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范
??? 亭林所思所論,以天下蒼生為念,給后人以親切的感覺,不能不肅然而起敬。我以為亭林的學術里頭已經包含有“歷史社會學”或“經濟社會學”的神韻,其議論重心在民間,在平民百姓,較之今日某些闊氣的經濟學精英,更多普世關懷、菩薩心腸。
????鄉先賢亭林先生的學術成就是多方面的,“博大精深”四字,當之無愧。蘭州的趙儷生先生從不輕許于人,但對亭林的學問,尤其是古音韻學(《音學五書》),贊譽有加。我個人特別崇拜的,是亭林先生的思想境界。先生把思想闡釋與實證研究的工夫做得非常精巧,虛虛實實之間均顯精神。乾嘉的考據學近由先生一脈遞接而來,但不少只是偷得技藝而缺少精神。亭林的史學考據,包括實地調查,就像在給外甥徐元文的信里所說,是秉著“體國經野之心”,“濟世安民之識”,將歷史反思的靈氣賦予考據,與蟲魚之學器局狹窄相較,猶江河之于澗溪。今天都在講學問家要有思想,思想家要有學問,亭林兩方面都做到了。他的學術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風骨,大學問映照出的是大關懷,高見卓識流徜于實證文字之間,熠熠有人文光彩。
??? 亭林的文字,尤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以及亡國與亡天下有別之論,最震爍人心,三百余年傳誦至今。這里,透出的是先生寓有深意的一種思想創造,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站在政權立場發言的傳統“國家觀”,所以我把它稱之為“天下觀”。
????膾炙人口的亭林名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原話是“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寓意更為深刻。一個政權擁有領土,稱為“有土”;能讓老百姓衣食有余而知榮辱禮義,是謂“保民”。有土且保民,方可稱之為“保天下”。先生經歷的晚明,士風澆漓,汲汲于功名,不以民生為念,遂致“仁義充塞,以致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明之所以亡,與其說是為清人所占奪,不如說大明君臣自身喪失“保天下”責職,以致中國“土崩瓦解”,千里饑饉,血肉橫飛。故“甲申之變”,在先生看來,不只是政權易手的“亡國”,實乃禍國殃民的“亡天下”,真正遭難的是無辜百姓(《日知錄·正始》)。
??? 因此,亭林“天下觀”的核心是“以民為本”,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以人為本”。先生《文集》卷三,有一封《與友人論學書》,說得再清楚不過。他說:“恥之于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在先生看來,使“匹夫匹婦被其澤”,是“圣人之道”的根本;“士而不先言恥”,不為生民著想,就是“無本之人”,離“圣人之道”會越來越遠。
??? 先生的歷史地理巨著《肇域志》,書名取之于《詩·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中國”一詞,追溯其發生學,論實物證據,迄今以周成王時器《何尊》為最早,銘文內曰:“余將宅茲中國。”見之于文獻,則為《詩·大雅·民勞》: “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而上述《玄鳥》的一段話,從詞義上說,正是同時期對“中國”一詞古老意義闡述的組合。關鍵詞應為“維民所止”,意謂能安頓好民眾的物質與精神需求,由核心“邦畿”(中央都城所在)出發,放之四海皆被其惠,就有資格驕傲地稱自己是代表“中國”。由此亦見“以民為本”為中國治國之本,實源遠而流長矣!
