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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風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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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師生緣--紀念給我學問和快樂的一新師 (杜曉勤)
    幾個月來,我總是習慣于認為先生還健在,還在北京等著我呢。直到前幾天曉音師電話中說,學界對一新師的追思紀念會都已在三月份開過了,師兄弟們也在4月中去為先生掃過墓了,我才猛然警醒:不能再自欺欺人,不承認先生已歸道山的事實了。于是,對先生的感念在心頭不斷縈繞著、漸漸郁積著,將我拉回那清晰得仿佛如昨的十年前……

    (一)

    十年前,我還在西安跟隨霍松林先生和楊恩成先生讀碩士研究生。由于我當時對杜甫情有獨鐘,不僅接連發表了好幾篇關于杜甫詩歌接受問題和文化心態的小文章,而且學位論文也擬以杜甫為主攻方向的,所以平時除了研讀杜詩之外,看得最多、也最喜歡的杜學著作就是當時剛剛出齊的陳貽焮先生的煌煌巨著《杜甫評傳》。恩成師見我對陳先生及其學問十分敬仰,就對我說:"陳先生不僅學術造詣有口皆碑,而且是當今學界公認的寬厚、熱情、樂于獎掖后進的好老師,你就報考陳先生的博士生吧!"恩成師的這一番話,一下子激發起了我心中積存已久的對陳先生、對北京大學的向往之情。當天晚上,我就斗膽提筆、恭恭敬敬地給遠在京城的先生寫信,表露我對先生的敬仰之情和想報考先生博士生的熱切愿望。沒想到就在我寄出此信一周后,先生就給我回信了:"你想報考我的博士研究生,十分歡迎。我每隔三年招一次研究生,已經有兩年沒有招學生了,你明年來考正好。你既然想考我的研究生,從現在開始,你就得認真研讀魏晉到唐五代代表作家的集子,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的這一部分也要通讀。你好好準備吧!"我沒想到,先生第一次給我這遠隔千里、從未謀面的年輕學子回信就如此的坦率,這坦率中蘊含著熱誠和嚴格,讓我深受感動、滿懷希望,又倍感慚愧、不敢懈怠。是為我親得先生教誨之始,時在1991年初春。
    接下來的一年,我全力以赴投入到畢業論文的撰寫和報考博士生的緊張準備之中,和先生很少通信。
    1992年3月底,在北大博士生考試前十天,我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北京大學。到京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就急不可待地來朗潤園拜見先生。在我誠惶誠恐地敲過門之后,出來開門的師母笑著問:"你就是西安來的杜曉勤吧?"隨即轉身對在里屋工作的先生說:"曉勤來了!"先生邊朗聲應道:"曉勤來了,歡迎歡迎",邊大步走了出來。聽到師母和先生直接呼我的名字,一股暖流頓時涌遍我全身:先生和師母的藹然熱情真是名不虛傳。∥胰绻芸嫉较壬T下學習,該是多么的幸福!在我坐下之后,師母馬上給我端來一杯香茶,讓我品嘗茶點。先生則詢問我到北大后的食宿情況,讓我注意增加營養,他笑著說:"我們北大的學生食堂伙食還是不錯的吧,你多吃點小炒,考博士就要吃小炒,不要怕花錢。"我聽后不由得也笑了起來,原先的拘束到此時已蕩然無存。先生又說:"這幾天你也不要太用功了,要適當注意休息,我主要是考你們幾年來的專業積累,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就能行的?记澳憔筒灰賮砹,回去認真準備吧。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可以和師母說,不要客氣。"因為復習太累和心理緊張的緣故,我在來京之前就因眼壓過高,雙眼出現了虹視現象。正是先生和師母這樣的平易近人、和藹熱情,才使我原本繃得太緊的腦筋松馳下來,終于在十天之后能以較好的心理狀態考完試。
筆試全部結束后的那天傍晚,我又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到先生家,因為我對自己這幾天的考試并不十分滿意。先生則說:"筆試已經結束了,就不要去想它了,你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你為什么要考北京大學,要考我的博士生?"接下來先生問的就全是專業問題了,我不由得又陣陣緊張,心里直敲小鼓:"不是已經考完了嗎,先生問的問題怎么比試卷還要深還要廣呢?"尤其是魏晉南北朝一些作家的集子我還沒來得及看呢,好多文學史問題我還沒有考慮過呢,我硬著頭皮盡量回答,不懂的只好照實說不懂。在熬了將近一個小時之后,我發現天色已晚,打算告辭了,就順便問了一下先生:"明天的面試,先生參加嗎?"先生回答道:"我當然參加了,不過,你就不要來了。"我聽到這里,心中猛然一驚:"啊,完了,一定是先生覺得我素質太差了,連面試都不讓我參加了。"沒想到先生接著又說:"我剛才已經給你面試過了,而且我們面試了將近一個小時呢,明天那么多考生面試,統共只有兩三個小時,你還去干嗎?這幾天你一直復習考試,北京城里一定還沒去過吧,明天你進城去好好玩玩吧!"到此時,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到師母今天一端上茶就悄然退出房間了,先生也是一改我上次來時的隨和,一直滿臉嚴肅地不停地問我各種各樣的專業問題,原來先生在對我進行面試吶!
