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獨壁 凱迪網
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史學家黃宗羲(1610—1695),字太沖,號南雷,學者尊稱為梨洲先生。他死后就葬在他的故鄉浙江省余姚城東南10公里的化安山下的龍山東南麓,現屬余姚市陸埠鎮十五岙村。古時候這一帶三面青山環抱,林木蔥郁,鳥語花香,景色宜人。
驅車前往先賢的墓地,進入化安山幾里地之后,老遠就看到一排琉璃瓦的圍墻,原以為是政府為黃宗羲墓地修筑的,臨近了才知,這是尚健在的一位大富豪墓園。牌坊立得很高,墓園占地面積達八畝。據說墓園里堆砌的石塊石條石板石雕都是從福建那邊運過來的。從東邊觀望這個墓園,徹底將黃宗羲墓地的形跡遮蔽了。選擇此地作為壽穴,我以為這位大富豪是精心考慮過的。他顯然想從風水上蓋過傳世的先賢。
沿著大富豪墓園的墻腳走向黃宗羲墓地,在龍虎草堂拐彎處的路旁,突匹生著一枝孤零的彼岸花。這種花很特別,花開的時候未見葉子生長,等到花果凋了,葉子才生長出來。花與葉子彼此間永不照面和緊挨。謂之彼岸花十分恰當。彼岸花也因此充滿了相思不能相見的哀怨和凄迷。我第一次聞說“彼岸花”這個名稱,就是安妮寶貝的一本小說《彼岸花》。今日真的見著了,開著粉紅的花瓣,枝桿上確實沒有葉子的影子。這花恰恰開在黃宗羲墓地與大富豪墓園之間,似乎天意之中反諷了彼此的格格不入。
上次從芝林過來折往這里的時候,因為龍虎草堂關著門,只好從外圍張望了一下。今天因為隨著當地的一位熟人一起來的,便打開了草堂的門,讓我們進去看了一下。草堂內部倒也沒什么特別,就是陳列著黃宗羲身前的一些生平作為。其中有好幾幅介紹先賢生平的書法都是文淵手書的,生平的銘文也是他用小楷寫就的,這滿壁工整的小楷竟沒有一處斷氣的感覺,不禁讓人感佩至深。
從草堂出來之后,便繼續朝西進去。彎道上有一座完全用石塊壘起來的小小的拱橋,橋面鋪著細碎的鵝卵石,石縫間長滿了幾多寸草。橋下淌著潺潺溪流。向橋的那一頭望去,便可見著不遠處掩映在果園深處的黃宗羲墓的墳形。一條曲徑通向他的安息之處,兩旁長滿了梨樹和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種植物,似乎要將我們包裹和吸納。
黃宗羲的墓坐西朝東。墓基的背后是一個小山丘,墳碑的正東向,便是開闊的天空,近山和遠山圍著這塊桃源般的靜地。墓碑前有一塊約摸百來平方的空地,也是用細碎的鵝卵石鋪就的。空地的頂端則有一口偌大的荷花池,池內開滿了寬闊的荷葉。墳墓的左右各有一棵參天大樹,想來是有些年歲了。據傳,這墳在文革時被毀,二十年后修建恢復。這塊墓地是黃死前自己選定的,根據他的遺愿,后人并沒有使用棺木將他的尸體入殮,只是給他穿上整潔的衣衫,讓他躺在一塊石板上,陪葬的是一塊硯臺,一支毛筆和一本書。黃宗羲的期愿在于速朽。在三百多年前,如此的殯葬可謂破天荒了,算是一大創舉。朋友說,即使放在今天來看,藝術家們所有的行為藝術,都不及黃宗羲死后的行為藝術讓人感到震憾和奇妙。他就像是在大自然的天地之間,放了一張永恒的石床,永遠安居在了山水天地之間。
