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外圍論
二、 婦女論
6、網未破、魚先死
——析《蘭花夢奇傳》人物的悲劇色彩
中國人和歐洲人關于悲劇的心理發生大相徑庭,西方人注重感情的濃烈渲瀉,敢于直面血與火的思考,而"哀而不傷"的中國人卻善于把慘痛的場面演變為皆大歡喜的結局。《蘭花夢奇傳》就是一個裝在大團圓套子里的中國悲劇。
《蘭花夢奇傳》成書于咸豐、光緒年間,作者吟梅山人有幸步隨文學巨著《紅樓夢》清晰的轍印、汲取英雄、神魔、公案、人情以及才子佳人、狹邪等各種小說流派的泉水,以傾吐蓄積在自己胸中的時代風云。在那個連慈禧太后也只能垂簾聽政的對婦女歧視摧殘的封建末世,鐵板一般的堅冰下正蘊動著民主思想的潛流,有識之士紛紛口誅筆伐,向腐敗社會的各種癰疽開戰。有感于婦女千百年來所遭受的不平待遇,吟梅山人向人們訴說了一個功蓋須眉卻死于丈夫淫威的婦女--松寶珠的不幸遭遇。
與晚清那些譏評、譴責社會弊病,啟蒙愚昧、呼喚新思想,揭露黑幕的作品相比,《蘭花夢奇傳》顯得不太入流。作者當為飽學而失志的文人。他推崇科舉,顯然深受儒家仁義道德的陶冶,這是他的局限。對于松寶珠所受到的封建禮法的迫害,他既厲聲譴責,又為之開脫;他贊賞寶珠的美貌,又憐惜她的薄命;首肯她的才智,又憂心她的出眾;推崇她的功業,又斷言必妨害兒女之情,他用輪回報應、壽數在天的迷信抹殺了寶珠的冤情;用熱鬧非凡的追薦掩蓋了寶珠的哭聲;把寶珠留下的空位讓給丫環紫云,以填補寶珠去世帶給夫家的損失。這樣,他就在飽蘸著極盛極衰、至尊至卑、大喜大悲感情的筆鋒上涂抹了一層復色,把這濃烈的感情納入到中國文學"發乎情,止乎禮義"的軌道上去了。由此,與其說《蘭花夢奇傳》是歐洲戲劇概念中的"悲劇",不如稱其為"正劇"更恰當。
然而,我們今天能夠站在俯視歷史的廣角上,不會去苛求生活在封建長夜里的小說家,也不會幼稚地認為紙上的大快人心就是世間的美滿無憾。《蘭花夢奇傳》對松寶珠的形象成功塑造足以拂去"團圓"之"迷信"之類的塵埃。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得出結論:《蘭花夢奇傳》是一部符合中國人欣賞習慣的悲劇。在思想性方面,它有一定的社會進步意義;在藝術形式上,對婦女問題的表現翻出了舊制;描寫亦頗生動,有催人淚下的感人力量。
(1)天下第一奇女子
用"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破了給人看"這句來概括《蘭花夢奇傳》的思想藝術特點再合適沒有了。書中主人公松寶珠年幼才高,文賽崇嘏,武勝木蘭,十五歲中進士,點探花,十六歲升左副都御史,數破奇案,十七歲掛帥出征,十八歲平定南疆,建立赫赫功名,并且品貌端正,隱忍大度,是一個"亙古今無可匹者"的完美的中國婦女的典型形象,在她身上,作者寄予了自己的審美理想。
