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角部
(角為人,凡不仕者皆入此部)
元和初,南岳道士田良逸、蔣含弘,皆道業絕高,遠近欽敬,時號田蔣。田
以虛無為心,和煦待物,不事浮飾,而天格清峻,人見者褊吝盡去。呂侍郎渭、
楊侍郎憑,相繼廉問湖南,皆北面師事。潭州大旱,祈禱不獲,或請邀致先生。
楊公曰:“田先生豈為人祈雨者耶?”不得已迎之。先生蓬發弊衣,欣然就輦到
郡,亦終無言,即日降雨。所居岳觀,內建黃箓壇場,法具已陳,而天陰晦。弟
子請先生祈晴,先生亦無言,岸幘垂發而坐。及行齋,左右代整冠履,扶而升壇,
天即開霽。嘗有村姥,持一碧絹襦來奉先生,先生對眾便著之,在坐者竊笑,先
生不以介意。楊公嘗迎先生至潭州,先生方洗足,使到,乘小舟便行,侍者以履
襪追及于衙門,先生即于門外坐磚階著襪,旁若無人。楊再拜,亦不止之。喜飲
酒,而言不及吉兇是非。及楊自京尹謫臨駕尉,使使候先生,兼遺銀器,先生受
之,便悉付門人,作法會。使還,先生曰:“報汝阿本郎,不久即歸,勿憂也。”
未幾,楊果移杭州長史。良逸未嘗干人,人至亦不逆,不記人官位姓名第。與呂
渭分最深。后郎中呂溫刺衡州,因來候之,左右先告以使君是侍郎之子。及溫入,
下床撫其背曰:“爾是呂渭兒子耶?”溫泫然降階,田亦不止,其真樸如此。良
逸母為喜王寺尼,尼眾皆呼先生為“小師”。嘗日負薪兩束奉母,或有故不及往,
即弟子代送之。或傳寺尼晨起見一虎在田媼門外,走以告,媼曰:“此應是小師
使送柴來,不足畏也。”蔣君混元之氣,雖不及田,而修持趣尚亦相類。兄事于
田,號為莫逆。蔣始善符術,自晦其道,人莫知之。后居九貞觀,曾命弟子至縣
市齋物,不及期還,語其故云:“于山口見一猛獸當路,良久不去,以故遲滯。”
蔣曰:“我在此庇伊已多時,何敢如此。”即以一符置所見處,明日獸踣符下。
蔣聞之曰:“我本以符卻之,使其不來,豈知不能自脫。既以害物,安用術為?”
取符焚之,自此絕不復留意。有歐陽平者,行業亦高,又兄事蔣君,于田君即鄰
于入室。歐陽曾一夕夢三金爐自天而下,若有所召。既寤,潛告人曰:“二先生
不久去矣,我繼之。”俄而田君蛻去,蔣次之,歐陽亦逝。桐柏山陳寡言、徐靈
府、馮云翼三人,皆田之弟子也。衡山周混沌,蔣之門人也。陳徐在東南,品第
比田蔣,而馮在歐陽之列。周自幼入道,科法清嚴,今為南岳首冠。
道士陶天活者,安南人。居瀕海,海溢,家人悉驚走避水。天活始生,其母
挈去不得,舉族悲念。洎水退而歸,其嬰兒在桑之交枝,無恙,抱之啼乳如常,
遂以《天活》為名。及長,聰慧簡率,真氣內充。自元和至大和,為供奉道士,
朝野歸向。
江南多名僧。貞元、元和以來,越州有清江、清晝,婺州有乾俊、乾輔,時
謂之“會稽二清”,“東陽二乾”。
吳興僧晝,字皎然,工律詩。嘗謁韋蘇州,恐詩體不合,乃于舟中抒思,作
古體十數篇為贄。韋公全不稱賞,晝極失望。明日寫其舊制獻之,韋公吟諷,大
加嘆詠。因語晝云:“師幾失聲名,何不但以所工見投,而猥希老夫之意。人名
有所得,非卒能致。”晝大伏其鑒別之精。
元和以來,京城諸僧及道士,尤多大德之號。偶因勢進,則得補署,遂以為
頭銜。各因所業談論,取本教所業,以符大德之目,此猶近于理。至有號文章大
德者。夫文章之稱,豈為緇徒設耶訛亦甚矣!有似昔歲,德宗搜訪懷才抱器不求
聞達者。有人于昭應縣逢一書生,奔馳入京,問求何事。答云:“將應不求聞達
科。”此科亦豈可應耶號欺聾俗,皆此類也。
昔北齊封陽休之為王,休之曰:“我非奴非獠,何故封我為王使林遠及陶隱
居之徒,當必為休之恥矣。”
