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在辭去彭澤縣令最終歸隱田園的第二年寫作的《歸園田居》(其一)中對自己的之前出仕之間的生活做回顧時評論說“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認為自己先前徘徊于政治與田園之間的生活是對自己心靈的巨大折磨和個性的極大束縛。而通過今人對其生平的種種研究已經證明詩中的“三十年”并不準確,真正的數據是“十三”即從其第一次出仕從政擔任江州祭酒(陶淵明二十九歲)始到最后一次從政而辭去彭澤縣令(陶淵明四十一歲)終,確然十三年。在這十三年中,他經歷了宦海的風云變幻,嘗過官場的種種滋味,也曾經一次次的歸去,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政治和田園之間徘徊不定、猶豫不絕而一次次地進進出出呢?在這幾次的進進出出中,他的內心又是什么樣子的呢?本文試簡要分析之:
很明顯的,我們可以以陶淵明的四次出仕來劃分他的這一段時光,并分成四個階段來研究他的心態的變化。
第一階段:(陶淵明29歲—30歲)江州祭酒時期
在這之前,陶淵明一直在他的老家柴桑過著田園詩書的生活。這在他的詩歌中多有表現: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欣然有喜!保ā杜c子儼等疏》)
陶淵明自幼熱愛自然景物“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看到濃密的樹木、聽到陣陣鳥鳴酒感到由衷的喜悅;又有琴書相伴,且讀書又不注重繁瑣的考據“好讀書,不求甚解”(《五柳先生傳》),那樣的生活應該是十分愜意的。
但是為什么他又拋棄了這樣快樂的生活而去追求政治功名呢?這就不得不講到陶淵明青少年時期的另一重性格了。
閱讀他的傳記,我們知道,陶淵明的祖上長沙公陶侃曾經只是一個低下的寒門庶民,然而憑借著自己在軍事上對東晉政權做出的貢獻,他成為了統治階級的一員——地位顯赫的坐鎮南國的長沙公。曾祖父的功績怎不令年少的陶淵明豪情萬丈,激情澎湃?他多次追想祖上的功業“在我中晉,業融長沙;富搁L沙,伊勛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保ā睹印罚┎⒓耐凶约旱目释üαI振興門庭的愿望“弱冠逢世祖”(《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陶淵明20歲正是東晉與前秦符堅淝水之戰之時,這次戰爭的勝利無疑激勵了陶淵明奮發向上的志向,于是他才有了“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豪情壯志。而且在他的《擬古》詩中還說:“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币粋慷慨任氣,豪俠風發的青年的形象十分生動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
加之,陶淵明少年時代接受的正統的儒家經典教育的影響“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而他的時代又正好是處在中原淪陷的時期,他骨子里傳統士大夫的救世救國的精神在這個時候還是十分強烈的。正印證了蔣星煜先生的話:“對于中國隱士作一番系統的研究后,就可以發現隱士之中詩中不變的僅占很小的比數……他們總不免出山從政”(《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中華書局1947年版)。在潛伏了一段時間后,當他走向而立之年的時候,內心的儒家情結便將他從悠閑的山水田園中糾出來,拋向了險惡的政治漩渦,到江州做了一個祭酒的小官。
雖然陶淵明后來回憶這段祭酒生涯時說:“疇昔苦長饑,投□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飲酒》)但那畢竟是政治失意后的氣憤之語罷了。因為我們無可否認青年時期的陶淵明內心是渴望政治,渴望功名的,是有一腔熱血可以拋灑的。
然而這次從政,使他從儒家描述的純潔的政治中走了出來,他看到了官場的種種陰暗面和丑惡行為。爾虞我詐,媚上欺下,門第等級觀念盛行……年輕的陶淵明身份低微,他不想通過巴結討好的方式贏得信任和權利而他又沒有劉裕那樣杰出的軍事才能,在鎮壓農民起義中建立起了自己的地位和勢力。在這樣的處境下他雖有遠大的理想和滿腹的才華,但是卻沒有憑借的力量,與其說他感到的是對政治的不滿,不如說是他對原本由儒家播種在意識深處的純凈的政治模式和制度遭到紛亂時代的扭曲糟蹋的憤恨,對官員作風的不滿,對自己首次從政遭受的打擊的不解、失落和心痛(因為在我看來“政治”和“政治模式”“政治制度”以及“官場”并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他的歸去只是對政治暫時的回避而已。他心中的政治理想并沒有完全沉默。
第二階段:(陶淵明36歲—38歲)江陵為官時期
