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琦
一九九五年春天,舊金山機場最驚心動魄的離別場面大概就是我與陳貽欣老師、陳師母的離別了。那天在海關(guān)入口陳老師的雙手緊抓著我的雙手,我在淚眼模糊中看見他淚如雨下,師母也悄然拭淚。我既希望半年多的相聚在最后時刻還能延長下去,又希望這傷感而難為情的離別場面趕快結(jié)束,─在這充滿離情別意的海關(guān)出口,淚眼汪汪似乎顯得不夠克制,且有勾起他人傷感的嫌疑。就在這時,陳先生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放聲大哭起來,震動了整個海關(guān)出口,旁邊的離人黯然神傷,看慣了離別場面的海關(guān)小姐也濕了眼睛。師母急忙攙扶著他走進海關(guān),他走幾步一回頭,在拐彎的地方消失了片刻之后又折回來了,遠遠的我還看得見他張開的大嘴,聽得見他的哭聲。
陳老師的嚎啕大哭讓我倍加傷感,也讓我心里掠過幾絲不安。他看起來已經(jīng)失控了,莫非也是衰老的跡象?但我隨即就覺得自己過于多慮了。陳老師是性情中人,這幾年我出國回國再出國,他每次都是灑淚送別。他甚至許多次為古人落淚,寫《杜甫評傳》的時候與杜甫一起哭哭笑笑。那是一百多萬字的巨著,陳老師完全走進杜甫的生活,杜甫騎馬騎驢,陳先生跟著他走著寫著,寫得右眼失明,左眼模糊。陳師母白天在北大醫(yī)院拿手術(shù)刀,夜里幫他抄寫,常開玩笑說“杜甫怎么還不死呀”。終于等到寫完的那天,陳老師大哭一場,哽咽著說“杜甫死了”。
陳老師是一個奇人。他的學問不必說,我說的是他的人品。 我剛到美國的時候?qū)戇^一篇有關(guān)他的文章,后來文章在臺灣得頭獎,與其是我的文章寫得感人,不如說是陳老師的人和事本來就很生動。兩千多美金的獎金讓我維持了在美國最初也是最艱難的生活,而且因為這篇文章,我認識了被陳老師故事感動的黃韓玲女士,她聽說我想買車,就把一輛價值一千多美金的舊車送給了我。
一九九四年秋,陳老師來史丹福大學講學,師母偕同前來,我就開這輛車到舊金山機場迎接他們。那時我在海灣東邊的柏克萊大學任教,距海灣南邊的史丹福不到一個小時車程,幾乎每個周末都去看他們。我孤身一人,陳老師和師母也很寂寞,異國他鄉(xiāng)使我們原來就很深的師生之情變得更加醇厚了。周末我驅(qū)車帶他們出游,紅木公園里坐在數(shù)千年古松下話說千古,太浩湖上看游船從藍天一樣的水面劃出銀線白浪,十七英里黃金海岸與海鷗和松鼠相戲。陳老師喜好自然,看山看水的時候興致頗高,有時手舞足蹈,嘻嘻而笑,快樂得象個孩子。但對于繁華鬧市他興味索然,而那陌生的街道和人流總是勾起他濃得無法化開的鄉(xiāng)愁,我?guī)状温牭剿崎L的嘆息。某日黃昏我們登上舊金山市區(qū)南側(cè)的雙峰山,準備欣賞舊金山的夜景。漸漸的夜暮四合,星星點點的燈火亮起來,很快就是燈火滿城遍地絢爛連夜空都被照亮的時候。陳老師的神情卻隨著燈火的逐漸亮麗而暗淡下來,最后長嘆一聲,要下山回去。我納悶不解,聽師母說“你老師準是又想家了”,才恍然大悟。原來舊金山的燈火讓他倍感此處并非吾土,所以他急著要逃下山去。
冬天的時候,我向他贊美加州的冬天陽光燦爛,山青水碧,氣候溫和。他卻喃喃地說:“聽說紐約的天氣像北京,住在紐約也許更好些。”史丹福大學的校園是出名的漂亮,但他說更喜歡柏克萊校園,因為柏克萊校園有些象北大。我在柏克萊的寓所是個很簡單的公寓,他喜歡坐在我的公寓里和我品茶聊天,那神情象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或許因為我客廳的陳設帶著北京的味道,或許就因為我是他的學生,而這里是他學生的小窩。但我當時并沒有體會這些,只想帶他多玩幾個地方。后來,每當我獨坐客廳想起他坐在沙發(fā)上怡然自得的樣子,就很后悔為什么那時沒給他和師母包餃子吃,為什么沒把他們留下來過夜。
