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外圍論
七、語言論
16、論《紅樓夢》語言形成的社會文化因素
以自己的一部作品成為一個時代語言總匯的作家,在世界上只有寥廖可數的幾位。曹雪芹正屬于人類文化史上這種為數不多的一代民族語言宗匠。他對中國民族語言所做的貢獻就像十四、十五世紀的但丁對于現代意大利語言,十六、十七世紀莎士比亞對于現代英語,十八、十九世紀普希金對于現代俄羅斯語言一樣。唯其如此,析評《紅樓夢》這樣一部優秀的文學名著,無疑是一項艱巨的工作,非有各方面的專家學者分頭并進不能奏效。就語言學研究而言,其本身也是一個龐大的課題。它涉及到語義學、語音學、語法學、詞匯學等方面的內容,顯然不能夠畢其功于一役。從語言學的角度看,《紅樓夢》是一座真正的詞語"富礦",曹雪芹忠實地記錄和提煉了當時的標準語,又根據作品的需要大量吸收了當時極富表現力的口語、方言詞語和文言詞語以及生動貼切的成語、俗語、歇后語等。這些詞語匯合在一起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紅樓夢語言"。眾所周知,一個人或一本著作所使用的詞語的總匯,稱作這個人或這本著作的詞匯。《紅樓夢》的語言所反映的龐大的詞匯系統,一直到今天我們仍在說和寫。自乾隆末年"紅學"創立以來,即有學者留意于對《紅樓夢》的習語、典故引據書冊,尋繹解釋。但是這類注釋往往把對典章故實、服飾、建筑等特殊詞語的注解放在突出位置,忽視了對普通詞語規律的總結,且較少照應詞與詞之間的聯系。這種研究方法缺乏科學性和系統性,不能適應《紅樓夢》研究的需要。在論著篇什浩繁的"紅學"研究領域,語言研究有待精進。
每個時代都有獨具特色的詞匯,十八世紀中國人那些帶有特征的說話形式和詞語都表露出時代風氣的共性。《紅樓夢》的書面語言在詞匯規范方面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正是因為這些詞匯是歷時人們在一定地域共同生活圈活動的產物。"紅樓夢語言"具有四個特性:兼容性、普及性、創造性、具象性。它雄辯地證明一個天才的語言大師在客觀語言面前決不是無能為力的,他必然注重對詞匯使用狀況和對詞義動態的觀察,最大限度地發揮詞匯的潛在特性,把對非文學詞匯的馴化發揮到最高境界。因此,從一個宏觀的角度對《紅樓夢》的語言加以整體的觀照無疑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據于此,本文擬從詞匯學的角度對《紅樓夢》的語言做一些不盡完善的敘述和探討。《紅樓夢》究竟誕生在怎樣的生態環境里,促使"紅樓夢語言"得到整化的社會文化因素又是什么?下面分三個方面略作考述。
(1)社會的統一使語言發生整化的趨勢
康雍乾三代,中國的社會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農業、手工業的發展促進了商業的發展,商業資本和手工業生產的結合又促進了城市的繁榮,原有的一些工商業城市包括在清初戰爭中遭受毀滅性破壞的城市,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發達起來。劉繼莊在《廣陽雜記》中說:"天下有四聚,北則京師,南則佛山,東則蘇州,西則漢口。然東海之濱,蘇州而外,更有蕪湖、揚州、江寧、杭州以分其勢,西則惟漢口耳。"當時的政治城市北京,正象《紅樓夢》第三回所說:"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非別處可比。"江寧、蘇州、杭州是絲織業的中心,揚州是鹽商聚集的城市,作為江南工商業的中心城市,這幾處的繁華亦不在四聚以下。以當時的金陵為例,它不但保持了明代的銅鐵坊、皮市、履鞋坊、簾箔市、木器街、木匠營、弓箭坊、織錦坊、顏料坊等,還增加了珠寶廊、書坊等新的市肆。《續板橋雜記》中這樣寫道:"乾隆之世,利涉武定二橋之間,茶寮酒肆東西林立。當時商賈水陸交通直達金陵的有十幾里。"
