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軍
劉薩訶是活動于東晉末至南北朝時期的一位高僧,記載他的籍貫、名號、事跡及傳說的佛典和史籍很多,主要集中在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廣弘明集》、《集神州三寶感通錄》、《釋迦方志》、《道宣律師感通錄》,道世《法苑珠林》,宋釋志磬《佛祖統紀》,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以及敦煌遺書P.3570、P.2680、P.3727《劉薩訶和尚因緣記》和1979年在武威發現的唐天寶元年(742)《涼州御山石佛像因緣記》等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物中。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起,學者們運用這些資料進行劉薩訶研究,產生了一批有價值的成果。其中陳祚龍《劉薩訶研究——敦煌佛教文獻解析之一》為開山之作,校錄了當時所能見到的有關劉薩訶的重要資料,為劉薩訶研究提供了線索,奠定了文獻學基礎;同時也進行了考證,對敦煌本《劉薩訶和尚因緣記》的創作時間、材料來源及文獻價值提出了一些真知灼見。[1]孫修身、史葦湘等先生則運用傳世文獻和敦煌遺書及新發現的《涼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緣記》石碑等資料對以莫高窟第72窟和斯坦因《千佛圖錄》之十三絹畫為代表的佛教史跡故事畫進行了詳實的考釋,并進而將敦煌壁畫和文獻資料結合起來,考證、梳理了劉薩訶的事跡和傳說,拓寬了劉薩訶研究的領域,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近幾年來,在這方面用力最勤、厥功最著的學者則是山西大學的尚麗新博士。她考察了有關劉薩訶事跡和傳說中姓名籍貫、地獄巡游、江東巡禮、稽胡崇拜、番禾瑞像、感現佛缽、酒泉遷化等各節產生的時間、地域,記錄的佛典和史籍,及其所貫穿的民間佛教信仰的各種母題。[2]在史料分析的基礎上,又進而分析論證民間如何創造劉薩訶這一神佛的過程、原因,把劉薩訶信仰的傳播方式歸納概括為傳聞、講唱、造像與壁畫三種主要途徑,使劉薩訶研究跳出敦煌學的視域限制,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上揭示出劉薩訶傳說“所展示的由凡而圣、不斷神化的過程典型地折射出公元四世紀到十世紀民眾的佛教信仰”這一“巨大的隱秘”,并“使這個和尚閃爍出一種卓然不群的光輝”[3]。從她所發表的系列專文看,對相關資料的搜羅運用似乎已到“竭澤而漁”的程度,如在《敦煌本〈劉薩訶因緣記〉解讀》一文中論及劉薩訶遷化酒泉時甚至引用了清乾隆十四年(1749)張玿美修纂的《五涼全志》中的《永昌縣志》。但其中卻缺少了一般典籍所不載,而為酒泉本地所獨有的一些資料。
為說明問題,這里不避重復,再引錄一些資料。《劉薩訶和尚因緣記》:“以正始九年十月廿六日,卻至秦州敷化。返西州,游至酒泉遷化,于今塔見在。焚身之所,有舍利,至心求者皆得,形色數般。”[4]《續高僧傳》卷二五:“達行至肅州酒泉縣城西七里石澗中死。其骨并碎,如葵子大,可穿之。今在城西古寺中塑像手上。寺有碑云:‘吾非大圣,游化為業。’”[5]《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下:“行出肅州酒泉郭西沙礪而卒。形骨小細,狀如葵子,中皆有孔,可以繩連。故今彼俗有災障者,就礪覓之,得之兇亡,不得吉喪。有人覓既不得,就左側觀世音像上取之,至夜便失,明旦尋之,還在像手。故土俗以此尚之。”[6]《太平寰宇記》卷一百五十二“酒泉縣”條:“劉師祠,在縣南。師姓劉,字薩訶。沮渠時西求仙,回至此死,骨化為珠,血化為丹。門人因立廟于此,至今人誠心者謁之,往往獲珠丹焉。”[7]
