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我任北京大學講席時,忽接得熊先生從天津南開中學寄來一明信片,略云,
你在《東方雜志》上發表的《究元決疑論》一文,我見到了,其中罵我的話卻不錯;希望有 機會晤面仔細談談。不久,各學校放暑假,先生到京,借居廣濟寺內,遂得把握快談——此
便是彼此結交端始。
事情的緣起,是民國初年梁任公先生主編的《庸言》雜志某期,刊出熊先生寫的札記內
有指斥佛家的話。他說佛家談空,使人流蕩失守,而我在《究元決疑論》中則評議古今中外 諸子百家,獨推崇佛法,而指名說:此土凡夫熊升恒……愚昧無知云云。
因此,見面交談,一入手便是討論佛氏之教,其結果便是我勸他研究佛學,而得他同意 首肯。不多日,熊先生即出京回德安去了。
一九二○年(民國九年)暑期我訪問南京支那內學院,向歐陽竟無大師求教,同時即介紹
熊先生入院求學,熊先生的佛學研究由此開端。他便是從江西德安到南京的。附帶說,此次 或翌年,我還先后介紹了王恩洋、朱謙之兩人求學內院。朱未久留即去;王則留下深造,大
有成就,后此曾名揚海外南洋云。
我入北大開講印度哲學始于一九一七年,后來增講佛家唯識之學,寫出《唯識述義》第
一第二兩小冊。因顧慮自己有無知妄談之處,未敢續出第三冊。夙仰內學院擅講法相唯識之 學,征得蔡校長同意,我特赴內學院要延聘一位講師北來。初意在聘請呂秋逸君,惜歐陽先生以呂為他最得力助手而不肯放。此時熊先生住內學院約計首尾有三年(一九
二○——一九二二年),度必飫聞此學,我遂改計邀熊先生來北大主講唯識。 豈知我設想者完全錯了!錯在我對熊先生缺乏認識。我自己小心謹慎,唯恐講錯了古人
學問,乃去聘請內行專家;不料想熊先生是才氣橫溢的豪杰,雖從學于內學院而思想卻不因襲之。一到北大講課就標出《新唯識論》來,不守故常,恰恰大反乎我的本意。事情到此地
步,我束手無計。好在蔡校長從來是兼容并包的,亦就相安下去。 熊先生此時與南京支那內學院通訊中,竟然揭陳他的新論,立刻遭到駁斥。彼此論辯往
復頗久,這里不加敘述。我自審無真知灼見,從來不敢贊一詞。 計從一九二二年熊先生北來后,與從游于我的黃艮庸王平叔等多人,朝夕同處者歷有多
年。一九二四年夏我辭北大,應邀去山東曹州講學,先生亦辭北大同往;翌年我偕諸友回京,先生也是同回的。居處每有轉移,先生與我等均相從不離,其事例不必悉數。然而蹤跡上
四十年間雖少有別離,但由于先生與我彼此性格不同,雖同一傾心東方古人之學,而在治學 談學上卻難契合無間。先生著作甚富,每出一書我必先睹。我讀之,曾深深嘆服,摘錄為《
熊著選粹》一冊以示后學。但讀后,心有不謂然者復甚多,感受殊不同。于是寫出《讀熊著各書書后》一文甚長,縷縷陳其所見!
如我所見,熊先生精力壯盛時,不少傳世之作。比及暮年則意氣自雄,時有差錯,藐視
一切,不惜詆斥昔賢。例如《體用論》、《明心篇》、《乾坤演》,即其著筆行文的拖拉冗 復,不即征見出思想意識的混亂支離乎。吾在《書后》一文中,分別的或致其誠服崇敬,又
或指摘之,而慨嘆其荒唐,要皆忠于學術也。學術天下公器,忠于學術即吾所以忠于先生。 吾不敢有負于四十年交誼也。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