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義春(1961-),男,山西應縣人,山西電大大同分校,副教授。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是《紅樓夢》第一首標題詩。關于這首詩的注解,根據我們收集的資料分析,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雖有注解然語焉不詳。(江西大學中文系編《〈紅樓夢〉詩詞譯釋》、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等),由于這類注解甚為空浮,所以我們不作分析。另一類是注得也詳細,表達的也明白。他們認為,作者在創作《紅樓夢》時,以曲折的手法寄寓著自己的反封建叛逆思想,在這首詩中,作者表達的是一種不被人理解的擔憂。“滿紙”句是作者避開“文字獄”的狡獪之筆,“荒唐”指在“假語村言”掩蓋下的反封建叛逆思想,“一把”句指作者對封建社會既憤懣又哀婉的復雜情緒,“都云”句指時人人認為作者作《紅樓夢》是緣于閨友閨情,“誰解”句是作者對人們不了解《紅樓夢》的含義而作的怨艾之筆,“味”就是作品的政治主題(黑龍江人民出版社《〈紅樓夢〉詩詞評注》)我們認為,這種注解只是基于清代文化專制的普通事實而作的一種推測,并沒有提供令人信服的證明本觀點的材料,況在邏輯上也難說通。如果說曹氏能用狡繪之筆瞞過當時文字獄的迫害,而又在幾百年之后被當代注者慧眼所識,這真是一種奇跡。清代文字獄是專制文化的產物,它為達到對某人進行政治迫害的目的,往往是以無中生有牽強附會的形式對其羅織罪名。在這種情形下,往往是根本沒問題的作品也難辭其咎,真有明顯問題的作品,恐怕就更難逃劫難了。在這種情況下,曹雪芹在作品顯著的位置作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自我暴露大概是不可能的。
我們認為,要正確理解這首詩,必須高度重視該詩出現的上文。這首詩出現以前的內容,還沒有歸入作品正文,那里主要交代的是作者創作《紅樓夢》的緣起以及個人關于小說創作的藝術感受。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有一種詩文結合的表現手法,那里面的詩往往是對該詩出現的正文內容的評論或總結。作者往往是先講一通故事,然后以“后人有詩贊曰”、“有詩為證”等對故事內容予以歸納和總結引申。例如《三國演義》第一回,劉備領兵迎戰黃巾賊將程遠志,“張飛挺起丈八蛇矛直出,手起處,刺中鄧茂心窩,翻身落馬”。程志遠也“被云長刀起處,揮為二段”。以下有這樣一首詩“英雄露穎在今朝,一試矛兮一試刀,初出便將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標”,就是以詩的方式評述關、張勇猛,贊揚二將的出手不凡。又如《西游記》第二回悟空學成菩提的武藝,“縱起筋斗云,只消一個時辰徑回東勝”。作者有這樣一首詩“去時凡胎凡骨重,得道身輕體亦輕。舉世無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當時過海波難進,今日回來甚易行,別語叮嚀還在耳,何須頃刻見東溟”也是以詩的方式說明悟空學道前后變化之大,贊美悟空的神通。在《紅樓夢》中,作者說“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九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并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這種詩文銜結的表達手法完全雷同于古典小說詩文結合的習慣,由于該詩的前文主要是講《紅樓夢》創作緣起以及作者的藝術主張的,所以,這首五絕是談藝術創作體會的詩,這種理解完全可以用這首詩出現的上文予以印證,本著這樣的思路,我們試作以下注釋。“滿紙荒唐言”是作者關于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看法。作者說他創作《紅樓夢》運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因此,“荒唐”指作品藝術虛構的一面。但這種虛構并不是無原則的濫造。當空空道人指責石兄所說“無朝代年紀可考”時,作者借石兄之口作了這樣的反駁“若云無朝代年紀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代添綴,又有何難?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泥朝代年紀哉。”我們認為石兄所說取事體情理“就是要遵循生活邏輯,在堅持這一根本原則的情況下,完全可以不必拘泥于朝代年紀”進行虛構。因此“滿紙荒唐言”是指《紅樓夢》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特點。不是避開文字獄而采用的狡獪之筆,它告訴我們對《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只能以藝術審美的眼光進行欣賞,大可不必追究作品所記到底為誰家之事,因為這個作品本來就是在深入生活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再創造的產物,它源于生活但也高于生活,是對生活的一種審美的反映。
