小山村。勞動之暇,他在擁擠昏暗的茅草房內,憑著記憶對書稿加以修改補充。“文革”后,楊仁愷先生的學術生命煥發了青春,修改、補充這部書稿的工作一直未停頓。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他借講學或參加學術研討會的機會赴國外參觀收藏東方文物豐富的博物館以及私家藏品,對流往域外的“佚目”珍寶得以寓目,并認真加以記錄和研究,大大充實了該書的內容。
《國寶沉浮錄》的付梓出版,滿足了海內外書畫研究者的需要,也了卻了楊仁愷先生畢生的心愿。
求真務實——書畫鑒定與研究
通過長期的書畫鑒定與研究工作實踐,楊仁愷先生養成了嚴謹、務實、厚積薄發的治學風格和寬廣的學術研究視野。對于古書畫研究,楊仁愷先生認為對書畫作品真贗問題的判斷應居首位,否則,就有如在沙灘上建高樓大廈,終會毀于一旦。他堅持從基礎做起,在從事古書畫遺產整理工作中,不惜花費極大的功夫,也要把問題搞得水落石出。如同行一直認為歐陽詢《夢奠帖》和《行書千字文》為唐代鉤填本,執意甚堅,卻不能令楊仁愷先生心悅誠服。他通過多年研究,闡述了自己的觀點,目的是恢復作品的本來面目,并逐漸使同行理解了他的觀點。楊仁愷先生始終認為:如果一件書畫本是真跡,由于鑒定者自身原因而被否定,對祖國傳統文化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在學術問題上,楊仁愷先生敢于堅持己見,如就《簪花仕女圖》的創作年代問題,他與好友——著名書畫鑒賞家謝稚柳先生打了多年的“筆墨官司”。他遍閱所涉書畫史料,博覽諸多史學文獻,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等多個側面入手,深入到作品產生的歷史環境中加以探察,又以現存史跡及考古發現的相關資料為輔證,發表了《周昉〈簪花仕女圖〉真跡研究》、《關于〈簪花仕女圖〉的再認識》、《關于唐周昉簪花仕女圖〉一文的管見及其他》等多篇論文,以令人信服的論據,闡述了《簪花仕女圖》是唐德宗李適貞元年間仕女畫的觀點。
在漫長的治學生涯中,楊仁愷先生始終在苦苦探索如何突破傳統的“望氣派”、“著錄派”等神秘莫測的傳統鑒定方式,建構起科學的中國書畫鑒定理論體系,在總結前人鑒定方法與理論的基礎上,積數十年書畫鑒定理論與實踐探討之功,撰寫了《中國書畫鑒定學稿》一書,建立了中國書畫鑒定的學科體系,標志著傳統書畫鑒定方法向現代實證科學方法的轉變,使書畫鑒定成為一門可以依據有關理論學習和掌握的學科,這是他對中國書畫鑒定研究所做出的具有創新意義的貢獻。圍繞這一理論體系,楊仁愷先生特別注重實踐,他親自倡導并主持的《中國古今書畫真偽作品對照展》、主編的《中國古今書畫真偽圖典》,以簡明、直觀的方式傳播普及中國古今書畫鑒定知識,使中國書畫鑒定這門學科走下神壇,融入了社會。
來源:《中華遺產》2005年第7期
發布日期:2009-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