"山川靈秀唯女子獨鐘"。《蘭花夢奇傳》開篇第一回就借賈寶玉的話:"男人是泥作成的,女子是水作成的。"透露出為女子樹碑立傳的宗旨。這個女子不以節婦烈婦稱世,而是與男子駕并驅的巾幗英雄。和《紅樓夢》一樣,《蘭花夢奇傳》寫的是封建貴族大家庭的生活。在松、許、李三家中,寶珠的父親松仲康是個內閣學士,松家七代簪纓,家財千萬;公公許月庵和舅舅李榮書亦是朝臣顯宦。這些代表封建統治階級的大家顯貴們是大清朝天下的頂梁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代表家族希望的男子漢們又具有怎樣才品呢?寶珠的父親為自己一時的虛榮,便葬送了女兒的青春;丈夫許文卿自視才高,卻心胸狹隘、性情暴唳;弟弟松筠未及成年就學會了"花街柳巷";公公許月庵則是個糊涂已極的書呆子……最使人厭惡的是宰相的兒子劉浩,這個地道的流氓無賴專會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無怪乎煙波散人在《蘭花夢奇傳》序中嘆曰:"竊怪叔季之世,須眉所為,不啻巾幗,儻亦小人道長,君子道消,陰陽顛倒,有如是耶!"吟梅山人把"英雄"的桂冠帶在一個女孩子頭上,不但賦予她歷史優秀婦女的崇高品德,而且還把多數只有男子才具備的才智、膽略和功業集中在她身上,足以使那些自視非凡,實則平庸拙劣、品格卑微的男人們瞠目結舌,自慚形穢。
"情即是幻,幻即是情"。作品借塑造完美的婦女形象以及美好形象的厄運來揭露封建末世的不可與之謀,表達了作者一定程度的現實主義精神。"傳奇者貴幻"。在創作方法上,吟梅山人又是浪漫主義的。他直接承繼中國小說虛實相間,真幻互出的傳統,模仿"紅樓夢"寫了一個人間的"夢",寓言于其間。寶珠有一異人之處,每到夏日,身上便溢出奇香,后經道士松鶴山人點破,才知她原是蘭花仙子,花仙臨凡,要在人間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作者在"夢"境里描繪的是自己理想的春天。"春天"系于一個"情"字,即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聲明的,這部書"大旨談情"的"情"。這個"情"比情感,愛情有更深廣的涵意,應該是指作者所贊同的個性解放和社會平等。但"夢"畢竟是空的,在夢里作者把"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的悲劇沖突歸結為"弱草輕塵真是幻……始信浮生一夢中"。表達了作者心頭深深的失落感。
"極駭人之事""極近人之筆"。文能治國,武能略疆的松寶珠,在顯赫的外表下有一顆柔弱的心。作者沒有一味寫她的風云氣,而自始至盡都在鋪墊她的兒女性。她的春困不亞于杜麗娘;她的不自主超過了崔鶯鶯;她的憂愁和眼淚可與林黛玉比肩;她在婆家的非人生活遠甚于劉蘭芝。這使她的形象十分真實可信。尤其是前五十回寫寶珠的閨閣生活,通過裹腳、傷春、染病、思家、賜婚等情節表達了婦女深切的痛苦。從男扮女裝的第一天起,她就常在月下燈前暗自落淚。她憂心自己莫測的前程,為此背著父母偷偷裹了腳。小腳不堪遠行,這又給她與男性同事共行帶來了難言的苦楚。在平定南疆的征戰中,她積寒積暑,"淘空了心血",患上了婦女病。第三十四回中她嘆息道:"人看我雖然安富尊榮,不知我的命最苦惱不過,自從十四歲去了父親,把我矯揉造作,弄得我欲罷不能,幾年內不知受了多少風波"。別人家十七歲的少女也許還沒有出過閨門,而她已經統帥萬軍,遠戍邊陲。每當想家,不禁耍起女兒嬌嗔的性子來:"什么國家大事,也不能捆在我這個小女孩子身上,我要不管,就不管了,誰敢奈何我。"父親逼她洗去鉛華,家紹書香;母親亦不贊同她易取冠而釵;姐姐用嚴格的家法來禁錮她的情感;許文卿發現她是女扮男裝,即用挾持的手段逼她許婚;皇帝則把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推上了國家安危的風口浪尖。其中的尷尬非男子,也非女子所能兼而體味。終于,超負荷的苦惱和不幸匯成一股激流沖垮了她生命的大堤。這是作者寫得十他成功之處。非對婦女有深切同情和了解者不能為之。