“一把辛酸淚”是作者對個人忍受著生活的困頓而辛勤創作的感嘆。關于《紅樓夢》的創作,曹雪芹說自己于悼江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九次,第一回前詩說《紅樓夢》是“字字看來皆似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所以《紅樓夢》的創作活動是極其辛苦的。同時,雖然曹雪芹在幼年時曾經歷了一段“錦衣縱褲,妖甘膺肥”的生活,但后來這個“富貴流傳已歷百年”的貴族之家,衰敗下來一蹶不振了。成年以后,作者困居北京西郊,房屋破敗,作者曾形容個人當時的生活是“茅椽蓬墉,瓦灶繩床”,而他的好朋友敦誠在一首《贈曹雪芹》的詩中則說他的生活是“舉家食粥酒常賒”,所以“一把辛酸淚”就是作者對個人忍受著生活的艱辛而辛勤創作的感嘆,流露著一種不堪忍受潦倒的酸楚。
“都云作者癡”是指自己辛勤創作活動被時人誤認為“發瘋”的事實。曹雪芹為《紅樓夢》創作“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但作者的這種辛勤卻遭到時人的誤解。吳恩裕先生《有關曹雪芹十種》記載了張永海關于曹雪芹的傳說是這樣的:“這時他的生活越來越窮,有時全家都吃粥,可是他什么也不管,還是一心一意寫他的《紅樓夢》,頭發長了也不剃,穿著一件藍布二搭鏈、福字履,腰里常圍著一個白布包袱,包著紙筆,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想寫就寫。聽別人談話里有好材料,他馬上就記下來。有時和朋友們喝酒吃飯,他突然就離席跑回家里,朋友們奇怪,就在后面跟著,到家一看,他卻又伏在桌子上寫上《紅拌夢》了。他又常常一個人在路上來回走著想,路上行人看他奇怪,他也不在意。因此,就有人叫他瘋子。”就藝術創作的規律講,真正的藝術家由于創作時全身心的投入是可以導致失常的。如郭沫若創作《女神》時擁抱土地的急切,歌德“象個夢游者似的在差不多不自覺的情況下寫成了這本小冊子《少年維特之煩惱》”。所以曹氏因創作《紅樓夢》而暫時失常不是不可能的,但這種失常只是一種片刻現象,并不是病理上的“發瘋”。我們認為“癡”就是因迷戀某事有失常態的表現。“都云作者癡”就是指時人因不理解他辛勤創作而誤把他叫做“瘋子”這件事。關于這一點作者在作品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寫香菱作詩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以致被寶釵等戲為計魔”,很可能就是取材于自己的經歷,事實上縱觀《紅樓夢》早期脂評本脂硯齋等人并沒有說作者是迷戀閨友閨情,而作者為創作《紅樓夢》廢寢忘食的失常行為倒很容易遭致人們的異議。
“誰解其中味”作者指自己通過創作得到的精神上的愉悅,“味”就是精神上的滿足,情感上的勝利。如前所述,盡管作者創作十分艱苦,以致遭到時人的誤解。但他認為這種創作本身卻是充滿樂趣的。他說他創作《紅樓夢》時“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可見他的創作充滿樂趣。從現代藝術創作心理學的角度看,文學創作具有渲泄功能,在創作中作者通過精神和情感的投入,實現主觀對客觀的超越,通過這種超越可使藝術家忘掉現實的苦難,使他的整個身心游移于自己虛構的世界中,進而割斷與客觀現實世界的一切聯系。因此,我們認為曹雪芹對苦難現實處于無可奈何之際,他以文學創作的方法對現實進行了一種自欺欺人的逃避,通過創作,他在精神上或情感上得到現實中求之不得的東西,滿足了他的精神情感追求。在戚序本第一回,他說他作《紅樓夢》是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就是為了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可見借創作消愁破悶是他從事創作的動力。而時人當然對這種全身心投入的創作難以理解,以致把他叫做“瘋子”,但他卻可以從中體會到一種別人體會不到的精神愉悅。面對這種不被人理解的缺憾,作者發一句“誰解其中味”的感嘆,恐怕也在情理之中吧。因此,這一句不是作者對人們不理解作品“政治主題”的感嘆,它是在對自己辛苦創作活動進行回顧的基礎上(即作者忍受著生活的困頓,去編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別人不了解他創作的樂趣,認為他為創作發了瘋)。對這種創作動力的解釋,他以一個真正藝術家對創作的體驗,說明藝術創作具有精神愉悅的功能。
發布時間:2007-07-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