沒有去過黃氏的墓地之間,我對黃宗羲還是覺得有些模糊和生疏,到了他的墓地一看,突然覺得他的形象無比鮮活。不論一個人身前如何,但要了解一個人的真相,再也沒有比他對待死亡的姿態更真實,更可靠的了。由黃宗羲對自己身前死后的“居所”安排,足可以想見他的心氣和意趣。我們如今已無法說出,我的生活很江南。但如果黃宗羲能夠突然復活,他完全可以放言世人:我的生活很江南。——太陽從正面升起,門前的荷花開了,綠色的荷葉盈滿清澈的池塘;果園里長滿了成熟的果子;正午的蟬兒放聲歌唱;四周的山岙蔥翠茂密。即使春雨綿綿還是秋風掃蕩,不論炎夏蟲鳴還是霜雪凍地,此地都會顯出江南獨有的景致和氣象。——三百多年過去了,他就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境地里:“昔年曾此作鄰家,依舊水聲徹夜嘩。風景過清銷不盡,滿溪明目浸桃花。”
由黃氏的墓地聯想到城北的那兩所公墓。從筑物上來比較,如今任何一個新建的墳瑩都比黃氏的墳瑩來得精貴和考究,有的新墳基座做成了“豪宅”的形式,用大理石鋪就,用花崗巖堆砌,墳碑之前置上行祭石桌,左右再安上把門的石獅,看上去的確氣派。那公墓是削了山地筑成的,使幾座自然造化的山地成了死亡者熱熱鬧鬧的“新村小區”。然而,大家都擠在幾平方、十幾平方的“樓群”里,像活著的時的居住一樣,顯得逼仄和重復。相反,黃氏的墓地,似乎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沒有誰侵擾他,他也沒侵擾別的生靈,真正應證著來自塵土,歸于塵土的生命理念。
一般說來,墳地總是給人有一種恐慮,沉悶,肅穆,整飭的感念。然而,黃氏這塊生長在群山腹地的墳瑩,非但沒有讓人滋生這等的感覺,而是讓人滋生出留戀之情。甚至可以說,來到黃宗羲墓地,竟生出了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可以想象:在春明花開的季節里,這里是何等的美好。
從黃氏的墓地到前邊大富豪的壽墳之園,反差之強自不待言。一個當代的大富豪,仗著腰纏萬貫的錢財,置下了這塊風水寶地,試圖讓自己死后與三百年前的一代先哲為鄰。如此炫耀和張狂,顯然是“表演”給活人看的。但在我看來,這就是對先哲的褻瀆。兩塊墓地,實際上反映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價值。黃宗羲的軀殼顯然早已風化,然而,他的精神一直在流傳。大富豪當然還活著,但只要稍稍有些文化理喻的人去過他的墓園之后,就會不知不覺地發現,他的精神早就死了,或者說,這是一個精神虛無的人。終于想起《背叛》里那位黑手黨領袖說過的一句話:這世界不缺有才干的人,但缺有精神的人。我覺得,這世界不缺富豪和權貴,但的確缺乏像黃宗羲那樣的精神貴族。
史學界普遍公認,黃宗羲是中國思想史上的重鎮,張岱年先生說:“黃梨洲是中國過去民主思想的一個偉大的代表。”黃宗羲的思想貢獻和歷史聲望,是任何一位當代的大富豪都無法攀比的,當然也不存在可比性。但在黃宗羲墓地出現了富貴圈地與權貴妥協的現實一幕,實在讓人感到荒唐,不可理喻。話說過來,大富豪對故鄉的建設確實作出過一些貢獻,他也確實富得流油,但僅僅因此就可以任由他在先知安息的身旁大興土木,建商售的莊園別墅,造龐大個人壽穴,無疑褻污了先哲的安魂。這顯然不只是他的過錯,更是擁有錢權話語霸權者的過錯。正在黃宗羲墓地發生的變故,充滿了現世的荒誕和新的黑色幽默,那尚未干涸的溪流,仿佛怨訴著先祖和今人有識人士的義憤,責斥著對文脈永固的無視和摧殘,專權的無知和荒蠻,唯錢是尊的銅臭與惡俗。
當代大富豪的顯貴和張狂,與一代先哲的內斂與守拙,涇渭分明。正所謂活著的軀體,不如逝去的亡靈。
2005年8月22日
發布日期:2008-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