(2)在更高層次上的落筆
《蘭花夢奇傳》帶有明顯的"反夫權"、"爭女權"的傾向。比起以往寫婦女問題的小說,有了進一步的深化。封建社會的婦女所受壓迫太深,不得不為作人的起碼權利--自由戀愛、自主婚姻而前后仆繼地奮斗。在文學史上因而演出了《牡丹亭》、《西廂記》、《杜十娘》、《白蛇傳》、《紅樓夢》等斗爭史話。于是墻頭馬上,逾門鉆穴,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故事層出不窮。"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似乎成了婦女們所追求的最終目標。然而,有情人終成了眷屬后,婦女的幸福就有了可靠保障嗎?《蘭花夢奇傳》提出了疑問:
即使愛情婚姻能夠自主。松、許、李三大家族,兒女們互為婚姻,離不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獨寶珠有與男子自由交往的便利。她與許文卿是同年,又是同事,互相屬意,釀成婚姻。雙方才貌相當,門戶相對,既不存在地位的潛越,也沒有來自第三者的障礙。象她這樣位居于上層的婦女,婚后生活尚且不幸,一般婦女的情形便可想見了。寶珠的婚姻悲劇說明了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即中國婦女除了和男子一樣要受到政權、神權、族權的壓迫外,還要受夫權的統治。封建的一整套制度不改變,就沒有婦女的幸福可言。
即使寶珠沒有夭折。寶珠和姐姐寶林原是一對花神,壽數天定,是不會生育的。寶珠自從還其女兒身后,克勤克儉,以全婦道。嫁到夫家,尚在新婚燕爾,她就逆來順受,曲意奉承,而丈夫許文卿卻時時在耍威風,口口聲聲斥責她:"竟忘卻自己是個女人了",試想,如果今后寶珠不能為夫家傳宗接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她最終定將遭到丈夫的厭棄。即使寶珠嫁給了皇帝。寶珠曾感嘆自己:"當日拿錯了主意,只說故人情重,堪托終身,誰知好事未諧,初心已變。"隨著對做一個女人的滋味體會的加深,她越來越為自己的終身顫栗、痛苦。當朝皇帝曾對她十分眷注,屢次寫詩贈詞表白心跡。他封她為升平公主,并讓其全家共亨尊榮,賜婚時他對寶珠的公公千叮嚀萬囑咐:"你這個媳婦,朕所鐘愛,你須青目視之,如有凌虐之情,以違旨論。"皇帝為什么對寶珠格外垂青?第五十回中寫道:皇帝見寶珠換了女裝,容貌嬌柔,曠世無雙,心中十分愛慕。親自為她點宮砂試清白。皇帝看中了她的美貌和貞節。當她跪在殿前,表白自己心愿"循跡空門,長齋繡佛"的心愿時,皇上心里想的卻是:"只恨她為捷足者先奪去,不然倒是自己的一樁好事。"這樣的好事如果成就,寶珠開始了以色事君的后妃生涯,又能有幾時好呢?