社會經濟的發展對共同語提出了要求。將真事隱去的《紅樓夢》中涉及其社會經濟背景之處不在少數。第二回出現了一個在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商人冷子興,第四回又說到一個家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的"皇商"薛蟠,第二十四回引出一個開香料鋪的商人卜世仁,第五十回講薛寶琴的父親也是一個大商人,曾在交趾和南海各地做過買賣。《紅樓夢》的商人有開古董行的有開香料鋪的,有開當鋪、錢鋪、木店、茶葉鋪、藥鋪的,有到外國做買賣的,還有搞金融投資的"桂花夏家"。第十六回提到造船業,趙嬤嬤道:"咱們賈府在姑蘇、揚州一帶建造海船,修理海塘。"反映了當時蘇州、揚州都設有官營造船廠。第十六回說到王熙鳳的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人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語言交流是一個社會進步的重要推動力。很難想象在政治、經濟活動交流日益頻繁的情況下,人們能安于"雞犬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境地。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自古以來就存在著"鄉談豈但分南北,每郡鄉鄰便不同"的問題(莎彝尊《正音咀華·證鄉談法》)。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寫道:"吾鄉本地亂彈,小丑始于吳朝、萬打岔,其后,張破頭、張三岡、痘張二、鄭士倫輩皆效之,然終止于土音侈談,取悅于鄉人而已,終不能通官話。"可見,表演形式方言化的亂彈即便是別具一格的曲藝藝術,但對于外地人來說仍有如"對牛彈琴",這說明語言的隔膜造成了對藝術的隔膜。語言,正是為了適應人們在交際、交流思想中達到互相了解、以協調共同勞動和各種活動而產生的。為了"宦游服賈,不至語言不同,致受蒙騙"(潘逄禧《正音通俗表》),對于共同語的要求必然要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統治者所施行的強制措施。大抵社會安定、經濟繁榮的朝代,文化上總會有所作為。清代政治統治的法寶之一就是收買、奴化知識分子。從順治始就已經意識到推行文治重要。于是,他們一方面籠絡漢族文人學士為我所用;另一方面在滿族統治階級內部加緊補課,命令子弟皆須讀書。降至雍正朝,對于滿漢官員在文化上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其一、通曉官話是選拔官員的標準。清代統治者對于土音之謬曾"屢經指摘訓飭"他們認為:"官員有蒞民之責,其語言使人共曉,然后通達民情,而辦理無誤。"雍正六年發布了一道上諭:"朕每引見大小臣工,凡奏陳履歷之時,惟有福建、廣東兩省之人,乃系鄉音,不可通曉。夫伊等以見登仕籍之人,經戶部演禮之后,其敷奏對揚,尚有不可通曉之語,則赴任他省,又安能宣讀訓諭,審詞訟,皆歷歷清楚,使小民共知而共解乎?官民上下,語言不通,必致吏胥從中代為傳述,于是添飾假借,百弊叢生,而事理之貽誤者多矣。"但雍正考慮到:"語言是自幼習成,驟難改易,必徐加訓導,庶幾歷久可通。"(《大清世宗皇帝實錄》卷七十二)于是發布法令:在廣東、福建著地方官訓導,設立正音書館。舉人、生員、監生、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選試。據俞正燮《揆巳存稿》(九)載:"乾隆二年弛其令,令州縣與士民相見,及教官實心教導,保薦時列入政績……嘉慶十一年奉旨:'上書房行走者,粵東口音,于授讀不甚相宜。'謹按:《詩》、《書》執禮,孔子皆用雅言,不用齊、魯音,而經史多有方言,學者貴知之;然必立一雅言為準,而后方言可附類而通也。"徐珂《清稗類鈔》(二)也寫道:"閩中郡縣,皆有正音書院,即為教授官音之地。"可見清代統治者推行民族共同語的決心是很大的。
其二、《紅樓夢》是學習官話理想的教科書。共同語即"通語",自明代以來稱為官話。從元代迄至清末,北京一直是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中國的共同語正是京語。《紅樓夢》本是一部集"礙語"大成之作。曹雪芹寫它,脂硯齋們注它只是為了一吐胸中的快壘,并不希望書成后付梓發行。至少他們生前沒作打算,只想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小圈子里流傳。《石頭記》起筆于乾隆九年,十五年前已成書,十六年至十五年脂硯齋四次批閱校評,是為庚辰本。然而,它問世后不久,很快就流傳到士大夫手上。自坊間本印行后,乃至百姓亦以手持一本為榮。根據四川涪陵馮鎮巒的《椒山房筆記》可知,當時學習《紅樓夢》的語言,在全國蔚然成風。楊懋建《京塵雜錄》中載錄:"《紅樓夢石頭記》,盡脫窠臼,別辟蹊徑,以小李將軍金碧山水、樓臺、樹石、人物之筆,描寫閨房小兒女,喁喁私語,繪影繪聲,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一時風氣,非真有所不足于此書也。"