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長寶
【摘 要】顧炎武素稱清代經學之祖,他在明朝衰亡、理學頹廢之時,提出“經學即理學”的學術綱領,倡導以經學實證理學,反對以臆說空衍義理。其經學會通今古,兼采漢宋,不蹈一家門戶,超邁森嚴壁壘,以“通學”名于一世。顧氏治經主張遵從經文,不廢傳注,稽古右文,平易說經,以還原儒家經典原貌,重構古代圣人本義。其治經之旨,則強調通經致用,經術當以經世,反對皓首窮經,泥古不知論今。顧氏之經學,上矯宋明理學末流,下啟清代樸學先路,對有清一代三百年的經學發展產生重大影響。
【關鍵詞】顧炎武;古文經學;今文經學;漢學;宋學
顧炎武素稱清代經學之祖。他在明朝衰亡、理學頹廢之時,提出“經學即理學”的學術綱領,上矯宋明理學末流,下啟清代樸學先路,對有清一代三百年的經學發展產生重大影響。對于顧氏的經學思想,學術界一直沒有予以足夠的重視。多少年來,鮮有學者的眼光能夠觸及這一重要的理論課題,更毋庸說進行系統的研究和探討了。本文試圖對顧氏經學思想加以初步的歸納和整理,以期能引起學界同仁對這一課題的注意。
一、經學宗傳
作為開創一代學風的先行者,顧炎武之經學自有其師承淵源,亦有其學派歸屬。然而學者們對于這個問題一直有著許多爭論和分歧。在經學史上,本有所謂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之別,有所謂漢學和宋學之分。于是,有的學者把顧氏之經學歸于古文學,[1]有的學者把顧氏之經學歸之于漢學,[2]還有的學者把顧氏之經學歸之于宋學。[3]其實,我們只要細看顧氏的《日知錄》、《左傳杜解補正》、《五經同異》諸書,即可知其治經走的是“通學”的路子,與一般困守宗派、森嚴門戶的經學家迥乎不同。
1)關于今古之別問題
經學自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而興起,在兩漢則有今文經學派和古文經學派交替流傳。今文派盛行于西漢,依據漢初隸書本的《五經》,偏重于“微言大義”。古文派盛行于東漢,依據漢武帝時發現的古文經典,偏重于“名物訓詁”。到漢末,鄭玄、王肅前后繼起,他們混合今古,遍注群經,不論家法師法,自創一家之言,于是又產生通學派,今古文學之爭于是逐步消亡了。
顧氏篤志經史,對于歷代經說,均很重視,并一一進行了專門的研究。他曾說:“經學自有源流,自漢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異同離合之指。”(《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四》)故其經學研究,唯求是為真,以通經為的,既不講究師法、家法之異,亦不突顯今文、古文之別。
從其所考究的經典來說,顧氏對今文經典和古文經典一視同仁。例如,關于《尚書》的今古文問題,他說:“漢時《尚書》,今文與古文為二,而古文又自有二。……今之《尚書》,其今文、古文皆有之,三十三篇固雜取伏生、安國之文,而二十五篇之出于梅賾,《舜典》二十八字之出于姚方興,又合而一之。”(《日知錄》卷二《古文尚書》)對于《春秋》,他在《日知錄》卷四《左氏不必盡信》、《楚吳書君書大夫》、《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殺或不稱大夫》、《五伯》、《王子虎卒》、《卿不書族》、《隕石于宋五》等條以及卷五《奠摯見于君》條中對古文之《左傳》,今文之《公羊傳》、《谷梁傳》,都進行了實事求是的考訂,誤者批評之,正者表彰之,毫無門戶之見。在《文集》卷三《答俞右吉書》中說:“若鄙著《日知錄·春秋》一卷,且有一二百條,如‘君氏卒’、‘禘于太廟,用致夫人’當從左氏;‘夫人子氏薨’當從《谷梁》;‘仲嬰齊卒’當從《公羊》;而‘三國來媵’,則愚自為之說。”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對《易》、《詩》、《禮》諸經,顧氏亦皆不立今古門戶,能持是非之平。