關于劉薩訶的事跡傳說,諸本所記多有歧異,然其中“酒泉遷化”一節,卻是驚人地一致。這充分說明,雖然劉薩訶“足跡遍及大江南北,關隴東西”[8],事多歧見,但最后遷化酒泉,卻是無可懷疑的。而這樣一位充滿了神秘靈異色彩、在民間被廣為傳頌的高僧,在其遷化地自然不可能沒有留下遺跡。筆者既為酒泉土著,近年又對地方文史頗有幾分興趣,機緣所在,讀到有關劉薩訶研究的著作,自然想到了曾經寓目的相關資料,在此匯輯羅列并作簡略說明,以供專家采摭。
其一、關于手跡崖
《肅鎮華夷志·古跡》:“手跡崖:城西二里周家寺后沙崖上有手印,人以為古跡奇異。俗妄言乃佛見討來河水盛,恐沒其城,以手推崖,腳登河崖,故水不能淹城。”[9]《重修肅州新志·肅州·古跡》:“手跡崖:城西二里周家寺后沙崖上有手印,人以為古跡。俗傳佛見討來河水盛,恐沒城,以手推崖,腳登河岸,故水不能淹城云。”[10]
《肅鎮華夷志》4卷,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肅州兵備道副使張愚創稿,萬歷四十四年(1617)肅州兵備副使李應魁續修完稿,順治十四年(1657)肅州監收臨洮府通判高彌高重刊。[11]是酒泉地區現存最早的體例完備定型的一部舊志。[乾隆]《重修肅州新志》30卷,清肅州分巡道黃文煒、軍需觀察沈青崖纂修,于乾隆二年(1737)成書。兩志對手跡崖的記述,文字略有出入,但主要資料相同,只是前者對所采錄傳說有“俗妄言”、“恐難憑信”等考評文字。兩志均未明說為肅州救水難的是哪位神祇,只以“佛”籠統言之。但兩志中關于“西峰寶寺”的記載,又透露了相關信息,說明是僧慧達;而“慧達”乃劉薩訶之法號。
莫高窟至今留有中唐及其以后所繪劉薩訶在酒泉郡開山暢流、留跡山崖的瑞像故事。可惜酒泉城西手跡崖遺跡在近年城市擴張中已被夷為平地,難以尋考了。
其二、關于西峰寶寺
《肅鎮華夷志·祠祀》:“西峰寶寺:城西三里。據《神僧傳》云:昔蒙遜時,有僧人名慧遠,游居武威,一旦云,肅州人有水難,吾當速救。于是,寅時起身,巳時至肅,正見討來河水勢侵城,用手一指,水即回波,后圓寂于此,遂建浮屠,以藏其骨,人遂以手助崖為右跡,后人因此遂充拓為寺。而西峰今將平矣。有重修碑記云。”[12]《重修肅州新志·肅州·祠廟》:“西峰寶寺:在肅城西三里,今名西古寺。《神僧傳》云:沮渠蒙遜時,僧慧達居武威,忽一日云:酒泉人有水厄,吾當往救。寅時發,巳時至郡,正見討來河侵城,以手揮之,水退。隨圓寂,瘞骨于此。后世遂拓為寺。天順間,僧公澄修之。正德十一年,毀于回虜。嘉靖十二年,僧相至又鼎新之。太常寺卿趙玉芝、學官陳杰,皆有碑記其事。趙碑今號透靈碑云。”[13]
前志記為僧慧遠,而該志《仙釋》目也有《慧遠傳》:“慧遠,本衛人。姓劉,自幼出家為僧。洪武間游至涼州,閉關靜坐。一日,謂涼州人曰:‘明日肅州遭水災,吾當速救可也。’明寅西向,巳時至肅,討來河水漲泛,勢將逼城。慧達至西峰,離城一里許,用手一指,水向北潰,遂不進城。人以手跡崖為古跡,因遂圓寂于此,遂建寺塔,以傳云。”[14]此“慧遠”顯系“慧達”之誤。對此,《重修肅州新志·凡例》已有訂正說明:“舊志誤謬頗多,亥豕魯魚,難以枚舉……及慧達,沮渠蒙遜時僧,而或為明初。此等俱已訂正。”[15]而《重修肅州新志·肅州·仙釋》正有《慧達傳》:“慧達,肅州人。姓劉,名窣和,自幼出家為僧。洪武間游至涼州,閉關靜坐。一日,謂涼州人曰:‘明日肅州遭水患,吾當救之。’明寅西向,巳時至肅,討來河水漲泛,勢將逼城。慧達至西峰,離城一里許,用手一指,水向北潰,遂不近城。后圓寂于此,建有寺塔,人以手跡崖為古跡。按:此條出舊志,與《神僧傳》不合,今姑存之。余見《古跡》、《祠廟》內。舊志誤為明洪武間事,應從《神僧傳》云,為沮渠蒙遜時人。”[16]陳祚龍也曾考證劉薩訶姓名和法號:“自彼出家之初,初號慧達,蓋以古人信彼乃系菩薩之‘化身’,且系‘假形化俗’,因以為號焉。”在這句話中“慧”后括注:“此字因為與‘惠’通,故亦嘗作‘惠’。”在“達”字后括注:“凡作‘遠’者,大謬。”[17]可見,誤“慧達”為“慧遠”在典籍中是普遍的,不僅《肅鎮華夷志》如此。
