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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舜徽先生《說文解字》研究初探

鄭連聰

  張舜徽先生是我國本世紀的一位學問大師,他一生勤奮,博治四部,在小學、經(jīng)學、史學、哲學、文獻學等方面的成就,都足以名家。他幼稟家學,傾慕乾嘉諸儒的學問,服膺“由小學入經(jīng)學,由經(jīng)學入史學”的治學途徑,因此在小學方面用功甚深。對小學的研究,不僅是他治學的根柢,也是他學術(shù)成就中一個重要的方面。

  張舜徽先生對文字、音韻、訓詁均有較深的造詣,而用功最深的就是對《說文解字》的研究。他曾用如下的一段話來總結(jié)他的學術(shù)成果:“即以此小學、經(jīng)學為基石,推而廣之,以理群書。由是博治子、史,積二十載。中年以后,各有所述。爰集錄治小學所得者,為《說文解字約注》;集錄治經(jīng)學所得者,為《鄭學叢著》;……此特就平生著述中較費心力者,約略言之,至于薄物小書,不暇悉數(shù)也。”[1]小學是張舜徽先生進行學術(shù)研究的一個基礎,而《說文解字約注》一書則是他研治小學成果的一個結(jié)晶。

  《說文解字約注》并非一蹴而就寫成的,而是張舜徽先生數(shù)十年研治《說文》(《說文解字》,下同)的結(jié)果。他十四歲開始讀說文段《注》,讀完后又遍讀王筠、桂馥、朱駿聲等清代名家疏釋《說文》的著作,“記其異同于書眉,書之上下四周皆滿”[2]。他認為這些著作各有短長,于是便有自造新注的想法。但當時正忙于研治群經(jīng),后又校讀全史,博治諸子百家及歷代文集、筆記,就沒有時間完成注許的工作。五十歲后,才重理舊業(yè),取以前的筆記進行整理,并以金文、甲骨文為補證,開始《說文》的注釋。綿歷十年,才完成了二百萬字的《說文解字約注》。張舜徽一生著書,都是厚積薄發(fā),而《說文解字約注》一書尤其如此。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一生所寫的好幾種書,都不是預先擬定了一個題目然后著手撰述的,而是將積累已久的素材,加以區(qū)處條理,使成為有系統(tǒng)、有義例的專著的。像二百萬字的《說文解字約注》,不用說,是由我積四十多年的功力而后寫定成書。”[3]有了這四十多年的積累,使這本書足以代表張舜徽先生治學的功力。與《說文解字》其它的注本相比,《說文解字約注》有以下幾個特點。

  《說文解字約注》不僅是對《說文解字》一書的注釋,更可以看作一部系統(tǒng)的《說文》學術(shù)史。《說文》成書之后,在當代已被其它學者引用,[4]而后代對它進行解說和注釋的,更是代不乏人。尤其清代樸學大興,出現(xiàn)了段玉裁、王筠、桂馥等研究《說文》的名家。張舜徽先生對他們的著作進行了研究,比較它們的異同優(yōu)劣,在對《說文》進行注釋時,廣為征引各家學說,以自己的見識進行決斷,擇善而從,[5]而又以“舜徽按”的形式作出論斷,表明自己的觀點。對于歷來有爭議或有疑義的地方,則進行認真的考證,以求其真。[6]張舜徽先生在撰著《說文解字約注》的過程中,共“涉覽了一百多家研究《說文》的專著”[7],使該書成為《說文》注釋和研究的集大成者。它不僅可以幫助理解許書,又可資以了解歷代學者對《說文》研究的狀況與得失,還能從中學習到做學問的方法與原則。

  通常所說的小學,包括文字、音韻、訓詁三個方面,而三者往往又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許慎《說文解字》主要是文字學方面的代表作,但張舜徽先生《說文解字約注》卻是三者都有所成就,尤其是著力于推明雙聲相轉(zhuǎn)之理,是這本書的又一個重要特點。古人為文字標音,分為聲部和韻部[8],聲部相同為雙聲,韻部相同為疊韻,“清儒治古音者,往往精于言韻而疏于審聲”,張舜徽先生在對《說文》的聲韻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后發(fā)現(xiàn),古今語言的衍變,“由于雙聲者多,由于疊韻者少”。他還從文字發(fā)生的角度為這一觀點給出了證明,所謂文字,兩者有所區(qū)別,“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9]。張舜徽先生認為“聲在文之先,意在聲之先”,即聲音是用來表達意思的,而文字是用來記錄聲音的,“故凡發(fā)音部位相同的字,其義多相同或相近”,因此文字的孳乳增多,主要是由于雙聲相衍。張舜徽先生因此觸類旁通,認識到了聲訓的重要,并以沿聲求義這一原則,通貫《說文解字約注》全書,從而自成體系。而他自己所加的按語,也以推明聲訓為多。這本書之所以取名為《約注》,他認為“約一名而含三義”,其中第三層意思,就是“約之以雙聲之理”。對于這一點,他自己后來曾多次提到,[10]也是甚為滿意的地方。

