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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打一缸油

——打油詩趣話

李子廣

(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

 

  楊憲益先生譯述之馀,兼工詩事。有句云:“學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詩以“半瓶醋”與“一缸油”對舉,顯然有自嘲的意思。其下句是從“打油詩”這一故典化出,殆無疑義。

  “打油詩”之典,見于明楊慎《升庵詩話》卷十四,說唐人張打油①寫了一首詠雪詩云:“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籠;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故謂詩之俚俗者為“打油詩”。《辭源》“打油詩”條認為屬俳諧體詩,張打油典一出,后因以滑稽通俗為特點的詩例稱打油詩。

  “俳諧”也好,“滑稽”也罷,是大體不錯的。袁枚《隨園詩話》載:“蔡芷衫好自稱蔡子,以詩示汪用敷,汪曰:‘打油詩也'。蔡曰:‘此《文選》正體,何名打油?'曰:‘蔡子不打油,何物打油?'”汪用敷戲稱蔡芷衫之詩為打油詩,蔡自以“《文選》正體”相駁,可見“打油詩”是含有“不正”的無當大雅的意思的。

  那么,張打油的詠雪詩就僅僅是俚俗滑稽嗎?也不見得。《舊詩新話》中有一篇《張打油詠雪詩》的小文,就道出了此詩的好處:

  “第一句描寫得何等壯闊而得神!第二句從大處收到小處,正是從小處托出大處。四顧茫茫,一白無際,只剩得古井是一個黑窟籠,越見得宇宙底一籠統了。第三句雖只平常;但第四句一個腫字,卻下得絕妙。從這一個腫字,襯出上句黃狗身上的白,是腫白的;而末句白狗身上的腫,是白的腫:真能活畫出滿身是雪的兩條狗來,這樣的描寫手段,實在是可佩可驚;恐怕諸大家底詠雪詩,都做不到這樣吧!”

  張打油的詠雪詩,滑稽幽默,自不待言;其用詞之精警與境界之壯闊,也確如上文所言。恰好,李伯元《莊諧詩話》卷四講了一樁乾隆朝軼事,是改裝了這首詠雪詩的藝術再造,很有趣味。

  一天乾隆皇帝在宮中賞雪,一時詩興大發,賦詩數首,仍未盡意,于是命諸內監隨意聯句,佳者有賞,不通的則予小罰。眾內監應命,苦無詩料,商議不避俚俗,逗皇帝一笑。內監甲起句云:“黃狗身上白”。乙續道:“白狗身上腫”。乾隆聽后,且笑且怒,斥曰:“俗不可耐”。丙又續道:“回頭看起來”。乾隆忙催促道:“往下怎么呢?”眾莫能對。忽有一小太監丁跪地奏云:“奴婢有一句在這兒,是‘江山一籠統'。主子看好不好?”乾隆大喜。丁獲賞,丙免議,甲乙受罰。

  乾隆帝雅好詩歌,總想要當詩人。其平生做詩甚勤,加之捉刀有人,其詩作合起來都要超過《全唐詩》的數量了。②然而其詩才平庸,竟無一首可傳。但他還不至于不知道張打油的詠雪詩。這則故事純屬虛構,則是顯然的。故事中把張打油的詠雪詩的結構次序打散了,三句變為“回頭看起來”,有了人的動作,變得更為滑稽,如優伶做戲。首句調到最后,加之前面的鋪墊,這“江山一籠統”就非同凡響,不但壯闊,且有“歌德”之意了。乾隆帝大喜,原因主要恐怕就在這里吧。

  傳說中的乾隆皇帝也有一首詠雪詩,是與老名士沈德潛“合作”完成的。李伯元《莊諧詩話》卷三載,沈德潛伴乾隆帝游西湖。嚴冬大雪,乾隆戲吟道:“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沈見狀,上前說:“請皇上賞給臣續。”沈續道:“飛入梅花都不見。”乾隆擊節贊賞,解下身上的貂裘賜給了沈德潛。

  乾隆帝詠雪,似兒童數數,稚拙中還是透出一種癡迷;或是正在沉吟構思,而細數雪花。沈德潛及時給皇帝找回面子,用一句“飛入梅花都不見”接上詩“茬”,這老名士也夠機警的。從詩藝看,與上述改裝了的張打油詩手法接近,也是末句見出韻味的。但整體看來,不出打油一路。

  細細考校起來,乾隆皇帝的大作也多是順口溜出,跡近打油的。中國歷史上有好多皇帝愛寫詩歌,從頗有些流氓氣的劉邦算起,直到晚清,有學者估計,起碼有幾十位。而其中寫詩最多的,無疑是這位乾隆爺。可惜的是天假以帝位,卻沒有給他詩才。我們試舉一例,開開眼。