有文淑僧者,公為聚眾譚說,假托經論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不逞之徒,
轉相鼓扇扶樹。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瞻禮崇奉,呼為“和尚”。
教坊效其聲調,以為歌曲。其氓庶易誘,釋徒茍知真理,及文義稍精,亦甚嗤鄙
之。近日庸僧以名系功德使,不懼臺省府縣,以士流好窺其所為,視衣冠過于仇
讎,而淑僧最甚,前后杖背,流在邊地數矣。
元和中,僧鑒虛本為不知肉味,作僧素無道行。及有罪伏誅,后人遂作鑒虛
煮肉法,大行于世。不妨他僧為之,置于鑒虛耳。亦猶才命論稱張燕公,《革華
傳》稱韓文公,《老牛歌》稱白樂天,《佛骨詩》稱鄭司徒,皆后人所誣也。故
其辭多鄙淺。
盧子嚴說,早年隨其懿親鄭常侍東之同游宣州當涂,隱居山巖,即陶貞白煉
丹所也。壚跡猶在,后為佛舍。有僧甚高潔,好事因說其先師,名彥范,姓劉,
雖為沙門,早究儒學,邑人呼為劉九經。顏魯公、韓晉公、劉忠州、穆監寧、獨
孤常州皆與之善,各執經受業者數十人。年八十,猶精強,僧行不虧。性頗嗜酒,
飲亦未嘗及亂。學徒有攜壺至者,欣然而受之。每進三數杯,則講說方銳。所居
有小圃,自植茶,為鹿所損,人勸以垣隔之,諸名士悉樂為運石共成。穆兵部贄,
事之最謹。嘗得美酒,密以小瓷壺置于懷中。累石之際,因白師曰:“有少好酒,
和尚飲否?”彥范笑而傾飲。滿似酣,則語穆曰:“不用般石,且來聽書。”遂
與剖析微奧,至多不倦。鄭君更征其遺事,僧嘆息久之曰:“近日尊儒重道,都
無前輩之風。”因出一紙,穆兵部與書,傾寒暄之儀極卑敬。其略曰:“某偶忝
名宦,皆因善誘。自居班列,終日塵屑卻思。昔歲臨清澗,蔭長松,接侍座下,
獲聞微言。未知何時復遂此事遙瞻水中月,嶺上云,但馳攀想而已。和尚薄于滋
味,深于酒德,所食僅同嬰兒,所飲或如少壯。持尊體有所不安,中夜思之,實
懷憂戀。”其誠切如此,月日之下,但云門人姓名,狀上和尚法座前,不言官位,
當時嗜學事師,可謂至矣。又云,有耆宿僧總持,彥范之友也。為人清苦,一生
未曾干人。惟自墾山,種田數畝給衣食。或遇豐歲多麥,傍有滯穗,度知其主必
不收者,拾之以歸。若可惜者,則求而積之,召主以付,不至則置于路口,其獨
行如此。
○角部之次
元和十五年,淮南裨將譚可則,因防邊為吐蕃所掠。初到蕃中,蕃人未知憲
宗棄天下,日夜懼王師復河湟,不安寢食。可則既至,械系之置地牢中,絕其飲
食,考問累至。可則具告以大行升遐,蕃人尚未之信。其傍有知書者,可則因略
記遺詔示之,乃信焉。蕃法刻木為印,每有急事,則使人馳馬赴贊府牙帳,日行
數百里,使者上馬如飛,號為“馬使”。報得可則審憲皇崩問之狀。先是,每得
華人,其無所能者,便充所在役使,輒黥其面。粗有文藝者,則A其臂,以候贊
普之命。得華人補為吏者,則呼為“舍人”可則以曉文字,將以為知漢書舍人,
可則不愿。其舊舍人有姓崔者,本華人,可則嘗于靈武相識。其人大為蕃帥所信,
為言之,得免可則前后數逃歸,輒為候者所得。蕃帥雖不殺,以皮鞭榜之,凡數
百,竟得脫。凡在蕃六年,及歸,詣闕自陳,敕付神策軍前馳使。未及進用,為
軍中沙汰,因配在浙東,止得散將而已,竟無官—成四年,余于越州遇之,見其
步履不快。云于蕃中走時凍損足。視其臂,一字尚存。譯云:“天子家臣。”可
則亦細言河湟可復之狀。聽其語,猶微染戎音。
○諧戲附
玄宗問黃幡綽:“是勿兒得人憐!”對曰:“自家兒得人憐。”上又嘗登苑
北樓,望渭水,見一醉人臨水臥。問左右:“是何人?”左右不知,將遣使問之。