  《說文解字約注》是張舜徽先生博觀約取,各種學問相互參證的結(jié)果。他以小學為基礎,做了三十多年博通的學問后,又轉(zhuǎn)回來注釋《說文》,其時他的學術(shù)風格已漸趨成熟,對材料的取用也已是左右逢源。凡是對疏釋許書有益的,他均取而用之,而不僅限于前人研究《說文》的著作。他為了寫作該書,“除涉覽了一百多家研究《說文》的專著外,還參考到許多有關(guān)水道、地理、生物方面的科學書籍,以及近三百年間文集、筆記中有關(guān)釋字、明制、考證名物的記錄”[11]。像沈括的《夢溪筆談》、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他都曾引用來注釋許書。選用合適的材料,往往可以“妙語解頤,一言而定”,達到“一言精覆,遠勝長篇考證遠甚”的效果。張舜徽先生不存絲毫門戶之見,他雖然批評了古代一些學者不正確的做法,但對于他們的精辟見解,依然采入注中,能夠采其長而去其短。他還充分利用出土的金文、甲骨文,以補證許書。非有寬廣的襟懷、獨到的眼光,以及深厚的功力,不能及此。

  《說文解字約注》一書,體例嚴謹,合乎規(guī)范。張舜徽先生批評了清代一些學者在注釋《說文》時的一些錯誤傾向。他認為段玉裁“以識斷勝,然好逞己意改字”,其它一些疏證許書者,“于心領(lǐng)神會之字,則暢舒所見,長達千言;遇隱僻稀見之文,則疏證俄空,不著一字”,這不合于注述之體。而又常妄加臆斷,全無佐證。張舜徽先生認為注述的體例,“與自造一書不同”,既然是為許書作注,取材就應當以發(fā)明許慎的本義為主,這是他在作注時堅持的一個原則。在注釋《說文》時,凡引用前人的見解,都一一標明出處,如果碰到彼此雷同的,“則必標舉首創(chuàng)此義者”[12],從不掠為己有。這足以看出張舜徽先生嚴謹?shù)闹螌W風格。

  張舜徽先生治學范圍廣博,獨于《說文》之學,一生研習不輟。并以四十余年之功力,費十年之苦功,撰成《說文解字約注》一書,是他的主要學術(shù)成果之一,值得作出更深入的探討與研究。

注釋:

[1] 張舜徽:《八十自敘》,《張舜徽學術(shù)論著選》第2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2] 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自序》,中州書畫社1983年3月出版。凡文中引文未出注者,皆出自此處。

[3] 張舜徽:《自強不息,壯心未已》,《張舜徽學術(shù)論著選》第632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4] 鄭玄注《周禮》、《儀禮》,應劭《風俗通義》,晉灼《漢書注》,都曾引用《說文解字》,參見張舜徽:《說文解字導讀》,第23頁,巴蜀書社1990年1月版。

[5] 做到這一點是最難的,也是最見學者功力的地方,張舜徽先生博覽群書,又長于識見,這正是他所長,非一般學者所能做到。

[6] 差不多全書都是如此,所以不需要舉出實例。即以開篇對“一”的注釋便可看出這一特點。

[7] 張舜徽:《自強不息,壯心未已》,《張舜徽學術(shù)論著選》第630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8] 聲部是指發(fā)音部位,韻部是指收音部位。

[9] 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五上,即《說文解字·敘篇》,依大徐本。

[10] 張舜徽先生在《我是怎樣研究、整理〈說文解字〉的》一文及《說文解字導讀》一書中都曾提到這一點。

[11] 張舜徽:《自強不息,壯心未已》,《張舜徽學術(shù)論著選》第630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12] 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略例》,中州書畫社1983年3月出版。

發(fā)布日期:2008-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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