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通過分析天理與人欲關系、生命的升華與超越的困境與以“造物主的良民”[1]為生命追求的終極目標的生命之路來說明孫悟空的形象的悲劇性特征,并試圖從這種悲劇性中追尋人類生存與超越的啟示。
關鍵詞:天理;人欲;升華;造物主的良民;孫悟空
綜合反映明代社會許多方面的名著《西游記》,在現代化的背景下越來越顯示其超越時空的重要價值。而其中的人物形象也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但是他們的形象背后卻有著更為精彩的精神價值,本文就著重分析孫悟空的悲劇性。
孫悟空形象不僅本身有著許多十分燦爛的地方,而且其背后也有著無窮的精神意蘊,即他是心的象征等等,通過他來宣揚當時流行的心學。
至于他的形象上的特點,李安綱總結得好:
“他火眼金睛,善識妖魔;本領高強,無往不勝;忠心耿耿,匡正伏惡;嫉惡如仇,卻又幽默詼諧;高尚無私,卻又瀟灑老到;歷經險惡,而赤子之心不變。從特殊意義上說,他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心理的積淀,象征著人類征服自我、得大自在的崇高理想;從普通意義上說,他正是你我眾生的良心的化身,也因此使我們感到親切,有時甚至就同我們合而為一。”[2]
無論是誰的概括,很明顯的是孫悟空身上始終高揚著一種極其強烈的正面價值和精神,但是這種價值與精神背后還蘊藏著極其復雜的悲劇性,即他的最初的所有理想在后來都被自己所改變,這些不僅僅與那個時代的思想潮流有關,而且還與人類的思想與行為體系有關,下面筆者試圖從三個方面揭示之。
一、天理與人欲的沖突與融合
“存天理,滅人欲”是宋代理學家朱熹的著名言論,他的“天理”包含了形而上與形而下兩個層面,即指自然之理、萬物常理、事物本來規律以及人的倫理、道理、情理等。朱熹雖然極其強調二者的對立,但也認為合乎生命本意的“人欲”就在“天理”之內,他說:“大而天地萬物,小而起居飲食,皆太極陰陽之理也。”[3]“天理本多,人欲便也是天理里面做出來。雖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4]
“朱子以為人人具一太極,物物具一太極。太極即眾理之全體,故吾人之心,亦‘具眾理而應萬事'。故即物窮理,亦即窮吾心中之理,窮吾性中之理耳。故謂朱子析心與理為二,實未確當!盵5]馮友蘭如此道。
雖然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都試圖對人性發展進行道德規范,也試圖解除這種規范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但是其學說的修養基點對人個體個性的抹殺已經十分嚴重了,而后代的學者就得解脫這種壓迫,于是以陸九淵為開端、王陽明所創立的心學就應運而生了。
陸九淵哲學的基本命題是:“心即理也!盵6]他說:“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萬物森然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盵7]他實際上是強調了主體與客體的統一,一方面,闡釋了主體精神與客體規律的同一,而把“心”與“理”真正地統一起來,這就解除了“天理”對人性的非分要求;另一方面,不自覺地強調了主體的主觀能動性,而就造成了一個事實:“理”可以通過“心”來闡釋、解構并重建。王陽明又進行了另一番發展,其后學弟子將其學說概括為四句話:“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8]
作為宣揚心學的形象,孫悟空身上正體現了“天理”與“人欲”的沖突,也體現心學所做的緩和二者沖突的努力,但是這種努力卻正呈現了一種生命高揚格調背后的掙扎與無奈。
孫悟空是“心”的象征,“心”是“人欲”的載體,但是他身上所體現的人欲并沒有多少飲食、女色之類的欲望,很明顯的是他的追求是更高一級的,這表現在他最初學藝的目的是“長生之妙道”,而師父傳給他什么了呢?