從其對經學家的態度來說,顧氏對今文學家和古文學家均不偏不倚。如他在《日知錄》卷二《司空》條中對古文學家孔安國提出了批評,而在《日知錄》卷五《蒞戮于社》條中則引孔安國之語以證他提出的“古人以社為陰主”的觀點。他在《日知錄》卷二十七《左傳注》中考正了古文家杜預《春秋左傳集解》的一系列錯誤,而在《日知錄》卷四《殺或不稱大夫》條中又引杜氏之語以證其“殺或不稱大夫”的觀點。又如在《日知錄》卷一《卦爻外無別象》條中,他對今文學家荀爽和古文學家虞翻都進行了批評。如此等等。顧氏之經學不僅超邁今、古門戶,而且對鄭玄、王肅等所謂“通學”派,亦既不回護,也不貶損,而是舍短取長,唯求其是。如他在《日知錄》卷七《考次經文》條、卷三《韓城》條、卷五《三年之喪》條中對鄭、王之學皆各有褒貶。凡此之類,皆可見顧氏之學能博贍群言,無分畛域。
2)關于漢宋之爭問題
所謂漢宋之爭,其實是一個很有歧義的問題,歷來學者們對漢學、宋學等名稱有諸多不同的理解,由于漢學、宋學等概念的歧義性,所以,學術史上關于漢學與宋學之間的許多爭論往往看似激烈,而實際上并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展開。本文的論點以對漢學、宋學的如下規定為基礎:所謂漢學,是指兩漢學術思想的主流而言,主要是指兩漢經學,包括西漢今文學和東漢古文學,與宋學相比,漢學主要著重于經典的注釋和訓詁。所謂宋學,是指宋、元、明時期學術思想的主流而言,主要是指宋明時期的所謂“性命義理”之學或宋明理學,包括以二程、朱熹為代表的程朱學派和以陸九淵、王陽明為代表的陸王學派。相對于漢學而言,宋學更加注重義理之闡解和發揮。依照這種理解,以漢宋之爭論顧氏之學者所持之各種觀點,實均值得商榷。
有的學者以顧氏之學為漢學,然以顧氏對漢學之態度來說,他對漢學,無論西漢今文學,還是東漢古文學,都既有贊同,亦有批評。如他在《日知錄》卷四《仲嬰齊卒》條中說:“《公羊傳》:‘仲嬰齊者何?公孫嬰齊也。’此言仲嬰齊,亦是公孫嬰齊,非謂子叔聲伯。故注云:‘未見于經,為公孫嬰齊;今為大夫死見經,為仲嬰齊。’此漢人解經之善。”而在卷二十七《漢人注經》條中則說:“《論語》‘子見南子’注:‘孔安國曰:行道既非婦人之事,而弟子不說,與之祝誓,義可疑焉。’此亦漢人疑經而不敢強通者也。”等等。此點上文已言之甚明,茲不贅述。
有的學者以顧氏之學為宋學,然以顧氏對宋學之態度來說,他對宋明諸儒雖褒貶揚抑各不相同,卻能破門戶窠臼,不執一己之偏。對宋學空疏不實的學風,顧氏一向深惡痛絕,故他在《日知錄》和《文集》等著作中,對宋明諸儒之經說提出了許多批評。如在《日知錄》卷一《孔子論易》條中批評了陳摶、邵雍,在卷一《鴻漸于陸》條、卷三《大原》條中批評了朱熹,在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中批評了王安石、王陽明,在《文集》卷六《下學指南序》中批評了二程、象山,等等。但對于宋明諸儒經說言之有理者,顧氏亦并不掩飾,而是實事求是地加以稱引。如他在《日知錄》卷四《春秋言天之學》條中引邵雍之言以證己說,在卷一《七八九六》條中稱述歐陽修,在卷六《鬼神》條中表彰程頤、張載,在卷一《朱子周易本義》條、卷十四《從祀》條、《文集》卷五《華陰縣朱子祠堂上梁文》中表擢程朱之學,等等。尤可貴者,顧氏雖對陸王心學絕不茍同,然其在《日知錄》卷十七《通經為吏》條中卻對象山大加褒獎。由此可見顧氏學術胸次之寬博。
至于以顧氏之學為漢宋兼采之學,亦須注意兩個問題。第一,顧氏之學不僅兼采漢宋,而且兼批漢宋,此點已詳見上文。第二,把顧氏之學歸入漢宋兼采派,乃后人為顧氏所立之門戶,非顧氏自覺之所為,正如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所云:“國初諸儒治經,取漢、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說,擇善而從。由后人論之,為漢、宋兼采一派;而在諸公當日,不過實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4]
總之,顧氏之經學,會通群經眾典,博采歷代經說,對漢唐舊注,宋明傳說,均詳加疏通,一一考明,不蹈一家門戶,超邁森嚴壁壘,繼往學,開來者,故能成就宏偉之氣象,開啟一代之學術。顧氏之學,若必有所歸依,則當歸之于此。
二、稽古明經
1)尊經而明道
