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
時間——三十三年五月三日晚
地點——聯大新舍南區十號教室
剛才周炳琳先生報告了五四時候北大的情形,五四運動的中心是在北大,而清華是在城外,五三那天的會不能夠去參加(記者按:周炳琳先生方才‘說到五三晚上北大學生集會于北大第三院大禮堂,決定次日的游行示威)。至于后來的街頭演講,清華倒干得很起勁,一千多人被關起來,其中有許多是清華的。我那時候呢?也是因為喜歡弄弄文墨,而在清華學生會里當文書。我想起那時候的一件呆事,也是表示我文人的積習竟有這樣深:五四的消息傳到了清華,五五早起,清華的食堂門口出現了一張岳飛的《滿江紅》,就是我在夜里偷偷地去貼的。所以我今天看了許多同學的壁報,覺得我那時候貼的東西真太不如今天你們的壁報了。我一直在學校里管文件,沒有到城里參加演講,除了有一次是特殊的之外。那年暑假到上海開學生總會,周先生(炳琳)代表北大,我代表清華到上海聽過中山先生的演講,我的記憶極壞,此外沒有什么事實可以報告,只知道當時的情緒,就像我的貼《滿江紅》吧!
方才張先生說五四是思想革命是正中下懷(記者按:張奚若先生說道:“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則是思想革命”)。但是你們現在好像是在審判我,因為我是在被革的系——中文系里面的。但是我要和你們里應外合!張先生說現在精神解放已走人歧途,我認為還是太客氣的說法,實在是整個都走回去了!是開倒車了,現在有些人學會了新名詞,拿他來解釋舊的,說外國人有的東西我國老早就都有啦!我為什么教中國文學系呢?五四時代我受到的思想影響是愛國的,民主的,覺得我們中國人應該如何團結起來救國。五四以后不久,我出洋,還是關心國事,提倡Nationalism,不過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義,孫中山先生翻譯Nationalism為民族主義,我以為這是反動的。回國以后在好幾次的集會中曾經和周先生站在相反的立場。其實現在看起來,那是相同的,周先生:你說是不是?我在外國所學的本來不是文學,但因為這種Nationalism的思想而注意中文,忽略了功課,為的是使中國好,并且我父親是一個秀才,從小我就受《詩》云子曰的影響。但是愈讀中國書就愈覺得他是要不得的,我的讀中國書是要戳破他的瘡疤,揭穿他的黑暗,而不是去捧他。我是幼稚的,但要不是幼稚的話,當時也不會有五四運動了。青年人是幼稚的,重感情的,但是青年人的幼稚病,有時并不是可恥的,尤其是在一個啟蒙的時期,幼稚是感情的先導,感情一沖動,才能發出力量。所以有人怕他們矯枉過正,我卻覺得更要矯枉過正,因為矯枉過正才顯得有力量。當時要打倒孔家店,現在更要打倒,不過當時大家講不出理由來,今天你們可以來請教我,我念過了幾十年的《經》書,愈念愈知道孔子的要不得,因為那是封建社會底下的,封建社會是病態的社會,儒學就是用來維持封建社會的假秩序的。他們要把整個社會弄得死板不動,所以封建社會的東西全是要不得的。我相信,憑我的讀書經驗和心得,他是實在要不得的。中文系的任務就是要知道他的要不得,才不至于開倒車。但是非中文系的人往往會受父輩《詩》云子曰的影響,也許在開倒車……負起五四的責任是不容易的,因為人家不許我們負呀!這不是口頭說說的,你在行為上的小地方是會處處反映出孔家店的。
原載《大路》第五期
發布日期:2008-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