    在考完試回到西安的一個月后,我就得到消息,已被先生初步錄取。欣喜之中,我就給先生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先生在電話里首先對我表示祝賀,接著就提醒我:"不要急于想來北京學習的事,你現在最緊要的是要安心在霍先生和楊先生的指導下,做好你的碩士學位論文,爭取以優秀的成績通過論文答辯。"是年六月中,先生應霍師松林先生之邀,來到陜西師范大學,為我的兩個師兄主持博士論文答辯會,使我在正式入陳門之前,已經先飽覽了先生恢宏自如的學術氣度和風采。接下來兩天中,我又得以陪先生和師母游覽秦始皇兵馬俑、華清池和驪山等名勝,就是在這次游覽途中,先生給我講了要打通文史,將文學研究和文物考古、歷史研究結合起來的必要性。

    (二)

    1992年9月,我終于來到了向往已久的燕園,來到了先生身邊學習。9月10日是教師節,那天下午我和同年吳相洲兄捧著鮮花,拎著各自從家鄉帶來的酒,正式到先生府上拜師。我們進門后,欲向先生行跪拜之禮,先生擺了擺手:"跪拜就不用了吧。"我們就先后向先生深深地鞠了幾個躬,作了幾個揖,表明跟隨先生苦學的心愿。先生笑著說:"你們如此尊師重道,我很高興,這也說明你們是真有決心要跟著我苦讀三年,這太好了。" 先生隨后對我們宣布了"門規":"我知道你們都發表過文章,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兩年之內不許寫文章,更不許向外投稿!你們要好好地坐下來讀原著,從曹操讀到李后主。"先生要求我們每個月交一次讀書報告,長短不限,不過一定要是自己讀書過程中的心得。先生還告訴我們,當年他帶葛曉音老師、張明非老師時就是這樣的。葛老師、張老師三年之內每人都寫出了上百萬字的讀書報告,她們后來發表的文章大都是從讀書報告中提煉、伸發開來的。先生的這一介紹,無疑是為我們打足了氣、鼓足了勁。過了一會,先生又說:"今天你們的幾個師兄等會兒也要來,你們就在我這兒吃晚飯吧,師兄弟們也可以認識認識,聊聊天嘛。"不多會兒,錢志熙師兄、馬純師兄、吳光興師兄、劉寧師妹陸續帶著鮮花或賀卡到了,向先生表示節日的祝賀和感謝。大家看到先生和師母特別親熱,尤其是馬純師兄一進門就擁抱著先生,親了親臉,就好像在外的孩子回家看到父母一樣,無拘無束。那天,我是第一次體會到世界上還有這樣融洽、自然的師生之情,我能成為其中一員真是太幸福了。
    大概是從九十年代初開始,先生自己就不大寫大塊的文章了。先生認為,作為學術競技場上的一名老運動員,應該急流勇退,退下來當一名好教練,一心一意培養新手。先生喜歡說自己是教練兼啦啦隊員,他要讓我們接受嚴格而系統的學術訓練,要把我們扶上馬,再送一程,還要為我們吶喊助威。先生指導學生是相當認真的,他自己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隔三年才招一屆研究生,而且一屆不超過兩人,目的就是在這三年之內可以集中精力培養這一至兩名學生,直到把他們送出門,才招下一屆。這在當時各高校的古典文學碩、博士導師中是不多見的。
    在我們入學之初,先生就說,這三年中他自己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指導我們讀書、做論文。先生那時除了每周給系里的研究生上兩節"杜甫研究"選修課,偶爾參加一些學術活動,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指導我們讀書、為我們批閱讀書筆記上。先生常常自我解嘲,他是個"傻"老師,只會用"笨"辦法(即先讓學生"精讀原典"寫讀書報告,然后再從讀書報告中提煉觀點、深入開掘,寫專題論文,最后在一系列專題論文的基礎上,撰寫博士論文),教"傻學生"。先生曾自豪地說:"我帶出的學生雖不至個個都是極優秀的,但不可能出廢品、次品。因為我用這'笨'辦法,舍得花'死'功夫,而且每道工序都是嚴格把關的。'水到渠成',絕不會發生三年級了學生還無題目可寫,快畢業了論文被槍斃的事。"但是,這樣一來,先生要多付出多少心血呀!