???亭林著作十分富厚,兩地理書、文集七論(郡縣論、錢糧論、生員論、軍制論、錢法論、田功論、形勢論)和讀史札記《日知錄》,都是為研究“國家治亂之源,生民根本之計”而作。亭林非常看重《日知錄》,自許此書“絕筆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先生與黃宗羲無緣謀面,然心靈呼應,相互視為“同志”。黃宗羲托人相贈《明夷待訪錄》,文內有“待王者起”之語。故先生致書曰:“天下之事,有其識者未必遭其時,而當其時者或無識。古之君子所以著書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師之。”兩先生堅信“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寄希望于后世“王者起”,以民為本,“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與黃太沖書》)
??? 古代學人論史,大多被人物、事件的評論占盡風光,斟酌民生者實寥寥可數。亭林論著迥異于此,對各地土宜物產、工商貨幣、交通運輸、經濟收支、賦役負擔等資料均用心搜檢,一生無有暇息,而于原委與得失處,溯古論今,詳加甄別和針砭,掉書袋者望塵莫及。再從經濟史論考察,管子、商鞅不論,楊晏、王安石、張居正的論說向被學者推崇,卻有較濃的“財政”味,難脫“國家主義”的立場。為民生痛苦呼號者,晁錯、董仲舒開風氣之先,而以明中葉丘為轉折樞紐,至亭林才生氣磅礴,觸目驚心。轉入近代,始開大局面,由包世臣《安吳四種》、鄭觀應《盛世危言》,直至中山先生的民生主義,一脈相傳。
??? 中國之大,古稱君臨天下,皇恩浩蕩,實則布衣百姓的日常生計不離鄉鎮聚落,國家行政管理的最后一站在州縣,那里才是社會的根底、民生的基礎。亭林對各地府縣“方志”資料的搜集整理蔚為規模,堪稱翹楚,究其實質,表明先生“史眼”已經從京城大都轉向府縣鄉聚,從君臣權宦下移至平民百姓。
??? 《郡縣論》是亭林政論最有代表性的力作,辛亥前后一度被“地方自治論”者奉為圭臬。細繹原文,亭林的政制改革沒有一切推倒重來的意思。然而先生的考察別具匠心,把議論的重心放在了府縣一級政府的討論上。由封建而變為郡縣,然而再寓封建于郡縣之中,通盤論析滴水不漏。全文一以貫之的則為中國特有的變易史觀,承認合理性總是“歷時性”的,生生不息的“恒變”才是治國之大經。因此,他既不是反對封建變郡縣的“舊保守主義者”,也非固守郡縣制不可變易的“新保守主義者”,折射出亭林求實精神的客觀和冷峻。
??? 《郡縣論》的中心,是討論地方政府的責職權能,以及如何提高地方行政管理的效率。亭林堅定地認為:地方政府的職能必須為民謀利,“何謂稱職?曰:土地辟,樹木蕃,溝洫修,城郭固,倉廩實,學校興,盜賊屏,戎器完,而其大者則人民樂業而已。”自孟軻提倡“民為貴”與“仁政”以來,此類宗旨在皇帝詔書與臣僚奏疏中屢見不鮮,如同科文條制,耳熟能詳,卻也容易順風吹過,習弊依然。亭林論“郡縣”的獨特處,在于對郡縣制度的各種弊病決不輕易饒過,眼力犀利;而其用力處,則在為構建除弊去害的改革方案,費神費思。
??? 我們不能期望亭林能為民國以來的政制改革提供切實可行的預案,那是對他的過分苛求。先生身逢的時代,還不到世界開放、沐浴民主思潮的時候,自不得不往舊家“衣缽”里尋覓假借的資源,雖有推陳出新的苦心,不免捉襟而見肘。
????然而,這種時代的局限,有時卻更能映襯出賢者“先知先覺”的智慧。在《郡縣論》里不難看到許多有別于傳統教條的思想火花。例如,先生認為追求私利的原則是人類行為的出發點,“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如果縣令能夠為民眾的利益著想,把有利于民生的各項服務事業做好,民眾也必然全力支持你的事業,把你看作是全縣“公”的化身或代表,縣令職務給你帶來的“私”(俸祿)也就得到了保證。同理推論,成全各府縣之“私”,而天子之“公” 不期而然,“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先生進而論證,什么樣的縣令最能成就民眾之“私”呢?當然首推本鄉本土人士,全縣經濟的好壞直接關系到縣令家族、親友、睦鄰、鄉親的利益,就可以避免來自外地“流官”的“短期行為”,或只對上級負責、不為地方利益著想的“官僚主義”。最后,他和盤托出自己的改革方案:需要糾正中央過度集權、過多干預的習弊,“尊令長之秩,而予之以生財治人之權,罷監司之任,設世官之獎,行辟屬之法,所謂寓封建于郡縣之中,而二千年以來之敝可以復振。后之君茍欲厚民生、強國勢,則必用吾言矣”。
??? 民國以來,學者見識漸廣,不乏新鮮政治資源輸入,然有些人目光專注向上,空論虛理,忌觸時弊,忘了“天下之患,莫大于貧”,冷落農村,把百姓痛癢置之腦后,與三百年前亭林相比,真不知進步抑或退步?慶幸的是,就在先生的桑梓之邦,他的后代子孫,心有靈犀一點通,改革開放后,主要靠地方的主動性和積極性,踏出了一條繁榮家鄉的改革之路,面貌為之一新,被世人譽稱為“昆山模式”。我想先生若地下有知,必含笑于九泉!
來源:《文匯報》
發布日期:2008-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