近年出版的《清代北京竹枝詞》里收了嘉慶二十二年出版的《草珠一串》,其中也有:"閑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之句。這個詩句曾被許多研究者反復引用,充分證明了當時《紅樓夢》聲聞日廣、"膾炙人口"的炎炎之勢和社會風尚。同治七年(1868)莎彝尊輯的《紅樓夢摘華》一書在廣州應運而生,作者在《簡端語》中寫道:"紅樓數千萬言,予以數篇括之,未免見少。試思全部語言文字,有勝此篇否?……用識數語于簡端,使初學者所率從焉。"這本書選編了《劉老老設法媒生計》等十二篇故事和《好了歌》等七首詩詞,是莎彝尊繼咸豐三年(1853)出版的《正音咀華》、同治六年(1867)出版的《正音再華》后選編的。他在《正音咀華·自題》中說:"是書為習正音者設也"。這個節選本短短的十年間刻了兩次,一直被統治者當作學習官話理想的教材。《紅樓夢》為什么會被統治者當作學習官話的教材?為了夸示文治,兼行書禁,本文要談的是,清代統治者屢次下昭,訪求遺書。他們的文治是以嚴格的拘縻政策為保障,其文字獄之烈前無古人。他們搜集了成千上萬的"違礙書籍"加以禁毀。《紅樓夢》應該難逃法網。但是這一篇石破驚天的偉著絕構非但沒有被淹埋,反而不脛而走。文人筆記曾載《紅樓夢》私下傳抄流布時,立刻引動了人們的心目。一次,乾隆"臨幸"某"滿人"家,見到一本《石頭記》,大為注意,"急索全書",其人無奈,只得"連夜刪削進呈"。據版本學家們考證:正是"內庭急索",以至"刪削不完",才有了前八十回殘本,后百二十回全本之由來。版本學研究還提供了許多旁證,說明高鶚成就的"全本"是假《紅樓夢》。本文認為,《紅樓夢》從藏書者閱傳抄走向書賈公開刊印牟利,至少說明一點:沒有清庭的首肯、提倡、甚或委派專人增刪改寫以出爐一個官方標準本,它是難以傳世的。不信請看,乾隆五十六年程甲本出籠后,仗著印刷整齊和故事完整以及硬梆梆的政治背景馬上風靡天下。第二年,再次印行程乙本。道光十一年后,王希廉評本整整壟斷了《紅樓夢》市面八十年。可以想象,《石頭記》以其獨特的語言魅力深入人心,正組編空前絕后的大部頭《四庫全書》的乾隆皇帝,大約想邀得更多"好古尚文"的名聲,便順應歷史潮流,使《紅樓夢》為統治階級所用。
(2)曹雪芹本人的語言觀和語言修養
語言中所有的詞和熟語構成語言的詞匯,詞匯學則研究詞匯的性質、規律和體系。作為語言巨匠,曹雪芹胸中自有"爐錘",將詞匯的毛胚或半成品另行鍛造,最大限度地發揮了詞匯的潛在特性。他的貢獻正在于以其作品創造了許多新詞、新語和精湛的句子,豐富、發展了民族語言的寶庫。客觀的視角:獨特的身世和經歷是曹雪芹所擁有的精神財富。曹雪芹生于"百年旗下"的詩禮之家。先祖原是明朝漢族官吏,歸順滿清后入了正白旗內務府藉。后來又"從龍入關",進入康熙親信家奴和寵臣的行列。從其曾祖開始全家三代人都是江寧織造,康熙五次南巡,四次住在他家。雪芹的曾祖曹寅曾主持刻印《全唐詩》,并著《楝亭詩抄》及《續琵琶》,以藏書家著稱。雍正年間曹家突然以"騷擾驛站"獲罪革職,并因"織造款項虧空甚多"被抄家。曹家從南京返京,陷于衰微末世之境,本想尚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狀況下維持,孰料乾隆年間又遭巨變,從此徹底敗落……。曹雪芹親經歷過榮華富貴,又飽嘗過"舉家食粥"的痛苦,身世的巨大的變化。由此,《紅樓夢》語言既揉合滿漢文明,又熟悉貴賤兩端。
如前所述,"紅樓夢語言"突出的本質特征是"兼容性"和"普及性"。它所表明的不是語言色彩的豐富性和單純性的問題,而是語言詞匯的全民性和地域性問題。其兼容性包括:①兼容方言;②兼容其他民族語言和外來語言;③兼容文言詞語;④兼容口頭俗語、土語等諸方面。其"普及性"的含義是:《紅樓夢》第一個成功地記錄了散文詞匯,使之得到普及。《紅樓夢》囊括了"百人百聲口"的社會各階層用語,使當代語言得到整化。《紅樓夢》破除了小學用字求古求奇的文風,用詞在當不在奇,使詞語雅俗共賞。主觀的視角:作家本人對語言藝術有著非同一般的積極的追求。在對中國古典小說語言的提煉方面再也找不到比曹雪芹更自覺的主動的實踐者了。他的"苦心孤詣"、"精誠血聚"體現在兩方面:首先是吸收樸素自然、率真的人民口頭語言。以庚辰本為例,第四十三回作者借薛寶釵的口評論鳳姐:"世上的話,到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她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其實這正是曹雪芹自己的理論主張。