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林
白居易青年時期寫過一首五律《賦得古原草送別》,為他贏得了聲名。詩是這樣的: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唐摭言》卷七云:“白樂天初舉,名未振,以歌詩謁顧況。況謔之日:‘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及讀至《賦得原上草送友人》詩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況嘆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老夫前言戲之耳。'”《幽閑鼓吹》、《唐語林》、《北夢瑣言》、《能改齋漫錄》、《全唐詩話》等書都有類似的記載,從而擴大了這首詩的影響。
這首詩,因題前有“賦得”二字,或以為是作者“練習應試的擬作”;筆者也曾持此說。但仔細考慮,感到這種說法不很確切。唐代進士科考試中的詩題,有時的確加“賦得”二字。例如白居易本人,貞元十六年在中書侍郎高郢主試下以第四名中進士,試《玉水記方流》詩;與他同科登進士的鄭俞、吳丹、王鑒、陳昌言、杜元穎等人,各有一首《賦得玉水記方流》,收入《全唐詩》卷四六四。但這種應試詩,按照規定,是五言六韻(十二句)的排律。白居易如果為了“練習應試”而“擬作”,必然嚴格遵照規定。可是《賦得古原草送別》并非五言六韻的排律,而是五言四韻的律詩。
事實上,題前加“賦得”與否,跟是否是應試詩沒有必然聯系。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賦得”詩。初唐陳子昂有一首詩,題目是《魏氏園林人賦一物,得秋亭萱草》。《全唐詩》中,類似的詩題相當多,卷二五二開頭,有一首劉太真的《宣州東峰亭各賦一物,得古壁苔》,題下注明與袁傪等八人“同賦”。這八人的詩,也收在后面,題目均與劉詩相似,如《東峰亭各賦一物,得嶺上云》、《……得垂澗藤》等。可以想見,九人在東峰亭相會,提出“各賦一物”,于是大家先擬了九個題,然后“分題”。《滄浪詩話·詩體》云:“古人分題,或各賦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題得某物也。”題怎么分,當然可以用拈鬮之類的辦法,“分題”又叫“探題”,就表明了這一點。由此可見,所謂“賦得”,是“賦”詩得“題”的意思。得到什么題,當然由人限定,沒有固定的框框,但最常見的“賦得”詩,則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取前人成句為題,如梁元帝的《賦得蘭澤多芳草》,駱賓王的《賦得白云抱幽石》等。另一類是詠物,如陳后主《七夕宴宣猷堂,各賦一韻,詠五物自足為十物,次第用得帳、屏風、案、唾壺、履》及上述“各賦一物”等。至于體裁,則并無限制。但其中五律占大多數。
這兩類“賦得”詩,都有很多是用來“送別”的。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即屬于后一類。為了較好地把握這首詩的特點和優點,不妨引一些同類的詩略作比較。
劉孝孫《賦得春鶯送友人》:
流鶯拂繡羽,二月上林期。
待雪消金禁,銜花向玉墀。
翅掩飛燕舞,啼惱婕好悲。
料取金閨意,因君問所思。
錢起《賦得歸云送李山人歸華山》:
秀色橫千里,歸云積幾重。
欲依毛女岫,初卷少姨峰。
蓋影隨征馬,衣香拂臥龍。
只應函谷上,真氣日溶溶。
戴叔倫《賦得古井送王明府》:
古井庇幽亭,涓涓一竇明。
仙源通海水,靈液孕山精。
久旱寧同涸?長年只自清。
欲彰貞白操,酌獻使君行。
從題目上,這類詩的總的特點是“詠物”加送別。因此,評論這類詩,既要看詠物的藝術水平如何,又要看詠物與送別結合得是否自然,有無濃郁的詩意、詩情、詩味。
詠物詩,當然要詠什么象什么。讀者不看題,只看詩,就能準確無誤地知道它詠的是什么。
但這只解決了“形似”的問題,進一步,還應該以形傳神,形神兼備。杜甫的許多詠物詩,不離詠物,又不徒詠物。每詠一物而物理物情畢現,而表現物情物理,又凝結著對于人情世態的深刻體驗和作者的意趣情態,故不僅體物精湛,而且寓意深遠,自然是詠物詩的上乘。至于前面所引的那些“賦得”詩,由于要和“送別”結合,就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了題材的廣闊性和主題的深刻性,不能用杜甫的詠物詩所達到的高度來衡量;但在同樣的局限下,正可以因難見巧,充分顯示作者的藝術才華。讓我們從比較的角度,談談那幾篇“賦得”詩。