    第一年,我們除了上外語課,其他的時間幾乎也都是埋在宿舍里讀書寫筆記。我從《詩經》《楚辭》開始,系統閱讀中國古代詩歌作品,一路理下來,直到唐末五代。大概是從十月初開始,我每隔一個月就給先生交一次讀書札記。這可是真正意義上的"札記"啊!短的一條只有十幾個字,長的則達數千言,而且,我讀書時還經常把一些自認為可能有用,但又無一絲己見的原始材料歸類排比在筆記本上。然而,年已古稀、且左目因寫《杜甫評傳》早已失明的先生,每次都將我這些密密麻麻、泥沙俱下的文字逐字逐句地批閱一遍,甚至連一個用錯的標點符號也不放過。先生每次都力圖從我那些蕪雜繁亂的文字中找尋出哪怕有一丁點學術價值的東西來。先生通常是在他認為"尚可"的字句下面,用紅圓珠筆"點"過去;在"較好"的條目旁邊,打上一個 "勾";在"很好"的條目旁邊,打上兩個 "勾";在"大佳"的條目旁邊,打上三個 "勾"。在每份讀書筆記的后面先生都寫著"總評"。先生在收到我們交來的讀書筆記后,大概不到一個星期就看完了。然后先生就給我們宿舍打電話,讓我和相洲錯開時間,分別來先生家面談。先生這樣做的目的也是在于每次可以把問題談得集中一些,時間談得多一些。
    我和相洲每個月最盼望的就是到先生家來"談"、"取"讀書筆記的日子。每到這一天上午(幾乎都是上午九點鐘左右),我就既高興又緊張。我們當時住在緊靠學校南門里邊的二十五樓,先生住在燕園東北角的朗潤園,每次來先生家都要路過高大、挺拔的博雅塔,途經風景優美、波光粼粼的未名湖,穿過幽靜、深曲的后湖。一路上看著燕園里這如畫的景色,我心里自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悅。但是每當快到先生家時,心里就難免犯嘀咕:不知先生對我這次 "報告" 的評價如何?我那個所謂的"新見",不知道先生 "首肯"不?等到一進先生的家門,這種緊張的心情馬上又被先生那慈祥的目光和師母熱情的話語融化得無影無蹤。每次落座后,師母總是先端上一杯熱熱的、香香的茶水,然后讓我和先生一邊吃著各種各樣好吃的糕點和糖果,一邊悠閑地談著學問。(這真是難得的一種享受!)先生從來都是鼓勵我,總是說:"你讀得很細,很認真,大小創獲不少,積攢起來,將來大有用處。"(1992年12月5日語)"有不少自己的看法,這很好,讀書當如此,始有長足進步。"(1992年12月22日語)"這許多心得,可幫助加深印象,將來進一步研究亦有參考價值。"(1993年5月27日語)至于我"筆記"中的一些具體問題,先生大多讓我拿回宿舍后自己看(因為先生已經在批語和總評中寫得很詳細了)。
    先生特別喜歡給我們講故事,他不但講他當年上大學時的趣事,講林庚先生是如何指導他研究古典文學的,講他如何帶葛曉音老師、張明非老師和錢志熙師兄、朱琦師兄的,還講學界其他先生的學問和為人,我們從先生所講的這些故事和趣聞中學到了很多治學和做人的道理。先生告訴我們,做學問既要有遠大志向,又要有實際事功;既要有自己的見解,又要辯證寬容。先生最反對動不動就和別人商榷,動不動就寫文章批評別人的人。先生經常告誡我們:"我們這一門不喜歡和別人'打仗'。關鍵在于你要能'立',而不是"破";要有自己的系統研究成果,不要靠自己一丁點的不同于別人的理解,就去和學界前輩或者名人商榷以嘩眾取寵。要充分尊重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要認真學習其他研究者的優點,有容乃大。"
    天氣較好的時候,我們大概只在房子里聊半個多小時就出來,到先生家門口的后湖邊,坐在椅子上、柳樹下,看著滿湖的漣漪、爛漫的二月蘭(先生認為,二月蘭可算是北大的;ǎ禾炖锉贝筚即蟮男@中,山上、路旁、屋下、湖畔到處是這種繁星一般小小的紫色的花朵),繼續談著各種各樣的話題。