大約就從冬天開始,陳老師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了,我和師母都覺得這是鄉(xiāng)愁所致,有時發(fā)現(xiàn)他特別健忘,也只是以為他是因思念故土而失魂落魄。他的身體看起來還可以,所以當他在海關(guān)分手之際嚎啕大哭的時候,我也沒有太大的不安。他和師母回國以后,我每隔一段時間與他們通一次電話,其間相隔的時間雖然不長,卻明顯發(fā)現(xiàn)陳老師的記憶力每況愈下,心有疑慮而沒敢多想。朋友自北京來,說他在北大未名湖邊碰見陳老師。陳老師邀請他來家里共進晚餐,他晚上欣然前去,陳老師卻顯然忘記了這件事,正準備與一位韓國的漢學家到餐館吃晚飯。我聽到這里,心頭一震,當即給師母打電話,追問陳老師身體狀況,才知道他的病情比我所料想的還要嚴重。師母說他們一回國就去體檢,結(jié)果查出陳老師腦部有一雞蛋大的腦瘤壓迫著腦神經(jīng)。不做手術(shù),病情會惡化下去;如做手術(shù),生命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即使手術(shù)成功也會變成植物人。
隔著萬里大洋,我和師母嘶啞著嗓音在電話兩端暗自飲泣。傷心無奈之際,我只能寬慰師母。她出身于書香世家,也是愛詩讀詩,也是細膩柔情,數(shù)十載和陳老師朝夕相處,相知相親,傳為美談,此時我知道她心里的痛楚遠過于我。我詛咒命運的無情。都說寧靜淡泊的人可以長壽,都說大學問大修養(yǎng)大境界可得延年,都說書法家可達高齡,陳老師兼而有之,為什么七十出頭就得此絕癥?
一九九七年歲末我和妻子回國探親,到了北京就直奔陳老師家中。陳老師在門口握著我的手喜淚滂沱,久久無語,這雙手還是那樣大而有力,柔而溫暖。我暗自欣慰,但在客廳落座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神情有些癡呆,說話更是艱難。他問我剛出版的書為什么叫《東張西望》,問得很認真,但對我的回答已聽不懂了。然后問我你什么時候返回美國,我說過幾天就走,他立刻就抓住我的手,面帶憂傷。最后問我什么時候再回來,我哄他明年夏天就回來,他頓時轉(zhuǎn)憂為喜。每隔四五分鐘,他就把這三句問話重復一次,表情也大致一樣。臨走時我再次看他,在北京的師兄師弟也趕來相聚,大家全將憂慮深藏起來,舉杯暢談,笑語喧嘩,似乎已回到當年歡樂的氣氛中。陳老師面露喜悅,談吐卻很困難,還像幾天前一樣反反復復問我那三句話,飯粒掉在衣上渾然不覺。餐后品茶聊天,陳老師表情癡呆,長時間無語,大家強作歡顏,硬講笑話,笑聲干澀。忽然看到陳老師起身走到書架前,從上邊拿下來一個藍衣黃帽花臉紅鼻的小丑玩具,在屁股后邊的衣襟下擰了擰,那小丑就在音樂聲中搖頭扭臀,跳起舞來。陳老師笑眼看著我們,孩子般的歡愉。大家先是一楞,繼而大笑,我覺得這玩具似曾相識,卻好象隔著百年云煙。陳老師開口了,對我說:
“這是你畢業(yè)的時候送我的,我常常玩。”
我想起來了,再也抑制不住淚水。
返美以后,每逢佳節(jié)之日,每有歡喜之事,每當不詳之感襲來之時,我就在當天傍晚六點多給陳老師家打個電話。這時間是北京早晨九點多,師母用手推車推著陳老師剛剛從未明湖邊散步回來。陳老師忽而清醒忽而糊涂,遇到他清醒的時候還能說幾句話,但這幾句其實都一樣:你什么時候回來?句與句間隔時間很長,甚至讓我以為電話中斷了。遇到他完全糊涂的時候,我就只能與師母交談。有時候我和師兄錢志熙通電話,志熙畢業(yè)后留在北大,常去陳老師家談詩說賦,陳老師病重之后去得更多了。從前他們寫詩唱酬,近兩年陳老師漸漸的連古人的名篇佳句也記不起來了。志熙說陳老師真是大境界,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他一任天然,率性自適,照吃照睡,照舊每天要到未名湖邊轉(zhuǎn)轉(zhuǎn),照舊是六朝風度,不頹廢,不哀嘆。只有一次,當志熙與他一人一句吟誦王維詩句的時候,陳老師傷心自責地說“我怎么連這么好的詩都忘記了?”