經學是中國學術史上的一種特殊的學問,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學術的主流。在傳統的經學家們看來,“經”乃孔子載道之具,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既然“圣賢之道存于經”,[5]所謂“五經”、“十三經”等經典在經學史上當然就占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因此,經學家們認為,明道先須尊經,而尊經正所以衛道。
顧炎武之經學,繼宋學之末流而起。宋學發展到明末,流弊日甚。一則宋明以科舉取士,天下經生皆誦章句而舍本經,使經學淪為帖括之學;二則宋學本以義理見長,而訓詁為弱,故學風流于狂誕,宋儒空衍義理,橫發議論,使經學偏離尊經述古之的而步入荒經蔑古之途。故顧氏承晚明經學極衰之后,起而倡導稽古右文,尊崇儒經,以矯宋學空疏之弊。
針對宋明儒者以己意說經,強改經文以從義理的學風,顧氏主張遵從經文,不妄改經。他認為,不通經義而妄自改經,是侮圣人之言。他說:“錢氏謂:‘古人之于經傳,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師保,誰敢僭而加之評騭?評騭之多自近代始,而莫甚于越之孫氏、楚之鐘氏。……句讀之不析,文理之不通,儼然丹黃甲乙,衡加于經傳,是之謂非圣者無法,是之謂侮圣人之言,而世方奉為金科玉條,遞相釋述。學術日頗,而人心日壞,其禍有不可勝言者。’”(《日知錄》卷十八《鐘惺》)
顧氏認為,后人不考古而妄改經,不僅造成古書舛訛,而且敗壞了學風,其影響極壞。他說:“余因嘆夫昔之君子,遵守經文,雖章句先后之間猶不敢輒改,……乃近代之人,其于讀經鹵莽滅裂,不及昔人遠甚,又無先儒為之據依,而師心妄作,刊傳記未已也,進而議圣經矣;更章句未已也,進而改文字矣。此陸游所致慨于宋人,而今且彌甚。”(《日知錄》卷二《豐熙偽尚書》)又說:“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斜,風氣之變,自此而始。……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說,豈非小人而無忌憚者哉!”(《日知錄》卷十八《改書》)
宋明時期,經學衰微,儒生唯科舉是從,只知記誦《四書五經大全》及章句注疏以求科名,而不讀經典本文,更不知學以致用。顧氏對這種欺君負國、敗壞人才的學風提出了嚴厲批評。他說:“唐宋取士,皆用《九經》。……今乃去經習傳,尤為乖理。茍便己私,用之干祿,率天下而欺君負國,莫甚于此。經學日衰,人材日下,非職此之由乎?”(《日知錄》卷七《九經》)又說:“唐時入仕之數,明經最多。考試之法,令其全寫注疏,謂之帖括。議者病其不能通經。……今之學者并注疏而不觀,殆于本末俱喪。然則今之進士又不如唐之明經也乎?”(《日知錄》卷十六《明經》)
針對宋明儒者爭立異說、放言高論以搏取名利的學風,顧氏主張平易說經,反對標新立異,故弄玄虛。他說:“近世之說經者,莫病乎好異,以其說之異于人而不足以取信,于是舍本經之訓詁,而求之諸子百家之書;猶未足也,則舍近代之文,而求之遠古;又不足,則舍中國之文,而求之四海之外。……夫天子失官,學在四裔,使果有殘編斷簡,可以裨經文而助圣道,固君子之所求之,而惟恐不得者也。若乃無益于經,而徒為異以惑人,則其于學也,亦謂之異端而已。”(《日知錄》卷二《豐熙偽尚書》)
故顧氏之經學,尊崇經文而不盲從,注重本經而不廢傳注,遍考歷代經說而無怪異玄渺之論,此其學所以可征可信而風靡久遠之故也。
2)稽古以明經
顧炎武強調尊崇經典,然并不拘執經訓。他提出“信古而闕疑”的治經原則,認為“《五經》得于秦火之余,其中固不能無錯誤。學者不幸而生乎二千余載之后,信古而闕疑,乃其分也。”(《日知錄》卷二《豐熙偽尚書》)因此,他稽考典籍,詁訓經解,對于諸經傳注,無不詳加校理考訂,歷代經說,一一予以稽驗考明。