那時候,北大校園里還沒有在各種文物、景點旁樹立文字介紹牌,而我又是從外校進來的,對燕園里的掌故可說是一無所知。先生總是興致勃勃地領著我,沿著幽曲的湖邊小徑,撥開茂密的叢林,探幽訪古。先生曾站在碧波蕩漾的后湖邊,指著北招西邊開得甚旺的荷花告訴我,這可是季羨林先生出訪印度時,千里迢迢帶回的天竺良種。先生曾帶我來到僻靜少人的后湖西北角,指著長在小路拐彎處、湖邊小石橋頭的一棵歪脖子老樹說,這個地方晚上騎車經過時要特別小心,曾經有一位先生在這個地方撞上過此樹、掉到水里去了,但是卻從來沒有人要求過把這棵樹砍掉,只是讓學校拓寬了一點道路,所以我們現在仍可以看到這個趣景、奇景。我們也曾跨過后湖西邊的石橋,進到頗具鄉村景色的湖心居民區,先生指著西南角石橋邊一個貌不驚人的太湖石說,她可有來歷,而且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青蓮朵" ,隨著季節的變化,她的顏色也會不同,還是全國三大名石之一呢。現在想來,和先生一起在校園里散步、聊天的那些日子,真是一生也忘懷不了的美好記憶。
    到1994年春天,我和相洲都已經讀到中晚唐了。先生有一天把我們叫去,讓我們開始考慮寫專題論文的事。先生告訴我們,北大有一個很好的傳統,在評價一個學者的學術水平乃至評職稱時,不是看重他寫了多少書,他寫了什么書,而是看重他的專題論文。先生說,有人憑一篇論文就當了教授,某些人雖然寫了幾十萬字的巨著,卻連續幾年申請副高都沒能通過。問題就在于,所謂的"專著"中有太多的水分。而專題論文則能見其功夫,含混不得,馬虎不得。先生還說,所謂的"編著"最為害人,尤其是有些導師喜歡帶學生編什么文學史或者概論、通論性質的書,簡直是在毀學生的學術前程,因為這樣做,只是在培養學生綜合別人成果的能力,且形成思維定勢后,學生寫文章時也會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觀點,哪是別人的成果,甚至徑直化取他人成果為己見。
    在對已有的厚厚的七大本、多達三四十萬字的讀書筆記的重新翻檢后,加上先生的指點和引導,我在1994年的春夏之交,決定以"南北朝后期到初盛唐間詩歌藝術轉型與社會文化轉型之關系"作為我博士論文的主攻方向。在先生的悉心指導下,我在短短的兩三個月內,就陸續寫出了《論龍朔初載的文場變體》、《陳子昂的家學淵源與其人格精神、文學創作之關系》、《初唐四杰和儒道思想》等三篇文章,為撰寫學位論文作了必要的準備。
    1994年9月,先生受邀,將攜師母遠渡重洋,赴美到斯坦福大學講學,所以先生就請葛曉音老師繼續指導我和相洲。先生臨行前一天,我們所有在京的師兄弟都齊聚先生家為先生和師母餞行,席間大家既為先生出國講學高興又為將來的半年多的離別而傷感。第二天,我們到國際機場送先生和師母。在入口處,我們和先生、師母戀戀不舍,但都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生怕先生和師母太傷感,但是,先生的眼中一直滾動著淚花。等到和我們握手再見時,先生竟一下子放聲哭起來了,淚如泉涌。先生的哭聲是那樣的大,像孩子一般,毫不顧忌旁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們一直憋著的眼淚也都禁不住奪眶而出,旁邊的旅客、送客也都被感染得潸然淚下。
    1995年4月,先生和師母從美國回來了,這時我和相洲也已在曉音師的指導下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的初稿。先生看完我們的論文初稿后,自然是十分高興。但是,我們都明顯感到先生的精力大不如出國以前,先生跟我們談話時間一長就感到累,就想睡覺,不過談話時思維能力未見衰退。六月中旬,我和相洲要舉行博士論文答辯會了,先生也和葛老師一起,不顧北京炎熱的天氣,為我們的答辯會做準備。答辯會那天,先生早早地就來到了系上,告訴我們答辯時不要緊張,只要從容、老實、謙虛地回答各位專家的提問就可以了。因為論文已經寫出來了,而且寫得還不錯,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有先生的這些話,我們那幾天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有點底了。