菩提祖師告訴他一個重要的秘訣,隨后又傳授了七十二般變化與筋斗云,那么孫悟空到底有多么厲害呢,七十二般變化與筋斗云的神奇力量可以說就是人類要超越自身局限的想象想象,而秘訣中還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功完隨作佛和仙”[9],這些其實都是在說人人皆可為圣賢了,個體精神可以與萬物溝通、同一。
孫悟空是一個覺悟者。每一個生命體幾乎都受兩種力量的控制,即自然而然的、非主觀的力量和主觀的自控性與他控性,而學藝成功后的孫悟空首先感覺到的是巨大的喜悅——因為本身所具有的強大的自由感——自控性與他控性,此時他要憑借著個人的強大力量對抗一切壓迫與束縛,甚至要打破既定的玉皇大帝的統治秩序,他說“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盵10]從大鬧天宮以及個人斗爭的失敗,其實也在暗含一個問題:他可能并不具有打破一切秩序的資格與合理性。
但在西天取經前,孫悟空滿足了一種非同一般、人類只可想象的欲望:超越空間與物我之限,生命永恒不逝。這些欲望對于人類來說一直就是夢寐以求的,但也是不可能的,而作者卻給我們了一個假設,孫悟空實現了人類的夢想,那么人類會滿足嗎?不會,人類的欲望還會向更高的方向延伸,玉皇大帝的統治權利似乎也就是這個更高的方向的象征,無法改變的事實是,無限延伸的人類欲望勢必會受到某些不可抗衡的東西的阻擋,這種不可抗衡的東西就是“天理”的象征,在作品中的集中象征就是玉皇大帝的統治秩序,那么這種不可抗衡的東西在孫悟空身上有什么體現呢?在他本身來說,他的初衷可能就是一個錯誤,而且他本身的本領還不夠去沖破世界與生命之限,對世界整體來說,個體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受到外界的牽制,而他的動作越大,其牽制力量也可能會越大,所以他就面臨著一個生命追求的悖論,這就是“人欲”與“天理”相互聯系又相互矛盾所造成的。
“天理”不僅存在于生命的外在世界,而且也在生命本身上顯示出有強大的力量,既然“人欲”與“天理”不過是一體之兩面,它們也注定會遭遇,那么作為具有強大自控性與他控性的人個體,就應該認識到了,“人欲”本身似乎就存在著某種悖論,而“天理”似乎也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人類一旦把它認定成了不變的法則就可能會重新對人自身造成新的束縛,既然如此,何不將二者融合,把個體精神升華、世界主觀化呢?
從孫悟空的經歷中也的確看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學藝的內容也就說明了他與象征客觀精神的佛道在最初就站在一道上了,但是也正是學藝所發展的強烈的個體精神與能力,使他要并且能夠大鬧天宮、甚至和整個仙佛體系對抗,雖然他的對抗過程十分壯觀,但其結局卻失敗了,在五指山下、取經途中,他不斷反思,也不斷向佛法靠攏,最終皈依佛法,這么一個過程,是孫悟空的成長歷程,其中蘊涵了對人欲的提純與凈化,對天理的改良與人性化。
在這一過程中,雖然完成了作者放心、定心、修心的隱喻,但對于孫悟空自己而言,卻是一種無情的壓制與改變,通過無法抗拒的外界力量使其最初的意志與強力精神化為折斷的寶劍,進而體現了一種“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傳統處世哲學,這與孫悟空的英雄主義是相違背的,這使他在取經的途中倍感心酸與痛苦,一方面從情感上得受控于菩薩的救贖——去降妖除魔、保護取經人,另一方面還得受制于唐僧的迂腐、是非不分等弱點。
所以,在作品中,雖然以孫悟空的生命張揚與轉變體現了天理與人欲的沖突與融合,但這是以人物形象孫悟空的殘酷命運為代價的,其悲劇就在于主人公最終不得不向命運低頭。
二、升華的悲劇
孫悟空是一個不滿足于現狀、不斷追求生命新境界的人,也就是說他的一切行為與經歷都表明他渴望體驗生命升華的成功,但是人生的每一次前進、升華都會面臨空前的挑戰與災難,而這種挑戰與災難就是構成了他悲劇的重要因素之一。
孫悟空“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11]其智慧自然高出一般,而后來的一系列行為與創意也證明了這一點,他出生后,天天在花果山上過著和其他猴子一樣的快活又普通的生活,“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12]。但是隨后他發現了水簾洞,并由此開啟了自己與猴類的新生活,他替眾猴謀福,稱為美猴王。