顧氏首先對諸經真偽進行了嚴謹的考證。例如《尚書》可謂諸經之中問題最多的一經,其流傳版本古今真偽相互糾纏,學者對之亦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顧氏對《書》學歷史進行了認真的考索,指出《尚書》不僅有西漢《今文尚書》和孔壁《古文尚書》的對立,而且在《古文尚書》中,又有東漢杜林在西州所得之《漆書古文尚書》,東晉梅賾所獻之《偽古文尚書》以及西漢張霸所獻之《百二篇尚書》的區別。因此,他主張要根據史實進行認真的考察,既不可輕信,亦不能盲從。他說:“漢時《尚書》,今文與古文為二,而古文又自有二。……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于今日而益驗之矣。”(《日知錄》卷二《古文尚書》)此外,對于《書序》的真偽問題以及《書》之篇章等問題,顧氏亦提出了自己的真知卓見。[6]顧氏對《尚書》所作的這種考證和辨偽,上與吳棫、朱熹以訖梅鷟等人的疑《書》之風一氣相通,下與閻若璩、惠棟、丁晏等人的證《古文尚書》為偽桴鼓相應,對于揭開《偽古文尚書》的作偽之跡,啟示乾嘉學者的考據辨偽學風,具有重要意義。
對于經典文字,顧氏進行了細致的校訂。顧氏治經,非常注重經典的可靠性,因此特別強調校勘的重要性。他曾說:“是故信而好古,則舊本不可無存;多聞闕疑,則群書亦當并訂。此非后之君子之責而誰任哉?”(《日知錄》卷十八《監本二十一史》)對于所讀典籍,他均盡量正其舛訛,補其闕失,以求得其本旨。他曾撰《九經誤字》,校正諸經刊誤尤多。此外,在《日知錄》等書中,顧氏隨手校正諸經錯亂的條目亦不在少數。他的這種校勘工作,或以善本詳加勘比,或以他書文句互校,或以原書體例自相厘正,無分巨細,均體現了其博通經史,融會貫通的學風,因而對補助古代文獻極有裨益。
對于經傳史事,顧氏進行了確鑿的考辨。在經學歷史上,《周易》也是一部疑團叢生的經典,而其中尤以《十翼》的疑問最多。漢代的古文學家認為《十翼》為孔子所作,今文學家堅決反對這種觀點,宋代的歐陽修等人則認為《系辭》、《文言》以下皆非孔子所作。不僅如此,《十翼》的篇目和次序也向無定論。顧氏在《日知錄》卷一“朱子周易本義”條中對《周易》經傳進行了辨析,他相信《十翼》為孔子所作,并主張恢復朱熹所定古文《易》之次序。再如,《詩》三百篇,一般認為,就其體制和性質來說,可以分為“風”、“雅”、“頌”三類,但三者之間的區別,歷來經學家們就有很大分歧。顧氏在《日知錄》卷三“豳”條和“四詩”中結合《詩》之時代和內容,對各篇體裁進行了重新考察和分類,提出《詩》應該分為“南”、“豳”、“雅”、“頌”四類的“四詩”說,這是一種新穎的觀點,對后來說《詩》的人們很有啟發。顧氏由考證《詩》之時代,進而又懷疑到《詩》之篇第,并提出“《詩》之世次,必不可信”(《日知錄》卷三《詩序》)的觀點,亦能成一家之言。
對于歷代經說,顧氏進行了周正的考評。顧氏治經,主張百家爭鳴,博通群經。他認為,兩漢經學雖各守家法,然眾說林立,學者能不專于一家之學。晉、宋以下承其余風,仍有博學貫通之士。至唐頒《五經正義》,明輯《四書五經大全》、刻《十三經注疏》,欲使道術歸一,而適使通經之路愈狹。他由此而慨嘆說:“試問百年以來,其通《十三經注疏》者幾人哉?以一家之學,有限之書,人間之說共有者,而猶苦其難讀也,況進而求之儒者之林,群書之府乎?”(《亭林文集》卷三《與友人論易書》)顧氏對宋明經學淪為帖括之學、走上心性之途,持激烈批評的態度,然對宋儒之經學成就并不一概抹殺,而認為諸如程、朱等人之書,亦有羽翼《六經》、垂于國胄者。[7]
其它如詁訓名物、考明典制、辨正史實、疏通經義者,在《日知錄》、《五經同異》、《左傳杜解補正》諸書中,舉目皆是。顧氏的此類研索考究,均信其所當信,疑其所當疑,不依傍,不盲從,體現了求實的治經風格。
三、通經致用
顧炎武之經史考證,博極古今,專精縝密,鉤沉稽幽,巨細咸備,而論其詁經之旨,則歸于切實致用。他說:“孔子之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三》)又說:“必有體國經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臨水;必有濟世安民之識,而后可以考古證今。”(《菰中隨筆》卷三)
在顧氏看來,“經”乃禮樂德刑之本,文治教化之源,因此,通經可以明道,經術可以經世。他說:“傅說之告高宗曰:‘學于古訓,乃有獲。’武王之誥康叔,既祗遹乃文考,而又求之殷先哲王,又求之商耇成人,又別求之古先哲王。大保之戒成王,先之以‘稽我古人之德’,而后進之以‘稽謀自天’。及成王之作《周官》,亦曰:‘學古入官’,曰‘不學墻面’。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不學古而欲稽天,豈非不耕而求獲乎!”(《日知錄》卷二《其稽我古人之德》)又說:“漢武帝從公孫弘之議,下至郡太守卒吏,皆用通一藝以上者。唐高宗總章初,詔諸司令史,考滿者限試一經。……然則昔之為吏者,皆曾執經問業之徒,心術正而名節修,其舞文以害政者寡矣。”(《日知錄》卷十七《通經為吏》)