在上午相洲的答辯會上,先生除了在開始的時候,對各位專家不憚酷暑審閱我們的論文,又不辭辛勞撥冗參加我們的答辯會表示了誠摯的感謝,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靜靜地聽著各位專家的提問和相洲的答辯,很少發言。但是,當一位專家對相洲論文中有一處和先生《杜甫評傳》觀點相左表示異議時,先生馬上接過話題說:"學生和老師的觀點不一樣,很正常,只要他言之有理,有何不可呢!相洲提出這個觀點,是征求過我的意見的,我個人認為是很有道理的。"先生這番直率的發言,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那天,先生和各位專家一起在答辯會場坐了整整一個上午,竟然沒有打過一次瞌睡。要知道,先生那段日子和別人談話通常只能談到一兩個小時?梢韵胂,先生那天上午是多么的累呀,但是先生硬是堅持參加完了上午的答辯會。我們大家對先生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七月初,我們終于取得了博士學位,要畢業了。我和相洲穿著博士服、戴著博士帽來到先生家謝師,先生拉著我們的手,一個勁地說:"不容易啊,不容易啊,三年了,你們苦讀了三年,終于熬出來了,不容易啊!"說著說著,先生的聲音就變了,淚水從先生的眼眶慢慢地流出來,先生又一次哭了。其實,這三年中,先生比我們更加不容易啊。剛開始先生要把我們從野路子上拉回來,就已經煞費苦心了,后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為我們批閱讀書筆記,想方設法啟發我們發現問題,悉心指導我們深入研究,而這一切都是先生在已經年逾古稀、左目失明的情況下進行的,先生在我們身上花費的心血比我們自己的努力要多得多!先生的培育之恩,是我們永遠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也是我們一輩子報答不盡的。

    (三)

    1995年夏天,先生的病確診了,原來是先生的腦內長了一顆腫瘤,發現時這顆腫瘤已經在先生的腦內長到兩厘米大了,正是這顆腫瘤壓迫了先生的一部分神經,使得先生的精力受到影響。但是,考慮到這是一顆良性腫瘤,而且先生年齡已大,不適宜做手術,醫生就建議主要用藥物來緩解病情。
    是年秋天,我留校任教了,可以經常來先生家向先生請益。先生雖然不再能和我深入討論一些學術問題了,但是仍然很健談,很開朗。先生經常要求我安心工作,繼續研究。對于我從事的對外漢語教學工作,先生也是十分支持和鼓勵的,先生不止一次地說,他就帶了不少的外國留學生,把中國的優秀文化傳播到其他國家本身就是十分有意義的,而且通過教學還可以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更好地了解其他國家的社會文化,了解國外學術界的情況。所以先生經常用流利的英語問我問題,而我總是回答不了幾句,就改用中文了。先生于是就叮囑我要努力學好英語,爭取早日出國交流。
    在我剛留校的一兩年內先生的病情發展得較慢,所以每當我來先生家聊天時,先生總是興味盎然。有一次,我剛剛在《文學遺產》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就給先生送來了。哪知剛進門,先生就高興地對我說:"你剛發表的那篇文章,我已經看過了,寫得不錯,不過不要驕傲。"接著他又從案頭取出當年的幾期《文學評論》和《文學遺產》雜志一一翻給我看,喜形于色地說:"曉勤,你看今年我們陳門大豐收了,葛老師、志熙、相洲和劉寧今年也都發了文章,而且是一個接一個,真不賴!"先生笑得是那樣的開心!原來我們所取得的每一點進步,都能讓先生如此高興!我不由得暗下決心,要做出更多更好的成績來!