他對語言的錘煉更多表現于小說自身的文學描寫中。如第四十回劉老老說酒令時聲明:"我們莊戶人家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賈母和眾人拍手稱好:"還說你的本色"吧。第二十七回王熙鳳表揚小紅說話齊全、簡斷,拿其她丫頭婆子作比:"別象她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必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其次是對加工生活語言有積極的要求,如何把粗率的生活語言馴化成精粹的文學語言?曹雪芹主張對景遺詞,不能以詞害意。第十七回中賈政擬以歐陽修句:"瀉于兩峰之間"的"瀉玉"名亭,寶玉從容駁道:"老爺方才所論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時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也用瀉字,則覺不妥。……不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作者在第四十八回中有"錘字堅而難易"的追求。第二回有"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之句;第十五回有"語言清楚,談吐有致"的話題;第七十八回又有:"另出己見,自放手眼"、"詞達意盡方好"的說法;第四十八回有:"詞句新奇為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然是好"的見解。曹雪芹當然不是語言學家,但是他間接直接提出的對于文學語言錘煉的主張卻表明他深諳語言文字的功底,他悟到了語用的法則和精髓。旁觀的視角:脂硯齋等人的評論。脂批的作者除了脂硯齋、畸芴叟,還有常(棠)村、梅溪、松齋、立松軒等人,他們在各種版本的《紅樓夢》中留下了大量的"囫圇語"、"俗語說",摘取幾則為例:脂硯齋對曹雪芹活用和創造詞語的才能一貫十分賞識:甲戌本第四回"女子無才便是德"句旁有脂批云:"有字改得好"。第二回"偶因一差錯,便為人上人"句上有眉批"從來只見集古集唐之句,未見集俗語句,此又更奇了"。庚辰本第五十三回:"黃柏木作馨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句下有脂批"新鮮趣語"。第五十回"鴉沒雀靜"句下有雙行脂批:"這幾個字俗語中常聞,但不能落紙筆耳。便欲寫時究意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寫來,真是不可移易。"裕瑞號恩元主人是曹雪芹好友明義的外孫,他在《棗窗閑筆》中涉及到《紅樓夢》時曾說:"雖然數十年前,非甚遠也,當時豈無欲褻之言,一經雪芹取擇,所收納者,烹煉點化,便成雅韻,究其手筆俊耳。"這段話恰如其分地評價了曹雪芹把俗語加工成為純粹文學語言的深湛功力。諸聯字星如,號照齋主人,他的《紅樓夢評》有"所引俗語,一經運用,罔不入妙,胸中自有爐錘"之句,也對曹雪芹作了很高評價。
在曹雪芹的時代中國真正的語法學尚未興起,《紅樓夢》的作者不可能象現代人那樣對創造性的構詞活動有系統的認識。脂硯齋等人的評論雖是零散的、籠統的,但有許多精辟、富有啟發的見解值得注意。脂硯齋喜為書中人物命名作詮釋、解釋,甲戌本第七回夾批"曰司棋、曰侍書(庚辰本正文作待書),曰入畫,后文補抱琴。琴棋書話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鮮。"可以看出:《紅樓夢》的作者其實已摸到了構詞成分的組合關系和詞類性質問題。中國傳統的語言學把字分為是實字和虛字,曹雪芹把名詞以外的動詞性構詞成分視為虛字,用于構造"新雅"而不俗的詞,表明他對詞類已有了甚為抽象的認識,并懂得了類與類的組合性質,既今天所說的構詞方式。
(3)民族文化和語言特征
