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榮
老人在思考著,朋友和客人們川流不息地帶來自己的故事和傳聞,歷年積累的字紙記錄著時間流逝的蹤跡,許多許多人的時間匯聚著,就成了歷史。
賈植芳先生有記日記的習慣,不過早年的日記在1955年胡風冤案中被查抄,下落不明。“文革”后,老先生開始重新記日記——這些日
記自1979年8月22日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累積下來有厚厚一摞。每天晚上客人走完后,便是記日記的時間,老人的手有些抖,但仍然竭盡全力——感覺幾乎是用筆把字戳在紙上。先生便是這樣持之以恒地記著日記,全然不顧當初便是紙上的文字,給自己招來了莫大的麻煩。
這樣專注的、持續的寫作行為,似乎是要把自己所經歷的時日中值得珍惜的都一點點記下來。但是,記下來有什么用呢?26年來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都呈現到了紙上——似乎是生命自身漫溢著,不但要在生活中表現出來,而且要在紙上自然地延續。
賈先生的日記以前出了兩本,一本是收入2000年出版的《解凍時節》(長江文藝出版社)中的《平反日記》(1979—1981),一本是收入去年出版的《賈植芳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中的《退休前后》(1985—1987),近來大象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早春三年日記(1982—1984)》正好在二者之間承上啟下,能夠顯示先生在那個平反之后早春時節的生活狀態,也為中國歷史的一角,留下了一些面影。翻翻《早春三年日記(1982—1984)》就會發現,那些日子,先生家的客人來得多。每個客人來了,先生都熱誠相待,而每一個客人,都有著自己不同的故事,有些講給了先生,便在日記中留下了蹤跡。人的生命竟也像流水一樣,在這些紙上會合了,波瀾不驚,下面卻是驚濤駭浪。
賈先生上世紀50年代教過的學生,在1955年的時候都受到了牽累,先生平反復出后,卻都重新匯聚到先生周圍,沒有一點怨言,而且后來每年都相約著一起來為先生過壽——師生關系相處到這種程度,也算得上“貴相知乎心”了。其實,即使在憂患爆發的當時,這種真情便已經存在著,雖然有些故事,多年之后才知道。譬如,賈先生在1984年5月24日的日記中便記載了這么一件事:“下午,老同學張忠孝來,她多年都在《光明日報》工作,我們不相見已近三十多年了,她的愛人詹銘新在‘文革’中自盡,她也由一個小姑娘成了一個做了外婆的老太太。據她說,55年我出事時,當時在人事部工作的同學陳仰周發起保我活動,要大家簽名。張澤厚簽了,受到迫害。信轉到《光明日報》被領導扣了,張忠孝未能簽名,在‘文革’中才得知此事,而陳仰周同學卻從此沒有音訊,迄今生死不明。我聽了,非常難過,……”短短的幾行字,記載的不但是一樁往事,更牽涉到了多少人的命運,而這僅僅是一例而已。
先生的《早春三年日記(1982—1984)》中,也記載著一些有趣的奇怪的人和事。他年輕時期的朋友曹白,也是頗有影響的“七月派”作家,多年來足不出戶,有一次聽說先生去參加趙樹理會議,竟然寫信來問先生和趙樹理談得怎么樣——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曹白到先生家來吃飯,吃到中途,來了別人,他匆匆離去——因為他怕生人!
還有一位在復旦外文系教書的德國老太太,有次找先生不遇,先生去回訪時,“她自我介紹說,父親是律師,母親是醫生,她是外科醫生,后來改行教文學,她想弄比較文學,因此要找我,她想寫一本這類書作教材,請教于我云。她說,她五歲受希特勒迫害,‘文革’中又受‘四人幫’迫害(她丈夫是中國人),她寫了一本自傳,本擬在德出版,她女兒怕事,她決定死后作為遺作出版云。”現實生活,真的是比小說還離奇,也還要殘酷——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經歷,以及更多的血和淚。
不過,《早春三年日記(1982—1984)》中也并不只是和過去的牽連,那個早春的季節里,先生也結識了一些新的朋友——也并非全是“鴻儒”,而與有的年輕朋友結識的原因也頗別具一格,有一次,一位青年喝多了酒,騎自行車把先生的腿撞折了,他很緊張,先生卻不予追究,說是會影響年輕人的前途,就這么一來二去成了朋友,而這樣結識的朋友也竟然是真朋友——1984年5月22日,上海地震,那時先生還沒睡,屋墻輕搖動,大家都起來了,那位把先生的腿碰傷的男青年的妻子特地奔來,把先生扶到宿舍門口馬路上安坐下來,與眾友鄰一起張傘避禍。
先生還有一個親密的小朋友,是他剛剛復出時鄰居工人小卞的兒子,日記里親切地喊他“小毛頭”。小毛頭如今已經是個很大的大小伙子了,不知到他看到先生這么多年的日記時會有何感想——這里面,記載了他的出生和他慢慢成長的過程,其中免不了挫折,不過很多大概他自己都忘記了吧。1984年1月2日,先生的日記中鄭重其事地這么寫到:“小毛頭就是我們84年請的第二個客人。”
當然,《早春三年日記(1982—1984)》中,并非都是這些有趣的事情,日記里也記載了很多先生作為一個大學老教授所必不可免的很多份內的職責和份外的雜事,記載了他對歷史的思考和對現實的反應(他對現實包括對新的文藝作品反應的敏銳、準確、超前、大膽經常會讓你大吃一驚),更處處散落著他的弟子們(比如陳思和、李輝等)的成長蹤跡。
老人在思考著,朋友和客人們川流不息地帶來自己的故事和傳聞,年輕人們在成長著,這些歷年積累的字紙紀錄著時間流逝的蹤跡,不,紀錄著時間本身——而許多許多的人的時間匯聚著,就成了歷史。
來源:《中華讀書報》2005年11月16日
發布日期:2008-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