    除了工作和專業,先生對我的生活和家人也十分關心。在我留校后第一次分到宿舍時,先生就說要來看看。那天上午,先生和師母從校園東北角的家一直走到學校南門內我住的26樓。先生和師母進門后,看到我那10平方米的房間里,有床,有寫字臺,有書櫥,還有一個舊的黑白電視,不停地夸道:"不錯,不錯,室雅何許大,你這兒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嘛!"那天中午,我和妻子陳瑜給先生和師母做了一些家常菜,先生和師母更是贊不絕口:"味道不錯,味道不錯,你們還真有兩下子。" 我知道,即使我們做的菜不好,先生和師母也會很高興的,也會吃得很香的。
    先生和師母另一次到我家來,是在1997年春天我孩子文郁出生以后。那時先生的病情已經發展了,主要癥狀就是特別容易累,想睡覺。文郁出生的時候,先生和師母正在南京旅行。當二老在電話里聽說孩子已經順利分娩時,那高興勁就甭提了,先生和師母在電話里說:"太好了,太好了,恭喜恭喜,生了一頭'小牛'(因1997年的生肖是丑牛)。"不幾天,先生和師母從南京回來了,說想來看看陳瑜和孩子。我們覺得先生和師母應該多休息幾天,再來也無妨。但是先生卻堅持這幾天就要來,我說先生和師母要來的話最好讓薊莊大哥或者友莊大姐用車送過來,因為當時我已經搬到校外,住在中科院25樓了,那個地方離先生家又更遠了,足足有四、五華里,而且要穿過一條交通十分繁忙的白頤路。
    在先生打過電話不幾天的一個上午,我剛從學校上完一、二兩節課回到家(大概10點多鐘),陳瑜就告訴我:"先生和師母馬上就要來家看文郁了。"我說:"太好了,但先生和師母怎么來的呢?"陳瑜說:"師母說今天天氣很好,先生興致很高,可以一路散步過來,師母說也好讓先生鍛煉鍛煉,省得老不活動。"我一聽,著急了:"這怎么行呢?這一段路不但很長,而且相當危險。"我馬上就給先生家打電話,可是已經沒有人接了,先生和師母已經出發了。于是我就馬上騎車,沿著先生和師母可能走的路線去接他們。可是我一路上找過去,卻怎么也不見先生和師母的身影。這可怎么辦呢?我焦急地在門口的路邊等呀等,一直等了將近40分鐘,才看見師母和先生從東邊慢慢地走過來了。我馬上跑上前去,一邊攙扶著先生,一邊忙問師母怎么從東邊過來了。師母說,因為大哥和大姐今早都出去了,她和先生上午在家沒有什么事,反正要出來散步,所以9點半就從家里出發了,但是過了馬路后沒有沿著路往南走(這是條捷徑),而是進了中關園。因為中關園里要比馬路上安靜得多,而且先生和師母好長時間沒有來過北大中關園宿舍區了。他們在中關園里邊走邊停邊看,還在路邊的椅子上休息了幾次。我再看看先生,先生顯然已經相當疲憊了,高大的身軀挪動得很慢。
    進門后,我馬上安排先生和師母先在沙發上坐著歇一會兒,但是先生卻堅持要先看小文郁。先生和師母看著文郁紅撲撲的小臉蛋,高興得合不攏嘴,直說:"小家伙長得不錯,以后一定是個聰明蛋。"師母從包里拿出幾套小衣服和一個小紙盒子來,師母指著那只小盒子說:"這是個小牛,是我和你老師在南京夫子廟給文郁買的,因為他也是頭小牛嘛!"我接過來打開一看,真是一件十分可愛的小工藝品,陶土燒制的小牛,涂著褚紅的漆,形態頑皮可愛。我馬上把它就放到書架上了,對睜著大眼睛滴溜溜地轉的小文郁說:"小家伙,你知道嗎?這可是師爺爺和師奶奶從南京給你帶回來的呀!"(后來文郁懂事了,也特別喜歡那頭小牛,經常自豪地說:"這是師爺爺和師奶奶送給我的"。)看完文郁后,我就馬上讓先生和師母在沙發上休息,可是先生剛坐了幾分鐘,就累得開始打瞌睡了。于是我馬上和師母商量,趕快吃午飯,好吃完飯立即讓先生回家休息。那天,我們是在中科院25樓院子里的"天外天"吃的飯,飯菜都很對先生和師母的口味。先生一開始也和師母一道直夸"好吃,好吃",但沒吃多一會兒,先生就又困得不動筷子了。于是,我草草地結了帳,就出去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先生和師母送回去了。我直到現在還后悔,那天我怎么沒有想到先生和師母會從中關園里來的呢,要是我多動一點腦筋,到中關園里去找,先生和師母也不至于那么累呀!
    后來,師母告訴我,那是先生的最后一次遠足,以后先生再也沒有散過那么遠的步。但師母又說:"你老師那天是一直堅持著要走到你們那兒看文郁的,他就是這么倔強的一個人!"