劉孝孫的一首五律,以六句詠“春鶯”,可“春鶯”的形象卻并未寫出,更談不上傳神。至于“銜花向玉墀”和“翅掩飛燕舞”,雖有形象,卻不近情理:“春鶯”怎能飛向皇宮的“玉墀”,并用它的“翅”去“掩”趙飛燕的“舞”呢?看來作者所“送”的那位“友人”正要赴京入朝,因而詠“春鶯”,也就得硬要它飛進皇宮。接下去的兩句,“飛燕舞”寫宮廷婦女中的得寵者,“婕妤悲”則寫失寵者;而作者的真正用意,還在于用宮廷婦女的命運比擬朝士們的命運。因而以“料取金閨意,因君問所思”收束全詩,寄托了對于他們的命運的關懷。應該說,命意還比較高,但體物不精,而且與送別結合得頗嫌牽強。錢起以四句詩詠“歸的四句詩寫“李山人歸華山”,卻與前四句寫云歸華山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尾聯用“紫氣東來”的典故,只能說明李山人是從函谷關以東回華山的,而“紫氣”畢竟是“氣”,不是“云”。戴叔倫的《賦得古井送王明府》則比較出色。唐代以“明府”稱縣令。送人去做縣令,怎樣和詠“古井”結合起來呢?乍想很難著筆;但作者卻處理得相當好。他希望王明府做一個有“貞白”節操的地方官。作者通過詠“古井”之水,含蓄婉轉地表達出這種希望。你看這古井之水多么明澈、多么貞潔、多么清白呀!我為了要表彰它,所以酌一杯獻給你,,送你走馬上任。臨別贈言,情意甚殷,詠物與送別融合無間,是同類作品中的佳作。
現在再看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
《楚辭·招隱士》云:“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是說從“春草生”到“蟪蛄鳴”,已將一年,王孫還遠游未歸!“王孫”猶言“公子”,指貴族,但從此以后,往往把“春草”和“送別”聯系起來,而“王孫”,也就成了游子的別稱。謝靈運《悲哉行》:“萋萋春草生,王孫游有情。”王勃《守歲序》:“王孫春草,處處爭鮮。”這樣的例子,多得不勝枚舉。江淹的《別賦》也沒有忘記“春草”:“春草兮碧色,春水兮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但所有這些例子,都寫得很簡單,未能很好地把春草和別情有機地結合起來,創造出完整而豐滿的意象。而白居易的詩,在這一點上卻有明顯的突破。
題目是《賦得古原草送別》因而先寫古原草,后寫送別;但寫古原草而別情已寓其中。第一句以“原上草”點題,前加“離離”作定語,形容“原上草”稠密、茂盛,與次句的“榮”和末句的“萋萋”呼應。次句“一歲一枯榮”雖然“榮”、“枯”并舉,卻落腳于“榮”,表明在詩人的審美意識中,“榮”是主要的、本質的。據說從前有人因戰敗而草疏請求援兵,講到“屢戰屢敗”,另一人則改為“屢敗屢戰”。二者所敘述的事實是相同的,但后者卻顯出士氣的旺盛。春“榮”冬“枯”,這是“原上草”的特點。詩人顛倒“一歲”之中先“榮”后“枯”的順序,既表現了“原上草”頑強的生命,又在讀者面前展開了春草“離離”、一望無際的畫卷。次聯出句“野火燒不盡”承“枯”,對句“春風吹又生”承“榮”。就字面看,兩相對偶,銖兩悉稱;但就意義看,卻一氣奔注,上下貫通,講的都是“原上草”,而重點歸到下句,與第二句“榮”、“枯”并舉而重點歸到“榮”契合無間。第三聯,就“春風吹又生”作盡情的描繪。出句從嗅覺方面落墨:“遠芳”,即傳播得很遠的香氣;這香氣,從“原”上散發,直侵入伸向天邊的“古道”。對句從視覺方面著筆:“晴翠”,即陽光下閃亮的綠色;這綠色,從“原”上延展,直連接遙遠的荒城。十個字,把經受野火焚燒的“原上草”寫得何等色香兼美、氣勢磅礴!
以上六句賦“古原草”,似與“送別”無關。但一讀第七句“又送王孫去”,就感到前面所寫的“萋萋”之草,立刻充滿“別情”。眼前是“古原”,而“王孫”一去,不是首先要穿過那“古原”嗎?“原上草”的“遠芳侵古道”,“王孫”不是也要隨著“遠芳”踏上“古道”嗎?“原上草”的“晴翠接荒城”,“王孫”不是也要隨著“晴翠”走向“荒城”嗎?詩中有兩個“又”字,看來是有意的重復。“原上草”一歲一枯,而“春風吹又生”,循環不已。每當“原上草”“春風吹又生”,就“又送王孫去”,也循環不已。就這樣,作者把詠物和送別多層次地、緊密地結合起來了。
前六句,以“原上草”作主語,一氣貫串,脈絡分明。接著以“又送”轉入“送別”,又以“萋萋”照應首句的“離離”,回到“原上草”。章法謹嚴,天衣無縫。同時,詩中緊扣題目中的“古”字。首先,原上之草“一歲一枯榮”,歲歲如此,已見得那“原”是“古原”。第五句又特意用“古道”;原上的道路既“古”,則“原”安得不“古”?“賦得”詩,是要求緊扣題目的。當然,緊扣題目的,不一定是好詩。而這首詩,卻扣題既緊,又生動活潑,意象完美。
古原上的野草春榮冬枯,冬枯之時往往被野火燒掉。這一切,都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更不會激發詩人的美感。白居易卻不然,他抓住了這些特點,并以他的獨特的審美感受進行了獨特的藝術表現,突出了野草不怕火燒、屢枯屢榮的頑強生命力,并以“遠芳”、“晴翠”這樣美好的字眼,把它的氣味、色彩寫得那樣誘人。因此,雖然說“萋萋滿別情”,但并不使人感到“黯然銷魂”。試想,當“王孫”踏著軟綿綿的春草而去的時候,“遠芳”撲鼻,“晴翠”耀眼,生意盎然,前途充滿春天的氣息,他能不受到感染嗎?
這首詩通體完美。其中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聯,對仗工穩而氣勢流走,充分發揮了“流水對”的優點。它歌頌野草,又超出野草而具有普遍意義,給人以積極的鼓舞力量。蔑視“野火”而贊美“春風”,又含有深刻的寓意。它在當時就受到前輩詩人的贊賞,直到現在還常被人引用,并非偶然。
發布日期:2008-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