但事情還不僅僅如此,如果說他稱王是在政治、經濟上的作為或超越,那么接下來的學道則是他在思想上的新超越。“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盵13]那么這是什么原因呢?他說:“今日雖不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駐天人之內?”[14]原來他已經感覺到了生命存在的局限了,那該怎么辦呢?他聽說“佛與仙與神圣三者,躲過輪回,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盵15]于是他要飄洋過海去拜師學藝了。在此時,為了超越生命的有限性,他的付出已經遠遠超過了群猴了。
幸運的是,他得到了菩提祖師的傳授,學習了長生之妙道,能夠“功完隨作佛與仙”,然而更為恐怖的災難又開始萌芽了。
“祖師又道:‘此乃非常之道,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丹成之后,鬼神難容。雖駐顏益壽,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災打你,須要見性明心,預先躲避。躲得過壽與天齊,躲不過就此絕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災燒你。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喚做陰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燒起,直透泥垣宮,五臟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為虛幻。再五百年,又降風災吹你。這風不是東南西北風,不是和熏金朔風,亦不是花柳松竹風,喚做鴰風。自囟門中吹入六腑,過丹田,穿九竅,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過。'”[16]
這種災難就是與他追求的長生之妙道相伴隨的。隨后師父有傳授了躲災的方法,即七十二般變化與筋斗云,但是師父上面的話卻似乎像預言一樣,在后來在一定程度上應驗了。
災難永遠在繼續著,只是當事人并不能夠完全知道,學藝有成后的孫悟空自然有恃無恐了,何況又得到了那象征著自由意志與力量的如意金箍棒,更是如虎添翼了。
到此時他在政治、經濟與文化上的三重超越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這三重超越其實也就是孫悟空在追求并實踐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但是人的升華——全面發展要面臨一個重要問題:發展所造成的沖突與新的生存局限。
那么就來看看他的發展所面臨的沖突與局限吧,在他出生到學藝成功這一段時間里,所有的顯性的沖突幾乎都被化解,而學藝成功之后,離開了師父,一切都得靠他自己了,由于生存、發展的需要,他得罪了閻王與龍王,并由此得罪了整個天庭而開始了大鬧天宮,如果說這又是他新的政治行為,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沒有完備的政治綱領,只是說著“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這只是一種英雄主義的體現,但“孫悟空的英雄主義則是超越的,超越世俗,超越大眾,超越常態。而真正的自由是與世俗、大眾、常態互相對立的。弗羅姆在《逃避自由》中曾經這樣論述自由:‘他自由了,但這也意味著,他是孤獨的,他被隔離了,他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威脅。'……世俗、大眾、常態總是和代表‘意義'的權威力量站在同一條戰線,而代表‘自由'的精英則總是處于孤立地位。這又是一種悖論!盵17]
由此可以說,孫悟空的升華其實就是其英雄主義的形成與實踐,也正是這種充滿悖論的英雄主義,才使他那本來就充滿危險的升華之路更為復雜。
如果說,把孫悟空取經看成他修心的的歷程,是漸漸成長的標志,也是一種更為高級的理性升華,那么,他仍然面臨著許多的人際沖突與生存困境。
有人提出了一個問題:“取經路上的孫悟空比起大鬧天宮時的孫悟空來,本事大為不濟。”[18]這是為什么呢?