    大約從1998年初開始,先生的病情又有所發展,這時候先生腦部的腫瘤開始壓迫運動神經,先生左腿的邁步已經受到影響,先生不得不開始用拐杖走路了。每當我看到先生魁偉、挺拔的身軀,因為架拐而一晃一晃的時候,心里就難受得想哭。但是先生自己的情緒卻似乎沒有受到影響,依然是那樣的樂觀、爽朗。這時我到先生家來,大多是坐在先生旁邊,跟著先生學吟詩,吟的內容主要是先生自己的《梅棣盦詩詞集》中的作品,或者唐宋名篇。那時先生的記憶力雖然衰退得不少,然而這些作品還是記憶猶新的。往往是先生先吟一遍,然后我一句一句地跟著學。先生是用湖南話吟的,聲音洪亮,抑揚頓挫。我呢,剛開始還想學著先生也用湖南話吟,但是先生沒有吟過的作品,我自己就不知道怎么發音了。后來,我和先生商量,我能不能改用自己的家鄉話如皋話吟(因為如皋話也是有入聲的),先生想了想說,你試試看吧!我試著吟了一首杜牧的《山行》,先生說:"湊合著也行吧!"于是,我們師徒倆,就一個人用湖南話,一個人用如皋話,一前一后直著嗓子,大聲地吟唱著同一首作品。害得在另一個房間里的師母忍不住跑過來說:"我怎么聽怎么都覺得你們師徒倆這么個吟法怪怪的。"我和先生都笑了,先生還說:"怪就怪吧,反正我們是'自長吟",自娛自樂嘛,又不是登臺表演,吟給別人聽的!"所以,那時幾乎每隔一兩周,我都要來和先生進行這讓別人聽起來"怪馬古冬"的"二重吟唱",但是,先生和我都快活得不得了。哎,可惜的是,當時我總想等到我吟得稍微上點路子了,再把我們師徒倆的"吟詩"錄下音來,誰曾料想先生竟這么快就離開了我們,這竟成了永遠的遺憾!
    在以后一段時間,先生連房間門都走不出去了,我就坐在先生的床頭,陪著先生說話,偶爾也還吟吟詩。但先生有一段時間,對音樂特別的感興趣。聽師母說,先生有時一個人躺著的時候也唱歌、大聲地哼哼,而且總喜歡哼唱年輕時學過的英語歌。有幾次我來看先生,先生讓我也唱英語歌給他聽,可是慚愧得很,我雖然學了十幾年英語,但除了初中一年級剛開始學英語時學過《A、B、C》和《Happy New year》等入門歌外,后來那么多英語老師竟然都沒有教我們唱過什么英語歌(可見我們在80年代所受的英語教育比起解放前來都不如)。先生見我唱不了,就給我唱,他唱的是美國黑人老歌,雖然只唱了五六句,但聲情并茂,發音渾厚而標準,旋律緩慢而深情。我不由得暗暗佩服先生對這些音樂深切的理解。還有一次,先生讓我給他從墻上取下簫,他說要吹簫。我一聽,就特別高興。因為以前,只有我們每次師生大聚會的時候,先生才會為大家表演吹簫,那是我們學生最喜歡的一個節目。然而,由于疾病的原因,先生的底氣顯然已經沒有以前那么足了。我聽著先生吹出的斷斷續續的悠長的簫聲,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但先生吹得是那樣的認真,那樣的專注,那樣的怡然自得。
    總之,自從先生得了這病以后,對自己的病情似乎毫不介意,先生從來沒有痛苦、犯愁過,依然是那樣的自然、任真,依然是那樣的快樂、爽朗,這也是我們每次去看先生時,依然能夠和先生一起快樂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

    1999年11月16日下午,我接到了要到日本工作兩年的任務,那天恰好是先生75歲的生日。我一拿到意向書就直奔先生家,先生知道后,高興極了:"這下你可以出去看看了,太好了!"先生還告訴我,他在日本有許多好朋友,如松浦友久、入谷仙介等,有空了應該去拜訪他們。我正式來日本的時間是2000年3月底,出發前一天,我到先生家向先生和師母辭行,先生還不忘讓我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機會學好日語,借鑒日本學者的治學經驗。臨分手時,先生突然又問我:"曉勤,你這次去是幾年?"我回答說:"兩年。"先生好像有點傷感,喃喃地說:"要兩年啊。"我連忙安慰道:"先生,沒關系的,日本很近,我每個假期都可以回來看您的。"因為我想,雖然先生的病情一直在發展,但是發展得并不是很快,不是都已經過來了五六年嘛。在我臨走的時候,先生拉著我的手,淚水奪眶而出,我則強忍著淚水離開了先生家。
    來日本以后,我是每隔一兩個星期就給師母打電話,問先生的近況,剛開始師母總是回答和我走之前差不多,沒什么大問題,不用擔心。但是到去年7月初的一天晚上,我給師母打電話,像往常一樣詢問先生近來身體怎么樣時,師母在電話的那頭停了一下,緩緩地說:"不太好。"我一聽,心里猛然一緊,連忙問:"師母,先生到底怎么了?"師母哽咽著說:"你老師前幾天突然發了一次燒,現在已經有好幾天一句話也不說了。"我想,我才離開先生幾個月,先生的病情怎么會發展得這么快的呢?我又馬上給相洲打電話,相洲和翠萍也都說,先生現在連他們也不認識了,更是連一句話也不說了。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馬上向學校請求,能不能在我一給學生考完試就準許我回國。學校還是非常通情達理的,準許了我的請求。就這樣,我在7月28日晚上就回到了北京。
    第二天一大早,我來到了先生家,只見先生還躺在那張單人床上,但是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軀明顯瘦弱、縮小了許多。先生閉著雙眼,靜靜地躺著,師母在先生的耳邊輕輕喊著先生的名字,不停地說:"貽焮,貽焮,曉勤回來看你來了。"先生好久才睜開眼睛看了我一下,馬上又閉上了,先生可能已經不認識我了,或者是實在沒有一點力氣睜眼看我了。我坐在先生床前,握著先生闊大、溫暖但已經綿軟、無力的手,看著先生疲憊不堪的樣子,淚水禁不住地望外流淌著。先生啊先生,你實在太累了,你好好休息吧!