對《紅樓夢》詞匯的影響作為符號系統,文學語言是以文字作為自己物質外殼的。《紅樓夢》的文字花團錦蔟,無不刻畫出特定的歷史文化細節和氛圍,表現了鮮明而獨特的民族特征。在《紅樓夢》綺麗繁華、千奇百怪的生活場景中,首先顯示出來的是作為全國首善之地的北京的文化風俗,同時,也顯現出江南文化的影響。"紅樓夢語言"特點賴以形成的文化背景,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①江寧、蘇州、杭州等地的絲綢文化十八世紀上半期,在中國紡織業中占重要的位的不是棉織業而是絲織業,當時江寧、杭州、蘇州這三個絲織中心都有絲織廠。蘇州織造李煦和曹雪芹的父親在康熙四十冬臘七年六月《會陳織造事宜折》中說江寧絲織局有神帛、官誥兩個機房,工匠三百七十人,"原議照局設制帛、線羅機三十張","設誥命機三十張"。據《大清會典事例》載,乾隆十年奏準,江寧現設機六百張,機匠一千九百三十二名,蘇州現設機六百六十三張,機匠一千九百三十二張。杭州現設機六百張,機匠一千八百名。比官營絲織廠更重要的是民間絲織廠,在江寧杭州蘇州有為數眾多的機房,其中有一些發展到工場手工業的規模。根據《上江兩縣》記載:"江寧機房昔有限制,機戶不得逾百張,張納稅五十金,職造批準注冊給文憑然后敢織。"康熙年間,織戶向曹寅"公吁"請奏免限制"得旨永免";"自此有力者暢所欲為,至道光間,遂有開五六百張機者。"當時"緞機以三萬計,紗綢絨綾不在此數。"
曹雪芹生長在"富貴百年"的"旗下家庭",又有極高的文學修養,所以他能純熟地反映出北京的風俗人情。但不可忽視曹雪芹的先祖官任江寧,時任蘇州織造的李煦、杭州織造成孫文成與曹家均有戚誼。織造官職擔負著為清庭上供緞、紗、綢等紡織品,并上供陶瓷、琺瑯等器玩和江寧的桂花鴨、金華火腿等美食。因此曹雪芹能溶南北風俗為一爐,生動地表現江南的地方色彩。
《紅樓夢》中關于吃穿用的詞語名類繁多,色彩豐富,花樣迭出。以紡織品為例:第六十三回寫"壽怡紅"時寶玉只穿大紅綿紗小襖兒,下面綠綾彈墨夾褲……靠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五色夾紗新枕頭……芳官滿口嚷熱,只穿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這種服裝,撲朔迷離,雌雄莫辯,質地有紗綿、綠綾、五色紗、三色緞子等紡織品。再看紅樓婦女的著裝,鳳姐有縷金百蝶穿花大紅云緞窄袖襖……史湘云有靠色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銹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襲人有蔥綠盤金彩繡綿裙、白綾細折兒裙等。女服中變化最多的是花紋刺繡,謂之"組繡"、"綿繡"等。花紋刺繡的變化一在色彩、二在花式、三在繡與織、明與暗。賈母鑒賞說:"那個軟煙羅只有四個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氣,一樣松綠,一樣銀紅,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看著,就和煙霧一樣,所以叫'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霞影紗'"。絲綢面料名目繁多,僅"羅"就分生羅、熟羅、橫羅、直羅、七彩羅、九絲羅。其中"軟煙羅"只是其中一種,而"霞影紗"是根據顏色分的。
再看飲食。《紅樓夢》里滿人的飲食品類固然不少,但更多的則是江南才有的獨特吃食。第十八回鳳姐讓趙嬤嬤菜:"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吃……"燉肘子也稱火腿篤蹄膀,趙嬤嬤從小生活在姑蘇揚州一帶,很對味口。又如第八回寫寶玉在薛姨媽處喝酸筍雞皮湯,更是精美的南方名饌,不精通江南食經的人絕寫不出來。諸如此類的還有清蒸鴨子、胭脂鵝脯等等,無一不是南京名產。《紅樓夢》從姑蘇、金陵寫起,又以幾個主要人物魂歸鄉里作結,把江南的景物習俗表現的如繪如畫:其中有"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翠竹夾路、蒼苔滿布的瀟湘館;在稻莖掩護下的數楹茅屋;植滿桑、榆、槿、拓的稻香村;烈日當空的梧桐、芭蕉;還有馳譽南方的天下第二泉"惠泉酒",花雕"紹興酒"。秋季里,姑娘們笑語圍坐魁奪菊花詩,諷和螃蟹詠。冬令時,烤手爐、腳爐、焐湯婆子;雨季中,怡紅院時時備著江南漁家的蓑衣斗笠。
②南京、揚州等地的方言文化
曹家落藉金陵前后四代人,這個家庭還盤根于姑蘇、揚州一帶。以金陵十二釵為證:脂批道:"金陵是十二釵正出之地"。可知:黛玉本貫姑蘇,隨父居于維揚住所;寶釵出身于"珍珠如土,金如鐵"的金陵薛家;湘云生長于金陵大族史侯家;鳳姐以金陵大族王家嫁到賈府來;香菱在南京被拐賣后又被薛蟠占為妾;妙玉系蘇州人氏,自小入空門。這樣的家庭不經幾代人的變遷是不可能改變固有習慣的。下江官話。下江官話與北方官話同屬北方話的方言。揚州、南京是下江官話重要的方言點。尤其是揚州曾居海內名郡、交通要沖,歷史上商旅輻輳,人文薈萃,但自從鐵路開通以來,地位大大下降。因此在方言中保留了更多的"古貌"。《紅樓夢》有諸多版本,在不同的版本中方言所表現的現象不完全一致,其中有詞匯現象,也有語音、語法現象。