在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里,孫悟空最終被如來佛祖壓在五指山下,有詩說他,“當年卵化學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惡貫滿盈今有報,不知何日得翻身!盵19]實際上到此時,孫悟空的人生就進入了一個轉折點,他將進入新的人生境界——取經修心,但是新的困境開開始了。
一方面,他的本事不如以前了。
“這種悖論就是生命的自由欲望和生命的意義尋求從根本上是有矛盾的。未皈依佛門以前的齊天大圣,其生命欲望沒有任何羈絆與束縛,是一種沒有目標的生命野性的任意抒發。這種生命力量的發泄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是危險的,無道德的,但也是最壯觀的,自由的美麗揮灑得淋漓盡致,生命的輝煌展示得一覽無余。孫悟空造反的前幾回之所以成為全書最吸引人的部分,根本原因就在這里!盵20](P236)
“經過轉型的取經僧孫行者獲得了“意義”,卻同時削弱了生命的原創力。因為此時的生命力不再具有野性和自由,而只能在“意義”的規范下活動了,因此,孫悟空的本領大不如前。”[21]
另一方面,孫悟空還要受新的制約——“緊箍咒”,緊箍咒使他再也不敢任性妄為了,不得不皈依佛門,不得不聽從唐僧。
“人的自由之所以存在悖論,因為人生在世,不可能脫離與別人的關系,也就是不能脫離社會,人只要與其他人發生關系,就是一種社會行為,就必然受到社會的制約,自由的悖論也就發生了!盵22]
“孫悟空是一個自由的驕子,但是在師徒構成的小社會中,他的自由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限制,與社會發生了摩擦!盵23]
“最根本的摩擦是在孫悟空與唐僧之間!@師徒二人的摩擦象征著‘自由'與‘意義'的矛盾,唐僧代表著取經的‘意義'——‘為善',孫悟空則是自由的隱喻!盵24]
由此可知,在取經途中,孫悟空最初的自由追求與生命張揚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不自覺地化為理性成長的棄婦,于是“自由也就只能存在于結構之內——結構原是神魔一體的!挥挟斔麄儽硎驹敢獍炎约旱淖杂上拗圃诮Y構之內,皈依正統,他們才被認可,才被允許存在,才獲得了所謂意義。‘為善'意義與既成的結構互為表里,這就導致了自由永恒的悲劇性!盵25]
從孫悟空出生、學藝、大鬧天宮、取經到成斗戰勝佛,這可以看成是他追求生命升華與境界的歷程,而其悲劇性就在于,他的升華與發展面臨著兩重困境:發展本身的阻力與發展與周圍世界的沖突。而這兩重困境正使象征著“自由”、隱喻著“心”的孫悟空不得不放棄最終的夢想,與強力、權威達成一種幽默而無奈的合約——有限的自由。
三、向造物主的良民轉變
魯迅在文《淡淡的血痕——記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中提出了“造物主的良民”的概念。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于空虛,各各自稱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又渴欲相遇。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盵26]
魯迅所指的造物主的良民應該是那些面對落后、腐朽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上的既有秩序而默默忍受、適應了的人群,他們也是一切舊社會、舊制度的中堅力量與堅定追隨者,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種人: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盵27]
而這些猛士們就不同了,他們能夠察覺一切統治與陳規的欺騙手段,也敢于反抗一切妨礙其生存價值的事物,甚至能夠為此付出生命。在取經以前,孫悟空就是這么樣的一個“猛士”,他發現水簾洞從而打破了群猴無家可居的局面;他學習長生之道從而打破了猴類短暫的生命歷程;他大鬧天宮從而打破了玉皇大帝的至高權威,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不是造物主的良民,玉帝拿他沒有辦法,不得不向觀音菩薩求助:
“妖猴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石卵化生的。當時生出,即目運金光,射沖斗府。始不介意,繼而成精,降龍伏虎,自削死籍。當有龍王、閻王啟奏。朕欲擒拿,是長庚星啟奏道:‘三界之間,凡有九竅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賢,宣他上界,封為御馬監弼馬溫官。那廝嫌惡官小,反了天宮。即差李天王與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詔撫安,宣至上界,就封他做個‘齊天大圣',只是有官無祿。他因沒事干管理,東游西蕩。朕又恐別生事端,著他代管蟠桃園。他又不遵法律,將老樹大桃,盡行偷吃。及至設會,他乃無祿人員,不曾請他,他就設計賺哄赤腳大仙,卻自變他相貌入會,將仙肴仙酒盡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與本山眾猴享樂。朕心為此煩惱,故調十萬天兵,天羅地網收伏。這一日不見回報,不知勝負如何!盵28]
從某種意義上來,玉帝所代表的天庭與如來所代表的佛道就是造物主力量的代表或展現,孫悟空產生于天地間的仙石,學道于菩提祖師,也造物主的孩子,但又具有極強的自我原創性與自我意識。他應該有兩條路可以走,其一,繼續投身到造物主的懷抱,感恩于造物主的有限賞賜,并且自我陶醉地度過其生命歷程,成為造物主的良民;其二,離棄造物主,打破一切既有秩序,可能會有新的發展與境界或成為新世界的代言人,但這將得不到造物主的恩賜與照顧,甚至會遭到各方的攻擊與孤立。
