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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滸傳   明·施耐庵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滿庭芳:

    通天徹地,能文會武,廣交四海豪英。胸藏錦繡,義氣更高明。瀟灑綸巾野服,笑談將白羽麾兵。聚義處人人膽仰,四海久鄧名。韻度同諸葛,運籌帷幄,殫竭忠誠。有才能冠世,玉柱高擎。遂使玉麟歸伏,命風(fēng)雷驅(qū)使天丁。梁山泊軍師吳用,天上智多星。

    話說這篇詞,單道著吳用的好處。因為這龍華寺僧人,說出此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名字與宋江,吳用道:“小生恁三寸不爛之舌,盡一點忠義之心,舍互忘生,直往北京,說盧俊義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來。只是少一個■心大膽的伴當(dāng),和我同去。”說猶未了,只見階下一個人高聲叫道:“軍師哥哥,小弟與你走一遭。”吳用大笑。那人是誰?”卻是好漢黑旋風(fēng)李逵。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著。若是小風(fēng)放火,下風(fēng)殺人,打家劫舍,沖州撞府,合用著你。這是做細作的勾當(dāng),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李逵道:“你們都道我生的丑,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極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遭。”吳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帶你去。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吳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斷了酒,回來你卻開。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隋著我。我但叫你,不要違拗。第三件,最難。你從明日為始,并不要說話,只做啞子一般。依的這三件,便帶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卻依的。閉著這個嘴不說話,卻是鱉殺我。”吳用道:“你若開口,便惹出事來。”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只里豐一文銅錢便了。”宋江道:“兄弟,你若堅軔要去,若有■失,休要怨我。”李逵道:“不妨!不妨!我這兩把板斧不到的只這般教他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個烏頭才罷。”眾頭領(lǐng)都笑。那里勸的住。當(dāng)日忠義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吳用收拾了一包行李,及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擔(dān)下山。宋江與眾頭領(lǐng)都在金沙灘送行。再三分付吳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吳用、李逵別了眾人下山。宋江嗇在寨。且說吳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卻遇天色晚來,投主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吳用被李逵毆的苦。行了幾日,趕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當(dāng)晚李逵去廚下做飯,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小二哥來房里告訴吳用道:“你的啞道童,我小人不與他燒火,打的小人吐血。”吳用慌忙與他陪話,把十?dāng)?shù)貫錢與他將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話下。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安排些飯食吃了。吳用喚李逵人房中分付道:“你這廝苦死要來,一路上毆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要處。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吳用道:“我再和你打個暗號。基是我把頭來搖時,你便不可動旦。”李逵應(yīng)承了。兩個就店里打扮入城。怎見的?

    吳用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lǐng)皂沿邊白絹道服,系一條雜彩呂公絳,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里拿一付賽黃金熟銅鈴■。李逵戲幾根■松黃發(fā),綰兩枚渾骨丫髻,黑虎軀穿一領(lǐng)■布短袍袍,飛熊腰勒一條雜色短須絳,穿一雙蹬山透土靴,擔(dān)條過頭木拐棒,挑著個紙招兒,上寫著:“請命談天,卦金一兩。”

    吳用、李逵兩個打扮了,鎖上房門,離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門來。行無一里,卻早望見城門。端的好個北京!但見:

    地高地險,塹■濠深。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敵樓雄壯,繽紛雜采旗幡。堞道坦平,簇擺刀槍劍戟。錢糧浩大,人物繁華。千百處舞榭歌臺,數(shù)萬座琳宮梵宇。東西院內(nèi),笙簫鼓樂喧天。南北店中,行貨錢財滿地。公子跨金鞍駿馬,佳人乘翠蓋珠■。千員猛將統(tǒng)層城,百萬黎民居上國。

    此時天下各處盜賊生發(fā),各州府縣俱有軍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個去處,更兼又是梁中書統(tǒng)領(lǐng)大軍鎮(zhèn)守,如何不擺得整齊?且說吳用、李逵兩個,搖搖擺擺,卻好來到城門下,守門的左右約有四五十軍士,簇捧著一個反門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吳用向前施禮。軍士問道:“秀才那里來?”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這個道童姓李,江湖上賣卦營生。今來大郡,與人講命。”身邊取出假文引交軍士看了。眾人道:“這個道童的烏眼,恰像賊一般看人。”李逵聽道,正待要發(fā)作,吳用慌忙把頭來搖。李逵便低了頭。吳用向前與把門軍士陪話道:“小生一言難盡!這個道童,又聾又啞,只有一分蠻氣力。卻是有生的孩兒,沒奈何帶他出來。這廝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辭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后,腳高步低,望市心里來。吳用手中搖著鈴■,口里念四句口號道:

    “甘羅發(fā)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范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

    吳用又道:“乃時也,運也,命也。知生知死,知因知道。若要問前程,先請銀一兩。”說罷,又搖鈴■。北京城內(nèi)小兒,約有五六十個,跟著看了笑。卻好轉(zhuǎn)到盧員外解庫門首,自歌自笑去了。復(fù)又回來,小兒們哄動。盧員外正在解庫廳前坐地,看著那一班主管收解,只聽得街上喧哄。喚當(dāng)直的問道:“如何街熱鬧?”當(dāng)直的報覆員外:“端的好笑!街上一個別處來的算命先生,在街上賣卦,要銀一兩算一命。”盧俊義道:“即出大言,必有廣學(xué)。當(dāng)直的,與我請他來。”也是天罡星合當(dāng)聚會,自然生出機會來。當(dāng)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員外有請。”吳用道:“是何人請我?”當(dāng)直的道:“盧員外相請。”吳用便喚道童跟著轉(zhuǎn)來,揭起簾子,入到廳前。教李逵只在鵝頂椅上坐定等候。吳用轉(zhuǎn)過前來,見盧員外時,那人生的如何?有滿庭芳詞為證: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身軀九尺如銀。威風(fēng)凜,儀表似天神。義膽忠肝貫日,吐虹■志氣凌云。馳聲譽北京城內(nèi),元是富豪門。殺場臨敵處,沖開萬馬,掃退千軍。殫赤心報國,建立功勛。慷慨名揚宇宙,論英雄播滿乾坤。盧員外雙名俊義,灑北玉麒麟。

    這篇詞單道盧俊義豪杰處。吳用向前施禮。盧俊義欠身答禮,問道:“先生貴鄉(xiāng)何處?尊姓高名?”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自號談天口,祖貫山東人氏。能算皇極先天數(shù),知人生死貴賤。卦金白銀一兩,方才算命。”盧俊義請入后堂小合兒里,分賓坐定。茶湯已罷,叫當(dāng)直的取過白銀一兩,放于卓上,權(quán)為壓命之資。“煩先生看賤造則個。”吳用道:“請貴庚月日下算。”盧俊義道:“先生,君子問災(zāi)不問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則個。在下今年三十二歲,甲子年乙丑月丙日丁卯時。”吳用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排在卓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卓上一拍,大叫一聲:“怪哉!”盧俊義失驚問道:“賤造主何兇吉?”吳用道:“員外若不見怪,當(dāng)以直言。”盧俊義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吳用道:“員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nèi),必有血光之災(zāi)。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劍之下。”盧俊義笑道:“先生差矣!盧某生于北京,長在豪富之家。祖宗無犯法之男,親族無再婚之女。更兼俊義作事謹慎,非理不為,非財不取。又無寸男為盜,亦無只女為非。如何能有血光之災(zāi)?”吳用改容變色,急取原銀付還,起身便走。嗟嘆而言:“天下原來都要人阿諛諂■!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dāng)惡言。小生告退。”盧俊義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戲耳。愿聽指教。”吳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見怪。”盧俊義道:“在下專聽,愿勿隱匿。”吳用道:“員外貴造,一向都行好運。但今年時犯歲君,正交惡限。目今百日之內(nèi),尸首異處。此乃生來分定,不可逃也。”盧俊義道:“可以回避否?”吳用再把鐵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員外道:“則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難。雖有些驚恐,卻不傷大體。”盧俊義道:“若是免的上經(jīng)難,當(dāng)以厚報。”吳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說與員外,寫于壁上,日后應(yīng)驗,方知小生靈處。”盧俊義道:“叫取筆硯來。”便去白粉壁上寫,吳用口歌四句:

    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義上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