陶淵明歸去了,一去就是六年。在這六年中,他娶了翟氏,并且生了三個兒子,再加上亡妻生的長子一共是四個兒子。那么他就不得不考慮全家人的生計問題。于是他有一次的選擇了從政。但是如果我們認為迫于生計是陶淵明這次從政的唯一原因的話,那顯然是片面的也是不符合陶淵明性格的。眾所周知陶淵明一句著名的話“不為五斗米而折腰”,以他那樣耿直的性格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呢?那么還有什么原因呢?我認為還是他第一次從政遭受失意后的那點僅存的對于政治的幻想了。于是三十六歲的時候他到桓玄那里做做起官來。
然而兩次的不同在于:第一次陶淵明的出仕絕大部分程度上是由其青年時豪俠任氣的性格和單純熱情的政治理想使然;這一次則是兩者都有較大的關系,不能簡單說是主要因為那一個。
這一次陶淵明的出仕同樣沒有取得任何的成就,反而進一步加深了陶淵明對于政治的認識。如果說第一次的政治失意之后他還有一些政治幻想的話,那么這個幻想就是寄托于最高統治者身上的(那時他認識到的政治只是官場和制度的黑暗,而在潛意識里存在著對統治者的認可,認為只要統治者是好的、英明的那么這樣的政治就是還有救的。孔子曾經不斷強調統治者在政權中的重要的作用:“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君使臣以禮,臣侍君以忠”等等)。然而這次的出仕他看到的卻是統治者的荒淫無道和對于禮制的踐踏。像司馬道子和元顯的荒淫奢侈(賣官鬻爵、公開納賄等)和對于人民的殘暴無情(對其直接控制下的百姓進行殘酷的剝削,元顯還依靠劉牢之的北府兵無情的鎮壓了孫恩領導的農民起義);也看到了高層貴族之間的權利和利益的斗爭(桓玄在地方上積極積蓄力量妄圖奪取政權并最終建立起一個不和禮制的政權,這也正是陶淵明后來辭官的一個原因)。這一切在深受儒家正統禮教教育懂的陶淵明看來是如此的不成體統,不可救藥!他寄予幻想的最后的希望都破滅了!鞍钣械,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終于在他有一次決定歸隱。三十七歲的時候他寫了這首《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里面說“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明確地表達了自己不愿服務于桓玄的不合法的政權而想歸隱的心志。到三十八歲的時候,當桓玄真正廢晉安帝為平固王而自己當皇帝建立起楚政權而又不能除舊布新為人民的生活帶來轉機的時候,陶淵明又寫了這首《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表達了自己不愿效法當時的士大夫的通達、不愿隨波逐流貪戀官位的清高的氣節。
讀他這時候的詩歌,我們總能感受到他極不平靜的心態。其中有對自己政治理想幻滅的痛心和對當時政治的憤懣與譴責“八表同昏,平陸成江”(《停云(其二)》);有對自己當初拋棄田園生活而從政的悔恨“如何舍此去,遙遙適西荊”(《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以至于“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同上),遠沒有后來他的那種平和從容的心態。
第三階段:(陶淵明40歲)鎮軍參軍和建威參軍時期
世事弄人。正當陶淵明完全喪失了對于政治的興趣的時候,劉裕憑借北府兵打敗桓玄取得了東晉政權,以身作則,嚴格執行政務,一改從前的腐化奢侈、政治敗壞的風氣,又一次勾起了陶淵明沉寂不久的用世之心。再加之這時候陶淵明強烈的人生短促,理應及時建功立業的心態的影響(《和胡西曹示顧賊曹》“感物愿及時,每恨靡所揮”;《榮木(其一)》“人生若寄,憔悴有時”;《榮木(其四)》“先師遺訓,余豈云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他便不遠千里地來到劉裕那里做起了鎮軍參軍(《榮木(其四)》“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在途經曲阿時,他寫下了《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一方面“時來茍冥會,宛□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田園疏”,有如果劉裕真的能和自己想到一起去和得來的話,就暫時委屈一下歸隱愿望而繼續從事政治的打算;另一方面又有“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的舍棄不下田園生活的矛盾糾纏;最終他以“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的心態來暫且消解自己內心的糾紛。
然而一段時間之后,他發現自己與劉裕的政權同樣合不來,不愿被官位拘束的他沒過多久就又回老家了。并且寫下《連雨獨飲》。仔細讀這首詩,再與他在第二次歸隱時作的詩歌比較,我們發現原來那種直接的對政治的批判沒有了,而有了一種對人生和命運的深層的哲學思考,就是“安貧樂道”和“崇尚自然”的思想:“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自我抱茲獨,黽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那種憤懣不平憂傷心痛的不平靜的心態也變成了一顆從容恬靜之心:“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
陶淵明的境界升華了!