  乾隆十年,御史李慎修初履諫官之職,上了一道奏本,勸說皇上不要沉迷詩章,以妨政務。乾隆不悅,特旨召見這位御史,想看看他是何等人物。李慎修又矮又瘦,乾隆不覺好笑,問:“是何渺小丈夫,乃敢如此直諫?”李慎修從容回稟:“臣面陋而心善”。乾隆一笑作罷,不再追究。回到宮中,作了一首詩。詩題很長:《李慎修奏對,勸勿以詩為能,甚韙其言,而結習未忘焉,因題以志吾過》。看來乾隆是個明白人。其詩云:“慎修勸我莫為詩,我亦知詩不可為。但是幾余清宴際,卻將何事遣閑時?”

  從這一系發展下去,到了近代,把打油詩寫到家的是流氓軍閥張宗昌。張鳴說史,妙趣連連,有一篇《三不知將軍和他的詩》③講的就是這位奇人。所謂“三不知將軍”,即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今把張鳴先生文中所引張宗昌的詩及其“筆者注”一并錄出,以開今人之眼:

其一 笑劉邦

聽說項羽力拔山,嚇得劉邦就要竄。
不是俺家小張良,奶奶早已回沛縣。

  (筆者注:奶奶應讀作奶奶的,以罵娘的話入詩,真是狗肉將軍本色。)

其二 俺也寫個大風歌

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
數英雄兮張宗昌,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筆者注:起句妙,足以流傳后世。末句開始拽文,估計經過了王狀元的修改,“吞扶桑”實際上是一句當時流行的空話。)

其三 游泰山

遠看泰山黑糊糊,上頭細來下頭粗。
如把泰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

  (筆者注:此詩最合古人張打油風格,但有抄襲之嫌。)

其四 天上閃電

忽見天上一火鏈,好像玉皇要抽煙。
如果玉皇不抽煙,為何又是一火鏈。

  (筆者注:只有煙鬼才有如此想像力。)

  張鳴先生稱此類詩是“薛蟠體”,可謂點晴之評。筆者注中提到的“王狀元”指的是光緒癸卯恩科狀元王壽彭,張宗昌曾請他出任山東教育廳長,并拜之為師,學習做詩。(順便指出,張鳴文中稱王壽彭為清末最后一科狀元,誤。最末一科狀元是光緒甲辰恩科劉春霖,劉曾自稱“第一人中最后人。”)

  其實打油詩創作,還有文人一路,或托諷,或自嘲,或純幽默,也不盡為俚俗,而自成高格。如認真梳理起來,可做一本小書,實在非這篇小文所能說清。居易詩,誠齋體,以及諸多詩人都寫過打油類或準打油類的詩篇。這也不去說它。今人中楊憲益、啟功、聶紺弩等為此道中的翹楚。

  楊憲益先生,除了開篇提到的那兩句打油詩外,還有諸如“久無金屋藏嬌念,幸有銀翹解毒丸”的妙句,反復吟味,令人解頤。啟功先生著有《啟功韻語》,可以參看。聶紺弩先生有《散宜生詩》,亦可翻閱。

  結末,我們要說到賈平凹先生。他的散文《笑口常開》敘及可樂事情種種后,文末又出奇筆,寫道:

  “寫完《笑口常開》草稿,去吸一根煙,返身要謄寫時,草稿不見了,妻說:‘是不是一大頁寫過的紙,我上廁所用了'。驚呼:‘那是一篇散文!'妻說:‘白紙舍不得用,我只說寫過的紙就沒用了。'急奔廁所,幸而已臭但未全濕,捂鼻子抄出此份,不禁樂而開笑。”

  有懷如此,常人不可企及。賈先生亦有兩句打油詩:“才子正半老,佳人已徐娘”。真真是妙不可醬油,純乎文人一路了。

  寫完這篇“大打其油”的小文,不覺亦動打油詩興,戲作一首不古不今、不平不仄、亦莊亦諧的打油詩:

放開肚皮吃飯,立定腳跟做人。
舉頭天外望望,揮手日月星辰。

  附云:“拉扯古人詩句成篇,聊注小我,且寓情志焉。”寫畢,擲筆于窗外夜色中,以短信形式發給數位好友,不禁樂而開笑。

 

注釋:

①《辭源》“打油詩”條謂,《中原音韻·作詞十法》說張為元人。

②據載,乾隆詩有四萬一千八百首或十萬余首兩說。

③張鳴《歷史的壞脾氣》,中國檔案出版社,2005年版,28頁。

發布日期:2007-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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