本文據以庚辰本舉例,重點考察詞匯現象:第九回:"茗煙在窗外道:'--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硬正:質地堅硬,形容詞。第十二回:"鳳姐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合該:活該。從語素看"合"在唐代即有"該"義。南京話"合"、"活"同音。作:自己招來不好的結果。除作死,書上還有"作出病來"。動詞。第六十一回:"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崽子……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捋下來!'"榪子蓋,"榪"應作"馬";馬子即馬桶,把頭發四周剃去,頂上留短發式,就象"馬子蓋",這是戲謔的比喻,名詞。第六十一回:"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沒得,沒有,副詞。類似的詞還有:磁瓦子、水吊子、姨娘、嗷嘈、刻刻,撇清、煞氣、臉忿、壯、摳、討嫌、承情、安生等等。吳儂軟語。林黛玉的《葬花辭》是一首典型的用吳儂軟語寫成的歌詞:"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其間用了四個吳語特有的人稱代詞"儂"字,"儂"在吳聲歌曲時代就出現在詩里了。原作第一人稱,后轉化為第二人稱"你"。第十五回:"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受用:亨用舒適,心理舒適,名詞。第四十四回: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挺尸,死睡,動詞。第六十二回:芳官不喜歡油膩膩的"香稻粳米飯",而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還寫寶玉也吃過"茶泡飯"。茶:開水,江南人把喝開水叫"吃茶"。第三回:"底下四副踏腳";第十六回:"平兒已于炕沿下設一杌,又有一小腳踏"。南方地氣潮濕,用腳踏普通。北方地區干燥,只有講究的人家才用。吃茶和用腳踏都是南方極普通的食物和用具,類似的詞語還有"水吊子"、"面湯""夾剪"等等。
《紅樓夢》語言是以北方官話為基礎的高度成熟的文學語言,同時至少吸收了三種方言:一是北京地區的口頭俗語、土語;二是以揚州、南京話為代表的下江官話;三是蘇州、杭州為代表的吳語方言。這些方言在作者手中,經過精心選擇加工,已成為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部分已被共同語所接受。以確定詞匯規范為目地的,以記錄普通話匯為主的中型詞典"--《現代漢語詞典》把《紅樓夢》的一批詞語做為普通話詞語收錄,釋義也與方言相同。
③滿族旗下統治的奴婢文化
《紅樓夢》中有一段極為精彩傳神的描寫,第四十五回一等奴才賴嬤嬤在主子面前炫耀自己做了官的孫子:"小子,別說你是官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胞兒,主子的恩典,放你出來,上托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寫字,也是丫頭老婆子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兩個字怎么寫"這一段話里有兩個中心詞:主子和奴才。同時形成兩個詞群:一個是主子、公子哥兒;一個是奴才、丫頭、老婆奶子。周汝昌先生認為:這是"為包衣家世人自訴感慨"。"包衣"本是滿族語,對音是"波衣",意思就是家里人。身為奴才的賴嬤嬤怎不知奴才的苦衷:奴才不好當,熬出來更不容易,今天總算熬出頭了,要感謝主子的恩典,才是好奴才……無意間道出了清代宗法社會的一個真諦:"主為奴綱"。作者借賴嬤嬤的嘴說了一個在榮寧二府使用的最頻繁的最有特色詞--"奴才",解剖了這兩個字的階級實質。
