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說
我國古典詩歌的發展,從詩經、楚辭開始,經過長時期的醞釀和演變,到唐代登上了繁榮的高峰。唐代詩歌創作的盛況空前,僅目前留存的唐人詩作就有五萬余首,有姓名可考的作者兩千多人,散逸、失傳的可能更多。唐代詩壇出現了百花齊放的局面,除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這樣千古宗仰。中外馳名的大師外,其余在文學史上獨自名家、開宗立派的詩人,尚有數十位之多。題材內容的豐富,體制形式的齊備,藝術表現的動人,風格流派的紛繁,影響后世的深遠,這一切都標志著詩歌創作的全面成熟。唐詩作為人類藝術文化的瑰寶、中華民族的驕傲,是當之無愧的。
唐詩的巨大成就,吸引著當時和后世的人們去反復誦讀,刻苦鉆研。一千多年來,圍繞著這塊寶藏,歷代學者付出了辛勤的勞動,作了大量開發工作,無論在輯佚、選編、詁箋、考證、解析、品評或其他專題論述上,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著述浩繁,不下幾千種。可以說,唐詩的研究已經形成了一項專門的學問--唐詩學。它也和古典文學領域里的詩經學、楚辭學、樂府學、詞學、曲學等一樣,在源遠流長的歷史進程中,產生了自己獨特的研究對象、課題范圍、工作方法和學科體系。它們并立聳峙,交相輝映,構成了學術園地里的景觀。
唐詩學的成長,有一個演進的過程。最早從事唐詩整理和研究的,便是唐人自身,不過當時的論評多針對某個具體問題而發,尚未進入概括的階段。宋人起始把唐詩當作獨立的文學傳統,逐步樹立起整體的唐詩觀,到南宋嚴羽,因針泛時風而致力于揭示唐詩的藝術特質和演化形態,為唐詩學的確立奠定了基礎。隨后,明代楊士弘、高棅、胡應麟、許學夷等人,在探源討流上展開了愈益細致化的辨析工作,給唐詩各體的流變勾畫了基本輪廓。明末胡震亨輯《唐音癸簽》,更將歷代論評資料分門別類地加以整理、歸納,稱得上古典唐詩學的初步總結。清人續有研討,某些問題上的理解進一步深化。但總的說來,古人對唐詩的論述,偏重于詩歌的內部關系,相對忽略它的外部聯系,偏重于微觀的分析,相對忽略宏觀的綜合。加以這些論評多采取直觀印象式的表述,散見于詩話、筆記、序跋、書信、碑傳、雜說、評點、論詩詩等各類著述之中,吉光片羽,一鱗半爪,也難以給人完整的概念。
"五四"以后,西方文藝思想和科學方法的輸入,促使唐詩研究實現了新的飛躍。學者們紛紛跳出傳統的感想式批評的窠臼,從事系統的考察和理論概括,寫出一批有價值的學術論著。其中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岑仲勉諸家貢獻尤為突出,或鉤沉輯佚,或博考旁搜,或貫古通今,或以史證詩,多方面地開拓了唐詩學的天地。而由于社會政治環境的動蕩不寧,他們的工作多未能按計劃完成,唐詩研究也不免受到局限。
新中國成立以來,唐詩學的建設又有了多方面的展開。無論是詩集的校勘印行,詩作的編年箋注,詩人事跡的排比考訂,詩歌藝術的品評賞析,以至于有關課題的專門性論述,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呈現出良好的勢頭。特別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想的大普及,指引著人們去努力學習和應用唯物史觀、辯證方法于古典文學批評,從而為唐詩研究的真正科學化創造了前提。遺憾的是,因遭到錯誤思想路線的干擾,在掌握、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觀點、方法時,出現了種種偏頗,整個學術事業的進展也形成幾起幾落的波折。迄今為止,盡管在史料的收輯和某些專題的研討上有了一定的積累,而面不夠廣,發掘不夠深,仍然是顯明的弱點。尤其因為前一階段的工作較多地集中在具體作家作品的層面上,缺少縱向橫向的聯系與宏通的思考,這就必然要大大限制住研究者的視野,造成我們對唐詩的觀感上帶有"見木不見林"的缺陷。不改變這種狀況,將會遲滯整個研究工作的步伐。
怎樣才能將新時代的唐詩學從百尺竿頭上更推向前進呢?除了繼續廣泛、深入地開展各項專題性研究外,我覺得,從總體結構上對這門學科的對象和任務作一番審視,或許不無裨益。
有唐一代的詩歌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現象,是有著內在統一性的,它雖然由一個個具體的詩人及其一篇篇詩作所組成,而又決不能簡單地還原為單個人物和作品的相加。所以,唐詩的研究也不能停留在資料的堆砌和作家作品論的匯編上,必須進一步去探究這些單個、局部的文學因子之間的貫串線索,藉以把握唐詩的全局。縱全局上看唐詩,有一些根本性的問題是不能回避的。例如:什么叫唐詩,也就是說,唐詩之為唐詩,其特質究竟在哪里?又如:唐詩的特殊品格是怎樣產生的,即唐詩何以能成為唐詩?再有:唐詩對唐代社會生活起了哪些作用,它在中國詩歌史、文學史以至文化史上又占有什么樣的地位,等等。只有對這樣一些問題獲得了明確的解答,我們對于唐詩才算建立起理性的自覺。與此同時,我們的研究工作也并不止于這抽象的一般上,還需轉回到具體、個別的領域中去。而有了這種整體的意識,我們再來觀察,分析唐詩的演進過程,論述唐詩的分期、分損、分體乃至各類題材、意象、法式、風格的交替變換,也就不致于陷入盲目的就事論事,卻有可能更深入地揭示唐詩的本質,辨索其運行的規律,汲取經驗教訓。要言之,正本、清源、別流、辨體,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即對唐詩進行科學的總結。這個總結必須是實事求是的,但又要超越純粹經驗的事實,上升到理論的高度,這應該是唐詩學這門學科所要追求的基本的目標。
奉獻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小書,當然不屬于什么成體系之作,涉及的問題也很有限。它只是嘗試從宏觀總體的角度上,對唐詩的特質、淵源、流變、體式諸范疇,作一些綜合性的探討,兼及唐詩學的歷史演變。鑒于此類課題以往談論較少,而今用這樣的方式突出地把問題提出來,喚起人們的注意,可能會有它的存在價值。這就是我之所以不避空疏淺陋之譏,決心予以發表的一點動機。題曰"引論",表明所論極為粗略而外,亦含有"拋磚引玉"之意。衷心希望能有更多的同志來共同關心唐詩學的建設工作,更有力地推動這門學科健康的成長,不斷的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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