幡綽曰:“是年滿令史。”上問曰:“汝何以知?”對曰:“更一轉入流。”上
笑而止。上又與諸王會食,寧王對御坐噴一口飯,直及龍顏。上曰:“寧哥何故
錯喉?”幡綽曰:“此非錯喉,是噴嚏。”
周愿常奉使魏州,節度使田季安引之連轡。路周一驢極肥,季安指示愿曰:
“此物大王世充。”應聲答曰:“總是小竇建德。”李尚書選,性嚴毅,不好戲
笑。時愿知江西鹽鐵留后事,將至。李公戒従事曰:“周生好諧謔,忝僭無禮,
幸諸賢稍莊以待之。”及愿至,數宴。李公寒溫外,不與之言,周亦無由得發。
一日,饌親賓,愿亦預焉。李公有故人子弟來投,落拓不事。李公遍問舊時別墅,
及家童有技者,圖書有名者,悉云賣卻。李責曰:“郎君未官家貧,產業従賣,
何至賣及書籍古畫?”惆悵之久。復問曰:“有一本虞永興手寫《尚書》,此猶
在否?”其人慚懼,不敢言賣,云:“暫將典錢。”愿忽言曰:“《尚書》大屯。”
李公忘卻先拒其談諧之事,遂問曰:“《尚書》何屯?”愿曰:“已遭《堯典》
《舜典》,又被此兒郎典。”李公興怒之意大開,自此更不拒周。一日后,洪之
屬邑民產一子,有三首,李公覽狀惡之,久不懌,愿曰:“留待長大,令試幞頭。”
李紓侍郎好諧戲,又服用華鮮。嘗朝回,以同列入坊門,有負販者呵不避。
李罵云:“頭錢價奴兵,輒沖官長。”負者顧而言曰:“八錢價措大,漫作威風。”
紓樂采異語,使仆者誘之至家,為設酒饌,徐問八錢之義。負者答曰:“只是衣
短七耳。”同列以為破的,紓甚慚。
京兆龐尹及第后,従事壽春。有江淮舉人,姓嚴,是《登科記》誤本,倒書
龐、嚴姓名,遂賃舟丐食。就謁時,郡中止有一判官,亦更不問其氏,便詣門投
刺,稱従侄。龐之族人甚少,覽刺極喜,延納殷勤,便留款曲,兼命對舉匕筋。
久之,語及族人,都非龐氏之事,龐方訝之。因問止竟:“郎君何姓?”曰:
“某姓嚴。”龐撫掌大笑曰:“君誤矣!余自姓龐,預君何事?”揖之令去。其
人尚拜謝叔父,従容而退。
姚峴有文學,而好滑稽,遇機即發。姚仆射南仲,廉察陜郊。峴初釋艱服候
見,以宗従之舊,延于中堂。吊訖,未語及他事。陜當兩京之路,賓客謁無時。
門外忽有投刺者云:“李過庭。”仆射曰:“過庭之名甚新,未知誰家子弟?”
客將左右,皆稱不知,又問峴:“知之否?”峴初猶俯首顰眉,頃之自不可忍,
斂手言曰:“恐是李趨兒。”仆射久方悟而大笑。
盧尚書弘宣,與弟盧衢州簡辭同在京。一日衢州早出,尚書問:“有何除改?”
答曰:“無大除改,惟皮遐叔蜀中刺史。”尚書不知皮是遐叔姓,謂是宗人,低
頭久之曰:“我弭當家,沒處得盧皮遐來。”衢州為辯之,皆大笑。
有人說李寰建節晉州,表兄武恭,性誕妄。又稱好道,及蓄古物。遇寰生日,
無餉遣,乃箱擎一故皂襖子與寰云:“此是李令公收復京師時所服,愿尚書功業
一似西平。”寰以書謝。后聞知恭生日,箱擎一破膩脂幞頭餉恭曰:“知兄深慕
高貞,求得一洪崖先生初得仙時幞頭,愿兄得道,一如洪崖。”賓僚無不大笑。
余嘗讀謝綽宗《拾遺錄》云:“江夏王義恭,性愛古物,常遍就朝士求之。侍中
何勖已有所送,而王征索不已,何甚不平。嘗出行于道,遇狗枷敗犢鼻,乃命左
右取之還,以箱擎送之。箋曰:‘承復須古物,今奉李斯狗枷,相如犢鼻。’”
此頗與寰、恭相類耳。
衢州視事際,有婦人姓翁,陳牒論田產,稱“阿公阿翁在日”,坐客笑之。
因征其類。余嘗目睹者,王屋有梓人女曰阿家,京中有阿輔,洪州有阿姑,蜀中
有阿母,洛中有阿伯、阿郎,皆因其姓,亦堪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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