清代封建皇權是建立在八旗旗主制度上的。曹家屬漢軍正白旗,所以在曹雪芹的筆下,一方面賈府擁有大量的家奴和莊戶世仆;另一方面賈母、賈政及全家又是皇帝的包衣(家奴)。盡管曹雪芹忌諱暴露出家族背景特點,避免使用滿語詞匯,但難免在作品中露出種種蛛絲馬跡。《紅樓夢》中的滿漢同義詞有不少:奶奶--嬤嬤;媳婦--家的;嫂子--姐姐等。嬤嬤是滿語meme的音譯;"家的"是滿語booi的義釋。作為媳婦中的特稱,還有稱某人或自己的嫂子為"某某家"或"俺家的"用法。稱嫂子為姐姐的例子很多,如第七回:寶玉稱鳳姐時道:"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等。《紅樓夢》詞匯中擁有大量與奴婢意識有關的稱謂。如"主子"、"家主"、"小蹄子"、"家生"、"家下人"、"老祖宗"、"哥兒"等。這些詞不同于漢語詞匯中的仆人、蒼頭、青衣、長隨、丫環等同義詞,其語源來自滿族。試舉"家生"與"家下"為例分析。家生:或稱家生子,專指家奴的子女,按清代法規,家奴的子女世代為奴,永遠服役。同一詞群包括:家生兒子、家生女兒、家生婢、家生孩、家生奴等。家下:從語素看是"家的"和"旗下"的變種,同一詞群包括:家的、家人、家下人、家的媳婦等。順便說一句:清入關后明令旗人不許經商、學手藝,一般旗人只有兩件事可做,一是當差,二是當兵。主子讓奴才伺侯,這是戰勝民族普遍的剝削方式。據雍正六年繼曹??為江寧織造的隋赫德奏折說,曹家被抄時計大小人口一百十四口,雍正手下留情,沒有象李煦抄家時那樣將其家下人口二百全部發賣。曹家歸京時,在南京還留了一些家口,其中有原來在金陵的家眷奴役,并新增了隋赫德撥給的另外一些人,他們聚簇而居。榮寧二府的確也包括了這兩部分人,一是金陵舊家的奴才,多是家生子兒,或各房隨嫁賠房;另一種是祖居北方的家仆,如花襲人即是。
④封建貴族的客廳文化
語言沒有階級性,但各階級都會把自己的特殊詞匯加入到全民語言中。作為統治階級中的一員,紅樓人物不可避免地具有表達官場、客廳文雅語言的嗜好。用過去的典故、前人的詩句,作為自己的談資,讓別人聽起來覺得博學多才、談吐風雅,是這一類人物炫耀自己的習慣。比如世襲藩王水溶玄博;賈母頌圣;元春宮怨;賈雨村酸腐;賈政古奧艱深;賈寶玉談吐有致等等。
北靜王水溶是一位地位很高的世襲藩王,這個年輕貴族一駕臨就非同凡響,大出風頭:"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末有不另垂青目"。既然他是一個才貌雙全、瀟灑倜儻的風雅人物,語言自然儒雅。當他夸將賈寶玉少年英俊、談吐雅致時,接連引用了《晉書·陸云傳》中吳尚書少陵陸閔鳴贊陸云的話:"此兒若非龍駒,定是鳳雛"。又引用李義山《贈韓冬郎詩》中稱頌韓偓的絕句:"十歲裁詩走馬成,冷在殘燭動離情,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運用客廳雅語是賈政的癖好。他的女兒元春身為貴妃,頗有文化涵養,對官場、客廳語言也自然是稔熟的。第十七至十八回元春歸省時,父女倆見面敘情,用的全是文言句式和詞匯。賈政問安,元春垂簾行參事,含淚謂其父:"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她的話表現了對金絲籠式深宮生活的怨憤之情,抒發了其精神苦悶。而賈政認為她的話不妥,又不好直言諍諫,只能婉勸:"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之外,愿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賈政的語匯艱深古奧,形象地寫出了他忠心耿耿的"奴性"和迂腐古板的性格。賈寶玉雖對八股文深惡痛絕,但終因生長在"鐘鳴鼎食"、"翰墨詩書"之家,對古代優秀典藉涉獵頗多。封建士大夫的家庭休養在他的語言中有突出表現。第十五回,他看到農村的新奇景物、風土人情,就對秦鐘說:"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以引用唐李紳的詩以為談助。他還與秦鐘議論進私塾讀書的事,滿口文雅詞:什么"家父"、"尊翁"、"延師"、"敝塾"、"稟明"、"無不速成之理"等等,以致于連北靜王也夸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所謂"致",自然是"雅致"的"致"。但他的修養多半迫于賈政的威逼。因寶玉過去"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的",賈政曾多次使用家法。與之相反,在賈雨村令人裝腔作勢、矯揉造作中反映出來的是狡猾、偽善、假正經。第四回寫賈雨村與門子對話,口語中夾著幾句文言,就象仿宋體的書面上嵌著黑體字一樣令人觸目。第二回寫他與冷子興的對話,也夾進一大段"之乎者也"的文言。這段話鄭重其事,富有哲學意味,既為寶玉等主人公不尋常的性格作了鋪墊,又是賈雨村心術不正的寫照。
⑤講唱藝術、口頭文學的大眾文化