    暑假里,我還是每隔一周就來看看先生,先生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句話都不說,但睜開眼的時間多一點了。師母告訴我,有幾次竟然還認出葛老師和志熙來了。后來,我和先生說話,先生雖然不回答,但是還是有了一些反應。葛老師每次來喂先生吃飯,先生也是挺高興的。
    到9月底我假期結束快回日本的時候,先生的病情雖然沒有太大的好轉,但是也沒有再發展。我于是就在極度不安中,無奈地回到了日本。
    此后的一個多月里,我還是經常給師母打電話問先生有無好轉,師母總是說先生病情還比較穩定,再沒有發燒過。11月中旬,我想起先生的生日又要到了,但是我今年是不能給先生過了。于是我就和師母商量,讓志熙師兄和相洲把在北京的師兄弟們都找來,在先生家聚一下,給先生過過生日。11月16日是先生的生日,那天傍晚,我給師母打電話問大家來沒來,師母說大家快來了,而且先生今天的精神特別好,白天還說了好幾句話。我聽后,自然很高興。
    可是,就在先生過完生日后的第三天,11月19日晚,當我例行打開電子郵箱時,發現尹小林兄來了一封奇怪的信,沒有正文,"主題"欄里寫道:"請速到國學網站主頁上去,有要事。"因為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幫助小林兄規劃國學網,我以為又是他在讓我給剛更新的網頁挑錯、提意見呢。于是我就轉到國學網站,等到主頁剛剛打開,我就看見網頁上方不停地滾動著一行字:"沉痛悼念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文學史家陳貽焮先生!"我的頭"轟"的一下,我想小林不會是搞錯了吧。我們先生前兩天還好好的,剛剛過完生日,怎么可能呢!我又連忙喊陳瑜來看,陳瑜也不相信。于是,我馬上下網,抓起電話就給相洲掛,是翠萍接的電話,翠萍嗚咽著說:"是真的,先生真的走了,是今天早上走的!"我呆住了,幾年來我一直暗暗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我木然地掛上了電話,對陳瑜說:"先生真的走了!真的走了!"我們倆坐在榻榻米上,淚水早已從陳瑜的眼眶中流了下來,她抽泣著,而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茫然無措。文郁過來問我:"爸爸,媽媽怎么了?"我說:"你師爺爺走了!"文郁又問:"師爺爺走到哪兒去了?"我說:"師爺爺到天上去了,進天堂了。"文郁若有所思地問:"天上是神仙住的地方,師爺爺在那兒就不會老了。"我一邊摟著文郁,一邊指著剛剛從網上下載的先生的遺照對他說:"文郁,你看你師爺爺永遠不會老了,他永遠幸福地住在天國里了!"
后來,我聽師母說,先生過去的時候,是很快很安詳的,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就好像出遠門了。我相信,先生一定已在天國里快樂地生活著。因為先生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快樂,那樣的歡愉。他給與我們的不僅僅是治學之道,更主要的是教給了我們做人的道理、生活的態度。先生對別人永遠是寬容、熱誠的,先生對生活的態度永遠是樂觀、爽朗的,先生終其一生永遠保持著一顆赤子一樣天真的心。先生是得了道了,是和他所鐘愛的詩人陶淵明、杜甫到一塊去了。
    仰望夜空,繁星閃爍,我仿佛看到了先生在天國里那俯瞰我們的慈祥的目光,那淵默的微笑……

                        2001年4月初稿于日本金澤小立野
2001年9月二稿于北京大學中關園
2001年10月8日改定于日本金澤小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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