關于劉薩訶的籍貫,《冥祥記》、《高僧傳》等說他是并州西河離石(今山西離石)人;《續高僧傳》、《劉薩訶和尚因緣記》載其為定陽(今陜西宜川)人;《續高僧傳》、《集神州三寶感通錄》、《釋迦方志》又說是慈州(今山西吉縣)人。而上引兩部肅州舊志卻都以慧達為肅州人,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肅州民間劉薩訶信仰的一些情況。
兩志所記西峰寶寺,多次重建、補修[18],至建國初尚存,“氣魄宏大,建筑雄偉,林木繁茂,風景甚幽。院后并有大、小兩座寶塔,據傳,大塔為神僧劉窣和(又名劉薩訶)之瘞葬,小塔約為海峰大師之留跡”[19]。可惜于1958年之后被拆毀,遺址在原酒泉城西一公里處酒泉西峰鄉西峰寺村八組居民點以北500米處道路西側農田中。近年酒泉市區開發擴建,居民點拆遷,據寺廟旁原住居民指認,遺址處在312國道出酒泉市區西北拐彎處(西側)和正在開工建設的消防局(東南角)之間。
其三、關于透靈碑
如前所引,《重修肅州新志》“西峰寶寺”條稱:“太常寺卿趙玉芝、學官陳杰,皆有碑記其事。趙碑今號透靈碑云。”1958年,寺毀時,碑亦不知去向。至“1987年9月,酒泉市文物普查隊到西峰寺村訪查,當地耆老王福同、王建福等回憶說:當年寺毀之后,碑被村民抬回村中,埋在了地下。經過仔細尋找,終于掘地得碑。老少無不喜慶”[20]。
碑為青白色花岡石質。碑體長130厘米,寬85厘米,厚25厘米,正背兩面皆有文字。正面全文773字(其中殘缺52字),背面為功德簿。碑額高67厘米,寬84厘米,厚27厘米,正面浮雕二龍戲珠,篆刻“西峰寶剎碑記”六字,背面雙龍交蟠,中刻楷書“西峰寶剎碑陰”。碑座高40厘米,寬90厘米,厚55厘米,前后蓮花浮雕。據說“當初碑面十分平光明亮,能透入人的影子,故時人有‘透靈碑’之稱”。[21]
此碑現藏酒泉市肅州區博物館。據碑文可知,此碑立于明弘治十五年(1502),為趙玉芝所撰,與《重修肅州新志》所載相合。關于寺的來歷,碑文記載:“肅城之西,舊有浮屠剎宇,古傳慧達神僧飛錫至此,知其地可作寶林,因創以□□,面雪山而背天城,渺黃河而抵流沙,峰巒環峙,林木交翠,即金沙菩提表現之所矣。”[22]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西峰寺正是因劉薩訶而建,是高僧劉薩訶留在酒泉的一處重要遺跡。如此,《西峰寶剎碑記》也是研究劉薩訶行跡不可忽視的文獻資料。
尚麗新指出:“劉薩訶的各種傳說不是隨著劉薩訶的去世而終結的,更不是在一時一地產生的,而是經歷了從4世紀末到11世紀漫長的歷史時間在大江南北、關隴東西廣闊歷史空間而逐漸形成的。”“劉薩訶傳說具有極為強大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使之在4世紀末至11世紀全國范圍內產生了極為廣泛深遠的影響。”[23]而上引《肅鎮華夷志》、《重修肅州新志》和《西峰寶剎碑記》等資料則表明,劉薩訶傳說不僅“綿亙在東晉到唐五代漫長的歷史時間里”[24],而且直至明清時期,還在“河西走廊一帶的多民族聚居地”流傳著,并繼續被知識階層和權力階層記錄規約著,由此足見其影響的廣泛深遠。
注釋:
(原載《敦煌學輯刊》2008年第2期)
發布日期:2008-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