故顧氏考究《五經》,皆從究名物、辨史事、明經義入手,以探求先民制作之原,體察往圣開成之道,洞悉古今通變之由,進而落實于正人心、明治要、興太平之實。
《易》以道化。顧氏認為,《周易》廣大悉備,藏往知來,學者研索其義,于天道人事,皆各增其助益。他說:“《易》于天道之消息,人事之得失,切實示人,學者玩索其義,處事自有主張。”(《亭林余集》《與任鈞衡》)“圣人神以知來,知以藏往,作為《易》書,以前民用。”(《日知錄》卷一《易逆數也》)他強調,《易》之一卦一爻,皆具天下古今之大,百代存亡之跡,如若學之有方,便可窺其大道,得其大用。他說:“且夫《易》之為書,廣大悉備,一爻之中,具有天下古今之大,……然此特識其大者而已,其實人人可用。”(《亭林文集》卷三《與友人論易書》)他認為,學《易》可得御物之智,行事之方。其言曰:“愛惡相攻,遠近相取,情偽相感,人心之至變也。于何知之?以其辭知之。……是以圣人設卦,以盡情偽。夫誠于中必形于外,君子之所以知人也;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先王之所以鑄鼎也。故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周身之防,御物之智,其全于是矣。”(《日知錄》卷一《凡易之情》)“圣人所聞所見,無非《易》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告人行事,所謂:‘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者也。”(《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二》)他還認為,學《易》有益于寡過杜漸,修治身心。其言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夫子所以思,得見夫有恒也;有恒然后可以無大過。”(《日知錄》卷一《孔子論易》)
《詩》以道志。顧氏論《詩》,強調其教化敦民、淳厚人心之用。他說:“舜曰:‘《詩》言志。’此《詩》之本也。《王制》:‘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此《詩》之用也。《荀子》論《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此《詩》之情也。故《詩》者,王者之跡也。”(《日知錄》卷二十一《作詩之旨》)他認為,《詩》能使人知禮儀:“‘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君子所以事天者如之何?亦曰‘儀刑文王’而已;其‘儀刑文王’也如之何?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而已。”(《日知錄》卷三《上天之載》)《詩》能使人知廉恥:“‘豈不爾思,畏子不敢’,民免而無恥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有恥且格也。”(《日知錄》卷三《大車》)《詩》能使人由機巧返質樸:“‘民之質矣,日用飲食。’夫使機智日生,而奸偽萌起,上下且不相安,神奚自而降福乎?有起信險膚之族,則高后崇降弗祥;有诪張為幻之民,則嗣王罔或克壽。是故有道之世,人醇工龐,商樸女童,上下皆有嘉德,而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矣。然則祈天永命之實,必在于觀民。而斫雕為樸,其道何由?則必以厚生為本。”(《日知錄》卷三《民之質矣日用飲食》)