當孫悟空從天地的懷抱里獨立后,他并沒有投身到造物主的懷抱,而是離棄了造物主,與玉帝爭位、與佛祖相抗,可以說,這一階段奠定了他的輝煌人生與燦爛形象,實際上,他沒有一直走下去,他也沒有能力一直就這樣走下去,自從五指山遭難、被戴上“金箍”,就重新投身到造物主的懷抱,不僅幫助造物主的代表完成使命,而且自己也以身心境界與造物主合一,最終成為斗戰勝佛。
其實孫悟空最終回歸到造物主的懷抱并非偶然,從他學藝之時,就已經可以看見端倪了,向菩提祖師學習長生之妙道正是“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29],他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妖魔了。
西行取經行動是佛祖教化眾生的重要舉措,也正是造物主關懷生命的體現,僅從章回題目中就可以見出孫悟空在該行動中的重要作用,如“心猿歸正,六賊無蹤”、“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姹女求陽,元神護道”、“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30]等等,“心猿”、“元神”都是隱喻孫悟空,這表明孫悟空已經成為取經人所隱喻的體系中了。而在取經途中,他的言行更具有造物主意識了,甚至連意志堅定的唐僧也不得不學習了,如:
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啊,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晦。此乃先天采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詩曰:
前弦之后后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采得歸來爐里煉,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稱謝了悟空。[31]
這一段精彩的論辯正是說明了他們取經的真正意義,不僅僅是要見佛,還有一層含義,即內丹修煉的目標,顯然孫悟空更是精通于此,這說明孫悟空已經在思想上與代表造物主的佛祖站在一起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成了造物主的良民。其實,向造物主的良民的轉變就是《西游記》的一條線索,貫穿始終。
事實上,這一轉變路途充滿了掙扎與痛苦,從開始說起,如果不是孫悟空天生靈通,發奮學習本領,那么玉帝也不會耍權謀去籠絡、控制他;如果不是他本領高強,恐怕觀世音菩薩不會讓他去保護取經人。他的超強本領應該說不是造物主的本意的,造物主對猴類的恩賜只是短暫的壽命、受他人控制的命運、最后默默地離開世間,這種無聲的生命歷程就是“造物主的良民”所為的,而悲劇性在于,無論他怎么超越始終都得停留在一個造物主所精心營造的結構之內,無論他怎么斗爭、超越,最終還是要回歸到造物主的懷抱,與權威力量同一或成為權威力量的部分。
這種悲劇命運其實也就是許多人要走的,他拼命地成長、追逐世界、獲得話語權,但最后還是得回歸最初,還是曾經的那個生命,那個生命里的那些事,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最終的結局就是生命的終結——躺在造物主的懷抱里——安靜的良民。但是這又是勢在必行的,人沒有選擇的權利,唯一的選擇就是超越自己、亮出最閃光的自己,從而獲得與造物主抗爭與言說的權利,而最終獲得新的身份的認可,成為“造物主的良民”,而通觀整個生命歷程,這又是永無止境的循環。這就是孫悟空悲劇的普遍意義。
四、總論
孫悟空的形象與意義可以從多個層面進行闡釋,而本文從三個方面探討了孫悟空的形象特征——悲劇性,這種分析是以文本、作者所處的時代思想、當今學者的成果三個方面為基點的,這種悲劇性具有宗教、哲學上的意義,也具有普遍的意義,而對于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文化的建設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
參考文獻:
[1][26][27]魯迅.《秋》[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6年3月第二版:P47.
[2]李安綱.《苦海與極樂——西游記奧義》[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年10月第1版:P109.
[3][4]朱熹.《朱子語類》[EB]北京.國學網http://www.ffhyjd.com/gxzi/zhuziyulei/zzyl006.htm、http://www.ffhyjd.com/gxzi/zhuziyulei/zzyl013.htm.
[5]馮友蘭.《馮友蘭談哲學》[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9月第一版:P417.
[6][7][8]楊俊《西游記與心學新論》[A]《西游記文化學刊》(一)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年11月第一版:P215、P215、P216.
[9][10][11][12][13][14][15][16][19][28][29][30][31]吳承恩.《西游記》[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6年2月第一版:P21、P81、P5、P6、P9、P9、P9、P21、P83、P66、P17、P7、P447.
[17][18][20][21][22][23][24][25]梁歸智.《自由的隱喻:西游記的一種解讀》[A].《西游記文化學刊》(一)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年11月第一版:P239、P236、P236、P236、P238、P238、P238、P2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