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不反傳統之謎?
作為耕耘半個多世紀的文藝理論家、思想史學者,王元化的這三卷《清園文存》,牽涉到相當多的具體的學科、甚而學術命題的討論,這需要作細致的二十世紀學術史上的脈絡化的理解,但是我認為同時重要的是,這部書更關涉到學術思想、文化關懷上的一些大問題,二十世紀留下的經驗教訓,紛繁混雜,太需要我們作一些清理總結工作了。而尤其是二十世紀后半期中國文化極為變化多樣的語境,也使這部書的意義顯得有些迷魅難解。比如說,九十年代以還,王元化反思盧梭、批評激進、提倡國學。李澤厚等人曾經發問:王元化為什么轉向不反傳統?在一些人的眼里,傳統與自由是絕對對立的。自由主義大師哈耶克所說的,“一個成功的自由社會在很大范圍內總是一個受傳統約束的社會——這或許顯得矛盾,但可能真是如此”(《自由憲章》)。但是提出問題的人不總是這樣想的。這當然不僅與王元化相關,仍是一個較復雜多元的思想課題。下面,我順著王元化的思想脈絡,講個人看法。
我相信這有時代的原因,但是將一個思想人物過于歸諸時代,則簡單取消了思想的自覺,同時也放棄了對時代本身的復雜現象作進一步分析。其實這個問題“卑之無甚高論”,用王元化的話來說,即“向深沉、去浮躁”。《清園文存》所選1993年致林同奇的信中寫道:“目前有一種傾向,即對過去所未經仔細咀嚼加以消化西方現代思想,僅得其一知半解之皮毛,即率爾引用,或夸夸其談之風,已逐漸衰微,為識者所棄。對傳統則以更科學態度予以辯認。總之對二者進行再認識、再估價。我的變化并無回歸儒家的意思,只是對自己過去一些簡單化見解加以反省而已。(第三卷P53)回歸學術本身,而非學術工具化,這是學術以自身為目的的自覺。我們不能不承認,這正是九十年代學術的可貴之處。現在有些人懷念八十年代的激情、沖動、思想性,但卻不肯為九十年代說句公道話。在幾代學人中不少人那里,其實至今仍尚未真正解決學術為何的問題。要么就是只承認為政治而學術,學術淪為工具,為婢女;要么就是只信奉為學術而學術,學術成為準貴族式的智力游戲或另一種工具——吃飯的工具。其實學術作為人類追求真與美善的心靈活動,在心靈根源之地,學術與思想與政治與道德,源源相通。正如我所喜歡的唐君毅先生一句話:“在遙遠的地方,一切誠念終當相遇。”另一方面,我們也知道,學術求真的要求越高,其自主性的訴求越強;其自主性越強,學問本身的問題就越多,知識的自足性就越大,而其功利性、應用性的需求,就越是間接、靠后。因而王元化反對“一知半解,率爾運用”,無論中西學術,都主張從容講論、冷靜評估、再三衡論,這正是學術自身價值得到尊重的體現。因此,王元化的變化,既不是簡單地標榜為學術而學術,更不是反對學術有思想關懷,而是對于八十年代浮躁學風的撥正糾偏,有利于中國學術自身的尊嚴與發展。
但是我甚至不想強調學風的問題。思想就有思想自己的理由。過多強調九十年代對八十年代“糾編”之類論戰之事,會妨礙理解王元化“不反傳統”的思想含義。其實,在《清園文存》中,有不少文字,或顯或隱,都涉及到了,只是并沒有從所謂“轉向”的角度去講而已。我們把這些思考穿連起來,則不僅可以作為這個問題的解答之一,而且可以清楚呈現其中某些十分重要、值得進一步思考的人文關懷。其中最重要的文字,即《對五四的答問》。他提出“庸俗進化論”、“激進主義”、“功利主義”、“意圖倫理”四項病癥,作為對反傳統思想進行反思的四個要點。每一條都有極大的闡釋空間。我這里且說庸俗進化論。
王元化說,“反傳統”有一個一元化的思想習慣:新的一定勝過舊的。這確實是從生物進化論那里搬來的似是而非的觀念。與此相聯系的一個五四思想是,要進步、要發展新文化,就要對舊的文化基因進行改造。于是他們花了很大力氣去清洗人們頭腦中的舊文化因素,并在社會生活中全面地長期地除舊布新。這樣做,確有生氣、有活力,但過后如何?留下什么?他們不管。新則新了,然而新中有病、有舊、有害,卻視而不見。而且,社會進化的動力會不會因此而消解損傷,他們也不顧及。總之,他們得不償失。哈耶克一針見血指出:社會進化,具有決定意義的因素,并不是文化基因的改造(恰是因為社會與生物不一樣,社會科學不能搬用生物遺傳學),而應是對成功的文化因素(包含傳統的各種習俗、規則等)的選擇、實踐、試錯。試想,改造文化、改造國民性即反傳統的理由,反傳統豈不是從方向就錯了?而我們長期以來缺乏對于傳統的正面認識,是不是認知圖式上出了問題?這是后話。且先說王元化關于傳統的正面評價:
其一,他認為中西思想傳統,同具人類理性認識的某些普遍性價值。譬如獨立、自由之精神、人格。在近現代如陳寅恪、胡適、杜亞泉、熊十力等人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而陳、胡的身上最典型體現出中西知識分子精英人物共同可貴的傳統。中西文化精神對于人文價值、人的尊嚴的追求,是有某些可以相通的地方的。不能因為要突出中國特色,就可以輕視或勾消普遍性價值。也不能因為要引進西方觀念,就只承認西方才具有普遍性價值。王元化這個思想仍值得加以發揮。
其次,他認為中國傳統思想的某些因素,可以重新開發出來,作為現代化價值的資源。比如道德思想、修身文化,應當可以用來補正現代性規劃的某些盲點。作為現代性價值不完全排斥傳統價值的一個例證,他特別在日記中以較大篇幅討論了近代學者朱一新的思想,十分值得細讀。也在別的地方特別提出關鍵要舍棄一種西方現代性價值獨斷的傾向。這都是有著很大的闡釋空間的重要思想。
其三,他認為在引進西方思想的做法、態度上,存在著一種簡單的空洞化的移植,而正確的態度,除了深入細致的學理之外,還應當有自己文化資源的準備。中國現代思想史上,只有民族形式,才可以合法地講。以至于一講到現代轉換,只是西方的才有意思,對很多人來說,傳統就只是一個空空洞洞的形式而已。譬如“拿來主義”這樣的思想,原本并不錯,但在很多人的那里,就變成了十分現成化、膚淺化的做法與態度,以為只要把西方的很多價值、觀念拿過來就可以了,他們忘記了,在一個真正有生機的文化里,其中觀念、思想、價值的生根,其實還更多地取決于接受者自身條件的成熟、自身準備的充分,而這些,根本不可能離開自家文化的底子的。我認為王元化的這一思想,不僅是來自理論上的洞見,而且更是來自他幾十年的與中國現代文化一起成長的切己之思。
講到“切己之思”,我想我們更不能忘記王元化比較獨特的學思方式。這也是他“轉向”的一個內在的原因。有的學人是這樣的:他的知識和學問的世界,并不完全是靠外來的知識材料、繁復的邏輯架構和龐大的理性體系,來推移運轉的。《清園文存》日記選錄引林同奇論王元化,說:“中國知識分子坎坷心路,外國學界很難理解。他們的思想軌跡,實際上是心路軌跡的某種折射,是一種生命形態,絕不同于‘職業思想家’的純學術探索。”(P145)作者在《清園文存》中所表達的對于激進主義在中國歷史上沒有起好作用的判斷,以及作者所流露的對于中國“左”“右”政治風向的厭倦,對于文化建設的終極操心,等等,與他參與自己的深切之思有關。而這些深切的在己之思,又構成所謂“轉向”的理由之一。所以我前面說時代的原因也是應作復雜分析的。在《無夢樓隨筆序》中,作者曾借張中曉的話,談及哲學性的反思,與一般的思考不同,前者是以自己作對象的思考。我以為作者的思想氣質與張中曉是一樣的,都懂得一種痛癢相關的思考方式。由于“自己”又有歷史的深度烙印、歷史的長期積淀,因而“以自己作對象的思考”無疑也是一種歷史的思考。這種富于生命形態的歷史性的思考(我曾借黑格爾式的術語,稱為“生命之在其自己”的思想,“生命”一語,就其合個人與社會為一而言),構成《清園文存》的一種鮮明特色,也使《清園文存》具有濃縮一部當代學術思想史的含量。我們當然需要那種超越的、邏輯的、客觀的、甚至純知性的思想史,無可諱言,我們也需要這種富于生命形態的思想史。
變中的不變
另外一個問題是關于“變中的不變”。近幾十年的中國,是歷史上劇變的時代,越往后看,可能越是看得清楚。也許,近代人所驚呼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也沒有當代變得巨大;也沒有哪個真實的人是可以以不變應萬變的。然而既便是變遷如此重要,觀看歷史也要看其連續、不變的一面,或許正是那“江流石不轉”的隱蔽,才藏有人生與歷史的種種悲歡無言,或激越精彩。要說到王元化的變中的不變,那也是可以有很多話要說。第一點,大家都承認的,他是一生落實人格的獨立。“他們愛怎么說、怎么寫、怎么想,都由他們罷,他們總不能阻止我保持我的本來面目。”(《關于約翰·克里斯朵夫》)——從他年青時代那樣熱情認同克利斯朵夫那“英雄的心”、“巨人似的手臂”,到他晚年反復推重“獨立自由之精神”、“不趨附時髦,不回避危險”的近代思想人物、戲言“不參加互助組,也不參加合作社,準備單干到底”時的自得神態,以及往來于他晚年心境中那“拔地蒼松有遠聲”、“奇古全憑一臂撐”的古詩、書法,順便提到,他的書法與他的文章人品,渾然一體,不可不看。——只要翻開《清園文存》,剛健之氣,撲面而來。這在文人英雄消失,知識人不由不嘆氣的時代,實可以暢神補氣。