    當(dāng)時盧俊義寫罷,吳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盧俊義留道:“先生少坐,過午了去。”吳用答道:“多蒙員外厚意,誤了小生賣卦。改日再來拜會。”抽身便起。盧俊義送到門首,李命拿了拐棒兒走出外。吳學(xué)究別了盧俊義,引了李逵,逕出城來,回到店中,算還房宿飯錢,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離店肆。對李逵說道:“大事了也。我們星夜趕回山寨,安排圈套,準備機關(guān),迎接盧俊義。他早晚便來也。”且不說吳用、李逵還寨,卻說盧俊義自從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當(dāng)夜無話。捱到次日天曉,洗漱罷,早飯已了,出到堂前,便叫當(dāng)直的去喚眾多主管商議事務(wù)。少刻都到。那一個為頭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這李固原是東京人,因來北京投奔相識不著,凍倒在盧員外門前。盧俊義救了他性命,養(yǎng)他家中。因見他勤謹,寫的算的,教他管顧家間事務(wù)。五年之內(nèi),直抬舉他作了大都管。一應(yīng)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著四五十個行財管斡。一家內(nèi)都稱他做李都管。當(dāng)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隨李固來堂前聲喏。盧員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說猶未了,階前走過一人來。看那來人怎生模樣?但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帶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lǐng)銀絲紗團領(lǐng)白衫,系一條蜘蛛斑紅線壓腰,著一雙土黃皮油膀胛靴。腦后一對挨獸金環(huán),護項一枚香羅手帕,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笄四季花。

    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yǎng)的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xù)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xiāng)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姨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園春詞,單道著燕青的好處。

    唇若涂朱,晴如點漆,面似堆瓊。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氣,資稟聰明。儀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馳名。伊州古調(diào),唱出■梁聲。果然是藝苑專精,風(fēng)月叢中第一名。聽鼓板喧云,笙怕嘹亮,暢敘幽情。棍棒參差,揎拳飛腳,四百軍州到處驚。人都羨英雄領(lǐng)袖,浪子燕青。

    原來這燕青是盧俊義家心腹人,都上廳聲喏了,做兩行立住。李固立在左邊,燕青立在右邊。盧俊義開言道:“我夜來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災(zāi),只除非出去東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我想東南方有個支處,是泰安州。那里有東獄泰山天齊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災(zāi)厄。我一者去那里燒炷香消災(zāi)滅罪,二者躲過這場災(zāi)悔,三者做些買賣,觀看外方景致。李固,你與我■十輛太平車子,裝十輛山東貨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庫房鑰匙,只今日便與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內(nèi),便要起身。”李固道:“主人誤矣!常言道:‘賣卜賣卦,轉(zhuǎn)回說話。’休聽那算命的胡言亂語。只在家中,怕做什么!”盧俊義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災(zāi)來,悔卻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須聽小乙愚言。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從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nèi)是宋江一夥強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到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扇惑,要賺主人那里落草。小乙可惜夜來不在家里。若在家時,三言兩句,盤倒那先生,到敢有場好笑。”盧俊義道:“你們不要胡說!誰人敢來賺我!梁山泊那夥賊男女,打什么緊。我觀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學(xué)成武藝,顯揚于天下,也算個男子大丈夫。”說猶未了,屏風(fēng)背后走出娘子來,乃是盧員外渾家,年方二十五歲,姓買,嫁與盧俊義才方五載,琴瑟諧和。娘子買氏便道:“丈夫,我聽你說多時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聽那算命的胡主產(chǎn),撇了海闊一個家業(yè),耽驚受怕,去虎穴龍?zhí)独镒鲑I賣!你且只在家內(nèi)清心寡欲,高居坐,自然無事。”盧俊義道:“你婦人家省得什么!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自古禍出師人口,必主吉兇。我既主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燕青又道:“小人托主人福陰,學(xué)的些個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說嘴,幫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個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fā)落的三五十個開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路上便有些個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fā)落的三五十個開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盧俊義道:“便是我買賣上不省的,要帶李固去。他須省的。又替我大半氣力。因此留你在家看守。自有別人管帳。只教你做個椿主。”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腳氣的癥候,十分走不的多路。”盧俊義聽了大怒道:“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許多推故。若是那一個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頭的滋味。”李固嚇的面如土色。眾人誰敢再說。自散了。李固只的忍氣吞聲,自去安排行李。討了十輛太平車子,喚了十個腳夫,四五十拽車頭口,一個個都分付了。當(dāng)晚先叫李固引兩個當(dāng)直的,盡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車仗流淚而去。次日五更,盧俊義起來,沐浴罷,更換一身新衣服,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辭別了祖先香火,出門上路。看盧俊義時,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范陽遮塵■笠,拳來大小撒發(fā)紅纓,斜紋緞子布衫,查開五指梅紅線絳,青白行纏抓住■口,軟絹■親多耳麻鞋。腰懸一把雁翎響銅鋼刀,海驢皮鞘子,手拿一條搜山攪海棍棒。端的是山東馳譽,河北揚名。