《書》以道事。顧氏論《書》,以其為記載古代政事之書,故不專以考據訓詁為能事,而側重于聯系史事說明經義,以明其經世濟用之志。如其讀《商書·西伯戡黎》,則曰:“以關中并天下者,必先于得河東。秦取三晉,而后滅燕、齊;苻氏取晉陽,而后滅燕;宇文氏取晉陽,而后滅齊。故西伯戡黎,而殷人恐矣。”(《日知錄》卷二《西伯戡黎》)讀《盤庚》、《微子》諸篇,則曰:“自古國家承平日久,法制廢弛,而上之令不能行于下,未有不亡者也。紂以不仁而亡,天下人人知之,吾謂不盡然。……然則論紂之亡,武之興,而謂以至仁伐至不仁者,偏辭也,未得為窮源之論也。”(《日知錄》卷二《殷紂之所以亡》)讀《周書·洛誥》,則曰:“人主坐明堂而臨九牧,不但察群心之向背,亦當知四國之忠奸。故嘉禾同穎,美侯服之宣風,底貢厥獒,戒明王之慎德,所謂‘敬識百辟享’也。”(《日知錄》卷二《汝其敬識百辟享》)
《禮》以道行。顧氏論《禮》,以其為天地之序,人倫之常,故強調其移易風俗、綱紀社會之功用。其論中有云:“郊社之禮,所以仁鬼神;射鄉之禮,所以仁鄉黨也;食饗之禮,所以仁賓客也。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而天下之大經畢舉而無遺矣。”(《日知錄》卷六《肫肫其仁》)他認為,學《禮》乃所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禮者,本于人心之節文,以為自治治人之具,是以孔子之圣,猶問禮于老聃,而其與弟子答問之言,雖節目之微,無不備悉。語其子伯魚曰:‘不學禮,無以立。’《鄉黨》一篇,皆動容周旋中禮之效。然則周公之所以為治、孔子之所以為教,舍禮其何以焉。”(《亭林文集》卷二《儀禮鄭注句讀序》)學《禮》有助于治國:“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日知錄》卷四《禘于太廟用致夫人》)學《禮》可為后世之鑒:“古先王之為后世戒也至矣。欲其出而見之也,故亡國之社以為廟屏;欲其居而思之也,故子卯不樂,稷食菜羹,而太史奉之,以為諱惡。此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之義也。”(《日知錄》卷六《子卯不樂》)
《春秋》以道義。顧氏論《春秋》,善于考往鑒來,借古諷今。他認為,《春秋》乃圣人性命之文:“夫子之文章莫大乎《春秋》。《春秋》之義,尊天王,攘戎翟,誅亂臣賊子,皆性也,皆天道也。故胡氏以《春秋》為圣人性命之文。”(《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春秋》為天下后世治人之書:“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四》)
可見顧氏之經學,完全不同于那些雕琢辭章、綴輯故實的俗儒之學,亦大異于那些注蟲魚、命草木的腐儒之論。其弟子潘耒謂其“嘆禮教之衰遲,傷風俗之頹敗,則古稱先,規切時弊,尤為深切著明。”(潘耒《日知錄序》)后學黃汝成亦曰:“其言經史之微文大義,良法善政,務推禮樂德刑之本,以達質文否泰之遷嬗,錯綜其理,會通其旨。”(黃汝成《日知錄集釋序》)可謂中肯之論。
注釋:
[1]參謝國楨:《顧亭林學譜》,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年初版,第74頁。
[2]參朱維錚編:《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版,第761頁。
[3]參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版,第133頁;馮友蘭:《三松堂全集》,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三卷,第376-377頁;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新1版,上冊,第1頁、第161頁。
[4]皮錫瑞:《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版,第305頁。
[5]阮元:《揅經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47頁。
[6]參見《日知錄》卷二《古文尚書》。
[7]參見《日知錄》卷十四《嘉靖更定從祀》。
原載《孔子研究》2000年第4期
發布日期:2008-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