《紅樓夢》詞語吸取了大眾文化的營養,其影響一是純粹的口語,二是平淺通俗的文言體,三是詩詞、曲、賦、戲文、禪語等古曲散文和韻文。前述第一個影響有可能直接來自生活,也可能是學習姊妹藝術的結果。就其語體來看,主要來源有二:一是古典白話小說,二是元明清戲曲。
古典白話小說。我國古典長篇小說,分為兩大系統,淵源不同,語言是標志。文言小說是文人的作品,白話小說是說書人的創造。白話小說從宋元講史話本的基礎上發展起來。自此,小說文學語言的白話化成為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宋話本受唐代變文傳奇的影響,文字是散韻夾雜,文白相陳的。《紅樓夢》問世時,以宋元話本為標志的白話小說已歷經了五、六個世紀,而《紅樓夢》開了新生面。與其它小說比如《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金瓶梅》相比,《紅樓夢》以北方話為基礎,但又不囿于地方性;它雖然囊括"百人百聲口",卻又不偏狹于職業性、行業性。它的語言以全民性著稱。就語言色彩而論,《水滸》突出的是豪杰語言;《西游記》突出是神魔語言,《金瓶梅》突出的是市井語言;《儒林外史》突出的是儒林語言,《紅樓夢》主要描述貴族之家的日常生活,然而它的語言色彩卻無比豐富,幾乎包括了一切社會階層諸色人的共同語和特殊用語,它把粗豪、濃烈、滑稽、神幻、恣肆、猥瑣、老辣、幽默囊括無遺。沒有哪一種語言格調能拘限它。
在《紅樓夢》中,純粹的口語在人物對話中隨處可見,敘述語言中也大量使用。如第二十三回:"鳳姐見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勢的";第二回:"封肅喜得屁滾尿流,巴不得奉承"等等。再看平淺通俗的文言體。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賈政、賈寶玉、眾清客之間的對話,即屬此類。然而,清客掉文是幫襯湊趣,賈政掉文是顯示風雅;寶玉掉文才真切地表現了其教養、才能。再如尤二姐,作為賈府的窮親戚,她的語言也漸向文雅靠攏,然而,難免半文半白。她對賈璉說:"我雖標致,卻無品行,看來還是不標致的好。""如今既做夫妻,我終身靠你,豈敢瞞藏一字。"這段對話是一種接近口語又稍帶文言成份的白話體。其中"標致"、"品行"、"豈敢"等文言詞運用恰到好處。
元明清戲曲。元明清戲曲對紅樓夢詞匯有著直接的影響,值得一提的是《西廂記》。首先,西廂記的主題對《紅樓夢》影響很大,《紅樓夢》的許多情節更是脫胎于《西廂記》。再看語言。《西廂記》的許多唱詞、道白均為《紅樓夢》所吸收。如"紗窗外定有紅娘報","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孟光接了梁鴻案","斜簽著坐"等等。另外,《紅樓夢》還吸收了《西廂記》中許多富于表現力的俗語,最典型的例子是《紅樓夢》第二十三回黛玉罵寶玉的話:"呸!你原來是苗而不秀,是一個銀樣蠟槍頭",這出自《西廂記》第四本第二折紅娘罵張生的一段:"你原來是苗而不秀,呸!你是個銀樣蠟槍頭。"又如《紅樓夢》六十二回:邢岫煙對賈寶玉說:"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脫自《西廂記》第二本楔子中惠明的一段唱詞。以上兩例,前者只是詞序作了變動,而整句俗語完全相同。后者王實甫認為不是俗語,曹雪芹使用時則在前面加了冠詞,點明其俗語的性質。這一切均表明曹雪芹創造性地繼承了《西廂記》中的語言成分。
《紅樓夢》是近代漢語向現代漢語轉變過渡階段重要的標志性著作。從方言考察的角度看《紅樓夢》是第一部以北京話寫成的長篇小說,其體式以北方官話為基礎,兼收江南地區的南京方言和吳語方言,為研究十八世紀中國"通語"的形成規律;為研究中國民族的共同語--現代普通話提供了語言史料。從詞義學的一般規律看,《紅樓夢》成功地使用了近代漢語的基本詞匯,又創造性地挖掘詞匯的深層義,它表明:新詞匯或新義項的產生,往往是經由個人--作家創作或提煉加工出來,然后再在社會上逐漸經受考驗,得到公認后方有資格進入全社會的語言。從詞典學的意義看,《紅樓夢》詞匯是通行于中國社會的民族共同語詞匯,至今仍有較高的使用頻率,以規定詞匯的范圍、收錄標準語匯為目的現代漢語詞典亦收錄了許多"紅樓夢詞匯",這是因為《紅樓夢》的語言提供了現代漢語的典范。綜上所述,對"紅樓夢語言"進行研究,從整體上觀照這部文學巨著的語言背景,探討其語言特征形成的社會文化因素,無疑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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