第四階段:(陶淵明41歲)彭澤縣令時期
經以上三出三隱的矛盾沖突之后,按理說陶淵明不會再出仕了。然而事實是他又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出仕了。但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的《歸去來兮辭序》中說得很清楚: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狀。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
這里可以看出陶淵明這次主要是為了供養家室,為自己求一壺酒喝而出仕的。但是他不是說“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嗎?怎么現在卻如此做呢?這確是令人費解之處,或許他的生活真的窮到了極點出于求生之欲望而出仕,抑或是他的政治熱情還尚未徹底消退就像周振甫先生說的那樣“淵明是有做一番事業的志愿的,做官正是找尋一種憑藉來實現自己的志愿!保ā短諟Y明和他的詩賦》周振甫作江蘇教育出版社)。只好留作以后討論。
當然這次的結果可想而知,最終他還是歸隱了,徹底地,永不回頭地歸隱了。他此時作的四首《歸鳥》詩頗能表達他當時的心態,“和風不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日夕氣清,悠然其懷”“矰繳奚施,已倦安勞”。歸去的原因倒很簡單“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凍饑雖切,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序》)而已。
糾纏在他心中十三年的矛盾終于得以解決,看他歸去的腳步是多么輕快“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心情又是多么急切“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歸去的生活又是多么從容悠閑“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薄暗菛|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保ā稓w去來兮辭》)。他終于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五柳先生”式的清高灑脫、怡然自得、安貧樂道;適合自己的生存環境,“桃花源”式的一塵不染,純潔寧靜,悠閑曠遠:“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總結
陶淵明的四出四隱恰恰表明了那一段時期他的內心的極不平靜的出處的矛盾斗爭和艱難的心路歷程。而正是因為這四出四隱的經歷,陶淵明得以由早期普通失意文人的憤懣不平升華到后期一個真正隱士的平和從容和恬靜安詳。
再將這一轉變細分的話,那就是當他出仕時,他經歷了一個由對官場和官員的丑惡行徑的厭惡、對貴族政治腐化墮落的失望不滿以及對其政權不合法性的譴責批判(主要表現在第一和第二次)上升到從哲學層面自我性格、人格、本性與世俗束縛之間矛盾沖突的角度揭示自己的內心世界的痛苦糾纏(主要表現在第三和第四次)的轉變;同樣的,在他歸隱時,也經歷了一個由青年時期慷慨任氣狹義精神自然引發出仕欲望(主要表現在第一和第二次)到迫于生活或是年老而意識到生命有限應及時建功立業被動出仕(主要表現在第三和第四次)的轉變。再將這兩者結合起來看的話,我們會發現兩者之間的內在關系:正是由于早先的出仕之心是有青年的意氣而自然引發的,所以當他失意時,他更多的是對政治的批判而很少意識到這是對自己的性格的束縛和違背;但是由于后來的兩次出仕都是迫于某種壓力的被動的出仕,所以當他失意時,他往往感到的是世俗的束縛(“既自以心為行役”)和一種違心的痛苦與掙扎(“奚惆悵而獨悲”)。
以上也就是我的這篇文章所要表達的主要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