去年春節(jié),師母在電話中說陳老師幾天前大概是夢到我了,他從臥室跑出來,跌跌撞撞跑到家門口。師母慌忙攔住他,他說“朱琦回來了,他在哪兒?”師母哄他說我明天就會來,攙著他回床睡覺。暑假的時候我終于回到北京,但陳老師已經(jīng)認不出人了,包括他最熟悉的人。他躺在床上,整個人都瘦弱縮小了,我不敢相信看上去空蕩蕩的被窩里躺的是那個從前高大魁梧的身軀。我雙手握著他干枯的右手跟他說話,想喚醒他的記憶,師母還把那個紅鼻子小丑拿到他面前,擰開音樂讓他聽,但他只是茫然地看著我,片刻功夫就連辨認我的氣力都沒有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我掩面大哭,忘記了難為情,忘記了克制,也忘記了比我更哀傷的師母。看到她滿眼淚水,我似乎才清醒過來,止得住哭聲卻止不住眼淚。離開北京那天,我一大早來到陳老師家,坐在他的床頭。我不敢去想這可能是最后一面,我對他說兩個月后就會回來。他仍然認不出我,看我一會忽忽睡去,再看我一會又忽忽睡去。他在用所有的體力和智力來辯認我,喉結(jié)艱難地蠕動著,眼睛艱難地睜著。他的右眼十年前就已獻給了杜甫,左眼也早已視力模糊,我此時寧愿相信他雙目失明,也不愿相信他的老年癡呆癥嚴重到這種程度。我不忍讓他再辨認下去,我也必須趕往機場了。我站起身來,一雙手卻放不下他的右手。這時,陳老師睜開了眼睛。我俯下身去說:“陳老師,見到你我真高興。”
陳老師茫然的眼睛驀然間發(fā)出亮光,干枯的右手也突然來了力氣,我清清楚楚感覺到他緊握了我一下。“我也很高興,”他說,聲音象從前一樣。我在悲哀之中頓感狂喜,正想跟他多說幾句,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為那一握手和一句話費盡了所有的智力和體力,眼睛又茫茫然合上了。
這是我和陳老師的最后一面,陳老師給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也很高興。”
舊金山時間十一月十九日傍晚,志熙從國內(nèi)打來電話,告知我陳老師于北京時間十九日凌晨一點十分溘然辭世。我們彼此的哀痛不用多說,志熙特別說陳老師最后跟他說的話是“最近寫詩了沒有”,又特別告訴我陳老師辭世的時候今年第一場大雪降臨北京,天地皓素,燕園一片潔白。我說,天若有情,也會給我們老師送行的。放下電話,哀思之情無法排解,我含淚打開陳老師的《梅棣庵詩詞集》。集子里有幾首詠雪的詩,而第一首詩也是今存最早的一首詩就是寫雪的。那是一九四一年一月,陳老師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想想陳老師倘若精神健朗,在燕圓銀裝素裹的早晨一定會踏雪漫步,詩興大發(fā)的,然而他竟這么快就溘然離去。但他的學問沒有死,珍藏在幾本厚厚的著作里;他的情感沒有死,蕩漾在數(shù)百首詩詞里;他的靈魂沒有死,在白雪飄飄的夜晚乘風歸去了。
我走到陽臺上,陽臺下就是大海。漲潮了,在這沒有月光的夜晚,海潮濺起數(shù)十米寬的白浪。我默然佇立,西望神州,讓如雷的濤聲驅(qū)遣我的悲傷,讓如雪的海浪寄托我的哀思。往事歷歷,有件小事此時來得格外分明。有年春天,陳老師讓我在他家賞花。他喜歡種花,房里房外有幾十盆。他問我“你知道我最喜歡什么花?”我說是蘭花。他笑逐顏開,又指著陽臺上十幾盆蘭花問我“你知道是哪盆蘭花?”我指著一盆葉兒最細、花兒最小、香味最幽淡的蘭花說:“就是這盆。”陳老師撫掌大笑,樂不可言,說我是他的知音。其實,陳老師這兩個小提問都很容易猜。他這一生,遭遇太多人殺人的戰(zhàn)爭、人斗人的革命和人整人的運動,而他生性善良,對人至情至性,于是就只能遠遠地躲開亂世濁世,寧愿做遺世獨立的空谷幽蘭。他并非不了解社會,正因為他是一個寧靜淡泊的智者,所以他看社會反而比別人看得更清楚,所以能在世人盡皆瘋狂的文革時代不說半句胡言,所以他研究古人也總能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而知人論世。
陳老師天性是一個詩人,一個一生都在讀詩寫詩研究詩更以生命散發(fā)詩情詩意的詩人。盡管他知道這個世界有的是齷齪和骯臟,但他還是喜歡皚皚白雪,喜歡那哪怕是很短暫的冰清玉潔。他無力改變世界,但他在未名湖邊與家人與師友與弟子營造了一個既純潔又溫情的世界。詩與情的人生境界是許多人向往和追求的,但大凡是人都在俗世里出沒,更何況近百年的中國亂世居多,詩與情只能視為一種人生理想。陳老師卻是真的達到了,他的生命是詩與情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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