    當(dāng)下盧俊義拜辭家堂已了,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個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賈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頻寄書信回來,家中知道。”說罷,燕青在面前拜了。盧俊義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兩舍打開。”燕青道:“主人在上,小乙不敢偷工夫閑耍。主人如此了同行,怎敢怠慢!”盧俊義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有詩一首,單道盧俊義這條好棒。有詩為證:

    掛壁懸崖欺瑞雪,撐天拄地撼狂風(fēng)。雖然身上無牙爪,出水巴山禿尾龍。

    李固接著。盧俊義道:“你可引兩個伴當(dāng)先去。但有乾凈客店,先做下飯,等候車仗腳夫到來便吃。省的耽閣了路程。”李固也提條桿棒,先和兩個伴當(dāng)去了。盧俊義和數(shù)個當(dāng)直的,隨后押著車仗行。但見途中山明水秀,路闊坡平,心中歡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見這般景致!”行了四十馀里,李固接著主人,吃點心中飯罷,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著,車仗人馬宿食。盧俊義來到店房內(nèi),倚了棍棒,掛了■笠見,解下腰刀,換了鞋■。宿食皆不必說。次日清早起來,打火做飯。眾人吃了,收拾車輛頭口,上路又行。自此在路夜宿曉行,已經(jīng)數(shù)日,來到一個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見店小二哥對盧俊義說道:“好教官人得知,離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邊口子前過去。山上宋公明大王,雖然不害來往客人,官人須是悄悄過去,休的大驚小怪。”盧俊義聽了道:“原來如此。”便叫當(dāng)直的取下衣箱,打開鎖,去里面提出一個包,人取出四百白絹旗。問小二哥討了四根竹竿,每根縛起一面旗來。每面拷栳大鋅犢駮本珅∫澹鄩鍛曰蹺錮胂緄亍R恍鬧灰角咳耍鵫鞘狽獎韻男兒志。”

    李固等眾人看了,一齊叫起苦來。店小二問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親么?”盧俊義道:“我自是北京財主,卻和這賊們有什么親。我特地要來捉宋江這廝。”小二哥道:“官人低聲些,不要連累小人,不是耍處!你便有一萬人馬也近他不的。”盧俊義道:“放屁!你這廝們都和那賊人做一路!”店小二叫苦不迭。眾車腳夫都癡呆了。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憐見眾人,留了這條性命回鄉(xiāng)去,強似做羅天大醮!”盧俊義喝道:“你省的什么!這等燕雀,安敢和鴻鵠廝拚!我思量平生學(xué)的一身本事,不曾逢著買主。今日幸然逢此機會,不就這里發(fā)賣,更待何時!我那車子上叉袋里,已準備下一袋熟麻索。倘或這賊們當(dāng)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樸刀一個砍翻,你們眾人與我便縛在車子上。撇了貨物不打緊,且收拾車子捉人。把這賊首解上京師,請功受賞,方表我平生之愿。若你們一個不肯去的,只就這里把你們先殺了。”前面擺四輛車子,上插了四把絹旗。后面六輛車子,隨從了行。那李固和眾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盧俊義取出樸刀,裝在桿棒上,三個丫兒扣牢了,趕著車子奔梁山泊路上來。李固等見了崎嶇山路,行一步,怕一步。盧俊義只顧趕著要行。從清早起來,行到已牌時人,遠地望見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樹。卻好行到林子邊,只聽的一聲胡哨響,嚇得李固和兩個當(dāng)直的沒躲處。盧俊義孝車仗押在一邊,車夫眾人都躲在車子底下叫苦。盧俊義喝道:“我若搠翻,你們與我便縛。”說猶未了,只見林子邊走出四五百小嘍羅來。聽得后面鑼聲響處,又有四五百小嘍羅,截住后路。林子里一聲炮響,托地跳出一籌好漢。怎地模樣?但見:

    茜紅頭巾,金花斜裊。鐵甲鳳盔,錦衣繡襖。血染髭髯,虎威雄暴。大斧一只,人皆嚇倒。又詩曰:

    鐵額金晴老大蟲,翻身跳出樹林中。一聲咆吼如雷震,萬里傳名黑旋風(fēng)。

    當(dāng)下李逵手搭雙斧,厲聲高叫:“盧員外認得啞道童么?”盧俊義猛省,喝道:“我如常有心要來拿你這是雖盜。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那廝下山投拜。倘或執(zhí)迷,我片時間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李逵呵呵大笑道:“員外,你今日中了俺的軍師妙計,快來坐把交椅。”盧俊義大怒,搭著手中樸刀,來斗李逵。李逵輸起雙斧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來,轉(zhuǎn)過身,望林子里便走。盧俊義挺著樸刀,隨后趕將入。李逵在林木叢中,東閃西躲。引得盧俊義性發(fā),破一步搶入林來,李逵飛奔亂松叢里去了。盧俊義趕過林子這邊,一個人也不見了。卻待回身,只聽得松林傍邊轉(zhuǎn)出一顆人來。一個人高聲大叫:“員外不要走,認得俺么?”盧俊義看時,卻是一個胖大和尚,身穿皂直裰,倒提鐵禪杖。盧俊義喝道:“你是那里來的和尚?”魯智深大笑道:“灑家是花和尚魯智深。今奉哥哥將令,著俺來迎接員外上山。”盧俊義噍■,大罵:“禿驢敢如此無禮!”■手中樸刀,直取那和尚。魯智深輪起鐵禪杖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魯智深撥開樸刀,回身便走。盧俊義趕將去。正趕之間,嘍羅里走出行者武松,輪兩口戒刀,直奔將來。盧俊義不趕和尚,來斗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盧俊義哈哈大笑:“我不趕你!你這廝們何足道哉!”說猶未了,只見山坡下一個人在那里叫道:“盧員外,你如何省得!豈不聞‘人怕落蕩,鐵怕落爐’。哥哥定下的計策,你待走那里去?”盧俊義喝道:“你這廝是誰?”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發(fā)鬼劉唐。”盧俊義罵道:“草賊休走!”挺手中樸刀,直取劉唐。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個人大叫道:“好漢沒遮攔穆弘在此!”當(dāng)時劉唐、穆弘兩個,兩條樸刀,雙斗盧俊義。正斗之間,不到三合,只聽的背后腳步響。盧俊義喝聲:“著!”劉唐、穆弘跳退數(shù)步。盧俊義便轉(zhuǎn)身斗背后的好漢。卻是撲天雕李應(yīng)。三個頭領(lǐng),丁字腳圍定。盧俊義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聽得山頂上一聲鑼響,三個頭領(lǐng),各自賣個破綻,一齊拔步去了。盧俊義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趕他。再回林子邊來尋車仗人伴時,十輛車子,人伴頭口,都不見了。口里只管叫苦。有詩為證:

    避災(zāi)因作泰山游,暗里機謀不自由。家產(chǎn)妻奴俱撇下,來吞水滸釣魚鉤。

    盧俊義便向高阜處四下里打一望,只見遠遠地山坡下一夥小嘍羅,把車仗頭口趕在前面,將李固一干人連連串串,縛在后面。嗚鑼擂鼓,解投松樹那邊去。盧俊義望見,心如火熾,氣似煙生。提著樸刀,直趕將去。約莫離山坡不遠,只見兩籌好漢喝一聲道:“那里去!”一個是美髯公朱仝,一個是插翅虎雷橫。盧俊義見了,高聲罵道:“你這夥草賊,好好把車仗人馬還我!”朱仝手■長髯,大笑說道:“盧員外,你還恁地不曉得!中了俺軍師妙計,便肋生兩翅,也飛不出去。快來大寨坐把交椅。”盧俊義聽了大怒,挺起樸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橫各將兵器相迎。三個斗不到三合,兩個回身便走。盧俊義尋思道:“須是趕翻一個,卻才討得車仗。”舍著性命,趕轉(zhuǎn)山坡。兩個好漢都不見了。只聽得山頂上鼓板吹簫。仰面看時,風(fēng)刮起那面杏黃旗來,上面繡著:“替天行道”四字。轉(zhuǎn)過來打一望,望見紅羅銷金傘下,蓋著宋江。左有吳用,右有公孫勝,一行部從二百馀人,一齊聲喏道:“員外別來無恙!”盧俊義見了越怒,指名叫罵。山上吳用勸道:“兄長且須息怒。宋公明久聞員外清德,實慕威名。特令吳某親詣門墻,賺員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請休見責(zé)。”盧俊義大罵:“無端草賊,怎敢賺我!”宋江背后轉(zhuǎn)過小李廣花榮,拈弓取箭,看著盧俊義喝道:“盧員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榮神箭。”說猶未了,颼地一箭,正中盧俊義頭上■笠見的紅櫻。吃了一驚,回身便走。山上鼓聲震地。只見霹靂火秦明,豹子頭林沖,引一彪軍馬,搖旗納喊,從東山邊殺出來。又見雙鞭將呼延灼,金槍手徐寧,也領(lǐng)一彪軍馬,搖旗納喊,從山西邊殺出來。嚇得盧俊義走投沒路。看看天色將晚,腳又疼,肚又餓。正是慌不擇路,望山僻小徑只顧走。約莫黃昏時分,煙迷遠水,霧鎖深山,星月微明,不分■莽。正走之間,不到天盡頭,須到地盡處。看看走到鴨嘴灘頭。只一望時,都是滿目蘆花,茫茫煙水。盧俊義看見,仰天長嘆道:“是我不聽好人言,今日果有■惶事!”正煩惱間,只見蘆葦里面一個漁人,搖著一只小船出來。正是:

    生涯臨野渡,茅屋隱晴川。沽酒渾家樂,看山滿意眠。掉穿波底月,船壓水中天。驚起閑鷗驚,沖開柳岸煙。

    那漁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膽!這是梁山泊出沒的去處,半夜三更,怎地來到這里?”盧俊義道:“便是我迷蹤失路,尋不著宿頭。你救我則個。”漁人道:“此間大寬轉(zhuǎn),有一個市井,卻用走三十馀里向開路程。更兼路雜,最是難認。若是水路去時,只有三五里遠近。你舍得十貫錢與我,我便把船載你過去。”盧俊義道:“你若渡得我過去,尋得市井客店,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漁人搖船傍岸,扶蘆俊義下船。把鐵篙撐開。約行三五里水面,只聽得前面蘆葦叢中櫓聲響,一只小船飛也似來。船上有兩個人。前面一個,赤條條地拿著一條水篙,后面那個搖著櫓。前人,橫定篙,口里唱著山歌道:

    “生來不會讀詩書,且就梁山泊內(nèi)居。準備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

    盧俊義聽得,吃了一驚,不敢做聲。又聽得右邊蘆葦叢中,也是兩個人,搖一只小船出來。后面的搖著櫓,有咿啞之聲。前面橫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潑皮身,賦性從來要殺人。萬兩黃金渾不愛,一心要捉玉麒麟。”

    蘆俊義聽了,只叫得苦。只見當(dāng)中一只小船,飛也似搖交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倒提鐵鎖木篙,口里亦唱著山歌道:

    “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

    歌罷,三只船一齊唱喏。中間是阮小二,左邊是阮小五,右邊的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齊撞將來。盧俊義聽了,心內(nèi)轉(zhuǎn)驚。自想又不識水性,連聲便叫漁人:“快與我攏船近岸。”那漁人呵呵大笑,對盧俊義說道:“上是青天,下是綠水。小生在潯陽江,來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綽號混江龍李俊的便是。員外若還不肯降時,送了你性命!”盧俊義大驚,喝一聲說道:“不是你,便是我!”拿著樸刀,望李俊心窩里搠將來。李俊見樸刀搠將來,拿定掉牌,一個背拋筋斗,撲同的翻下水去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轉(zhuǎn)。樸刀又搠將下水。只見船尾一個人,從水底下鉆出來,叫一聲,乃是浪里白跳張順。把手挾住船稍,腳踏水浪,把船只一側(cè),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不知蘆俊義性命如何?正是:鋪排打鳳牢龍計,坑陷驚天動地入。畢竟盧俊義落水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責(zé)任編輯:知古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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