即使不隱去女兒真貌。寶珠從女人到"男人",又從"男人"到女人,經歷了幾番曲折。唯其女扮男裝才為她才干的發揮啟開一扇方便之門。盡管這樣,她超凡脫俗的容貌仍然招致了許多禍災。色狼一般的劉浩首先在她身上嗅出了女性的氣味。四次設下圈套,妄圖調戲霸占她,幸虧寶珠足智多謀,狠狠懲罰了這個花花公子。但是,惡勢力是不肯輕易放過她的,中傷她的謠言又滿城沸揚。許文卿聞訊,立刻窮追不舍,迫她允婚。試問:如果寶珠不隱去女兒身份,別說施報負,做一番事業,恐怕早成了公子王孫們槍口下的獵物。
(3)"利他精神"的失敗
"三綱五常"的倫理觀念包括了整個封建社會的尊卑、貴賤、上下等級制度和道德準則,把政治關系和家庭關系合為一體。又具體化為"三從四德"牢牢禁錮著婦女的思想,捆綁著婦女的手腳。松寶珠從小受到的是正統的封建道德教育。這一整套道德準則要求把君主、家長、丈夫的利益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無條件地犧牲自己。松寶珠正是這樣做的。這種"利他精神"和"無我意識"可以說是封建社會婦女人格變態的典型特征(從另一個角度也可說是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但是在一片哀樂中,她的自我犧牲早被遮掩得黯然失色。
勇赴家難,甘為孝。松寶珠十三歲起就為繼承祖業挺身而出。她傳奇般的經歷首先是她的父親松仲康一手制造出來的。寶珠降生的那天恰是父親四十大壽,因家中無子,為湊熱鬧,將錯就錯,通知親友生了兒子。十三歲鄉試中魁,從此一發不可收,以長子身份支撐門庭。十四歲父親去世后,她又聽命于新的家長--母親和姐姐,拉扯弟弟。她的犧牲和努力為家庭帶來了莫大的尊貴和榮耀。姐姐、媽媽、弟媳都因她屢受冊封;大弟弟官至極品;小弟弟也做到侍郎督撫。連夫家也因她得了世爵世襲,丈夫、公公都連連升官。然而,在美滿的大局中,卻沒有她個人的絲毫美滿,她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嚴格家規的管制。第四回中,她因與文卿同游,勾起了傷春的愁腸,回到家便寫了兩首春興詩,被姐姐發現后,立刻受到質問拷打:"終日在外邊,與男子相處,若不駕馭一番,鬧出笑話來就遲了。"在封建家長的眼中,她只有盡孝、守節的義務,而不能有任何的思想自由的權利。
弱女拜大將,忠于君。松寶珠為官后堪稱忠君模范。一方面是百姓的清官,認真勘驗"小妾謀夫案";明斷"弟媳紊亂宗支案";判明"親兄謀殺親弟案",另一方面,她又是皇帝得力的佐臣。當聽說海疆鬧寇、國家危難時,她不顧年幼,上表請戰,被皇帝封為兵部侍郎,經略大臣,總辦海疆事務。她開導母親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又道事君能致其身,身子都是君的,敢不替國家辦事嗎?"當時,她正與文卿訂下百年之好,卿卿我我,難舍難分,卻毅然拋卻私情,奔赴疆場。在戰場上,她調度有方,指揮若定。她的胸襟、膽略,連男子都望塵莫及。
忍辱全婦道,振夫綱。自從出嫁為人妻后,寶珠的命運就發生重大轉折:從至尊轉為至卑,由極盛趨向極衰。許文卿并非不愛寶珠,婚前曾苦苦追求,死后亦傷心痛悔,但他畢竟是寶珠的丈夫。寶珠從同年、同事而成為妻子,也就一個平等的人變成了他的附屬品。他對妻子如狼似虎的統治,是那個時代男尊女卑的必然產物。首先他把寶珠視作奴仆,要求他好夫之所好,惡夫之所惡,溫柔順從地成為體現丈夫意志的工具。因為紫云無意間將他欺凌寶珠的事告訴了許夫人,這便觸怒了他。他竟取過一只界尺,逼著寶珠親手抽打紫云,以示懲罰,非如此不肯罷休。其二,他把寶珠看成自己的陪襯人。認為妻子聰慧雖奇貨可居,但不能超過丈夫,只能做丈夫娛樂和滿足自尊心精神武器。他要寶珠代他作畫,以炫耀于朋友,當寶珠推辭時,便大發雷霆。他讓寶珠陪他吟詩作對,可是當寶珠勝他一籌時,又怒形于色。更有甚者,他完全把寶珠當作自己的玩物。他眼中所欣賞的只是寶珠雪白的脖頸和瘦不盈握的"金蓮"。他不顧寶珠的尊嚴,竟要她充當歌妓舞女,彈琴唱曲以供自己取樂助興。多么觸相驚心的事實。噫!做女人難;做一個才華超群的女人更難;而才華超群的女人所嫁非人,那說難上加難。封建社會就象一張密密綰結的大網,何處是魚兒的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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