第二,探求理性的義諦。這不是一句空話。王元化幾十年的寫作,幾乎沒有離開過叩問理性究竟是什么,理性有什么形式,在不同的領域有什么不同的表現、功能,以及理性在探索真理的途中,有什么危險,等等問題。這都是他一直縈心在念的大問題。如果用一條線索穿起來,從八十年代的“知性不能把握美”,到九十年代的“理性不能把握真理”,持續關心理性本身的局限性、復雜性,以及中國當代精神生活與政治生活中理性的濫用問題,這可以說是變中的不變。這一點尤具思想家的銳感。其中變化的一面是,“知性不能把握美”是關注于文藝美學領域創作論鑒賞學、以及形象思維的問題,作者最早對教條主義文風學風深層次的思維方式開刀,提出知性思維的片面、僵硬、靜止、孤立,有害于文學創作與思想探索,這對于“新時期”解放思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理性不能把握真理”則是關注于更大的問題,即“五四”新文化傳統中,一種對理性過于堅執、過于相信、并濫用了理性中的理想性,或理性的一元化、獨斷論、權力中心化的思想心態與思維方式。其中不變的東西,正是十分可貴的對于理性的懷疑、質問態度。我們知道,二十世紀西方不少重要思想家從不同的角度進入這一問題。其中如伯林、哈耶克的思想可以參證。譬如伯林從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區分來提問,為什么積極自由對理性的極端崇拜會導致不自由?原因即在于相信一元(所有的人生目標中只有一個真;理性對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理性至上(所有的沖突都由理性與非理性、不夠理性的沖突所引起;人最終服從理性,所以改造合理),有了這樣的信仰,于是就有了人性改造工程,思想改造工程,并視洗腦為當然。更可怕的是洗億萬人之腦而為一人之腦子,還說是回到了真理和自由。而王元化在九十年代花大力氣對黑格爾理性主義同一哲學的反思、對盧梭國家學說、啟蒙理性的反思,與哈耶克對西方理性主義傳統中的另一支傳統,即從柏拉圖、笛卡爾、盧梭、黑格爾等人的理性建構主義傳統的大力批判,也是完全一致的。王元化并沒有受哈耶克等的影響,卻與他們殊途同歸,正表明了中國現代思想所具有的現代性,以及真正思想者的慧覺。
第三,融會中西的努力。從《清園文存》中可以看出,王元化始終不變的一個主要方向,即融會中西文化。他從魏晉時期佛經翻譯、玄佛并用,到宋代文化消化外來文明的思想史考察中得到啟示,中國文化對于西方文明的真正消化、融合,是需要一個比較長的時期才能達到的。王元化越來越認識到,在這個過程中,有時理性的認識是不夠的,還需要直覺、冥會、無意識的溝通。而后者的達成,則要靠時間的積累、尤其要靠傳統自身的動力。因此,早期偏重于以西化中,在二十世紀中國向世界尋求合法性的大潮流中,王元化也得預流,尤其以他極富于中西參證特色的文藝學研究,大力活轉中國詩學;后期則中學漸漸凸顯,文化關注的幅度增大,從戲劇傳統到政治、社會,都有考察。在全球化與中國化碰撞的復雜語境中,他更偏重于重估中國文化主體、中西互證互補。反對“以外來文化為標準”,主張“以外來文化為參證”,這是他得出來的重要結論之一,因而區別于新老西化派。因此諸如家庭、道德、人文傳統等問題上,他都得出了與五四先驅們不盡相同的觀點。而不相信制度萬能論、移植萬能論,這又是他區別于新自由主義的地方。主體性、本土資源性、經驗性漸顯,表明中國文化的同化力在一個認真的思想者身上的復蘇。依我個人之見,從歷史上看,中國文化有兩個特點,一是由長期發展和廣大地域而來的混雜圓融、而非稚嫩單一;二是由此而來的適應力強,而非孤立排外。王元化的例子,正是具體而微地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生長之道。
《清園文存》(全三卷),王元化著,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12月出版
2005年5月8日
發布日期:2008-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