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明
內(nèi)容提要
由于種種原因,禪宗北宗自普寂之后的歷史便不太清楚。本文依據(jù)獨孤及《舒州山谷寺覺寂塔隋故鏡智禪師碑銘》、李華《故左溪大師碑》、李華《故中岳越禪師塔記》、權(quán)德輿《唐故東京安國寺契微和尚塔銘》、《歷代法寶記》、敦煌《第七祖大照和尚寂滅日齋文》等資料對禪宗第八代弘正的影響與貢獻進行了初步的探討,并提出"五方便"為弘正所創(chuàng)的假說,對弘正一系衰落的原因也進行了解釋。
禪宗自達摩以來,便以單傳直指、代付一人為特色,這當然是為了維護法統(tǒng)的純正、避免出現(xiàn)各自為政的混亂局面,然自五祖弘忍以下,諸大弟子分化一方,其特出者為能與秀,二師一化嶺南,一化北方,自此禪門有南北兩宗之分,心宗有頓漸二教之別。北宗久居京畿,位處要沖,故為帝室尊崇,士庶信奉,勢重一時,然南宗后來居上,逮至后世,"天下言禪者皆本曹溪",北宗連法系都難以維持了,以至許多當時名揚四海的高僧大德,直落得影響難覓、碑記罕聞的地步,曾為禪門第八代祖師、北宗領(lǐng)袖的弘正大師便是一個典型。
弘正,或作弘政,宏正,為北宗普寂傳法弟子,號第八代。獨孤及(725-777)《舒州山谷寺覺寂塔隋故鏡智禪師碑銘并序》述禪宗傳承時云:"信公以教傳宏忍;忍公傳惠能、神秀;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無聞焉。秀公傳普寂,寂公之門徒萬人,升堂者六十有三,得自在慧者一,曰宏正。正公之廊廡,龍象又倍焉,或化嵩洛,或之荊吳。自是心教之被于世也,與六籍侔盛。"
如此為禪宗列了一個八代譜系,明確指出宏正為第八祖。
獨孤及對于南宗基本上是不承認的,雖然提到惠能的名字,但對于大鬧京都的神會一系及正在興盛的馬祖一派都未提及,其偏向北宗的立場是顯而易見的。對于北宗,又特別推出普寂一系,這并不奇怪,因為普寂的七祖地位是當時公認的,但明確以弘正為第八代,就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說法了。普寂門徒上萬,升堂者六十三人,而弘正則是唯一的一個入室弟子,得自在慧者。這種說法未必會得到普寂其他弟子的承認,但至少表明大歷年間弘正一系已經(jīng)成了普寂一門中最有勢力和影響的一支,成為北宗的代表。云普寂門人中升堂者六十三人,這表明當時經(jīng)過了某種形式的認定,這與《壇經(jīng)》謂六祖門下悟法得旨者四十三人一樣,并非隨便亂說的。只是謂弘正為唯一傳法弟子,恐怕是一家之言,至少不是在普寂生前或剛?cè)ナ罆r就經(jīng)評定的,因為其他關(guān)于普寂的碑文并未提到弘正,更未將其稱為傳法弟子。
獨孤及又稱弘正門下龍象更多,有一百二三十人,這表明當時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認定。這些弟子亦并非集于一處,而是將足跡踏向全國,不僅傳統(tǒng)的根據(jù)地嵩洛一帶仍然保持,而且到達南方荊吳等地,開始南征,與南宗爭地盤。更值得注意的是,獨孤及指出直到弘正時代,禪宗才得以與傳統(tǒng)的以弘揚教律為本的宗派相抗衡,心教堪與六籍同盛。雖然神秀與普寂、義福等大受尊崇,但禪宗整體的力量還是不足與律宗、華嚴宗、唯識宗等教宗相抗,經(jīng)過弘正及其弟子們的努力弘化,這一局面才得以改觀。這表明北宗至弘正時代已達到極盛。
以弘正為第八代,亦非獨孤及一人之說。李華撰《故左溪大師碑》,特舉禪宗傳承,云是"佛以心法付大迦葉,此后相承,凡二十九世,至梁魏間,有菩薩僧菩提達摩禪師傳楞伽法,八世至東京圣善寺宏正禪師,今北宗是也。"同樣明確地將弘正稱為第八代,而且是北宗的正宗代表。李華卒于大歷初年,這表明乾元大歷年時,弘正的八世祖地位已經(jīng)確立,基本上受到了北宗各派的承認。
弘正在當時如此顯赫,然而遺憾的是,他在后世又是如此寂寥,不僅不知道他的尊號,就連他的碑文也找不到,因此對于他的身世生卒竟一無所知,只能找到一些側(cè)面的間接的記載,使人能夠相象出他在當時的榮耀。
李華不僅提到他是八世祖,還指出他住錫東京圣善寺,這與《歷代法寶記》的記載是一致的。圣善寺,據(jù)《大唐相州安陽縣大云寺故大德靈慧法師影塔之銘》(1),"至景云中,屬國家大弘佛事,廣辟僧方,以圣善初成, 拓碩德,以法師道齊林遠, 業(yè)紹 安,遂蒙征召,赴京充其大 ",由此可知,其始建于景云年間(710-711),其初住持者即靈慧法師(668-716)。開元中善無畏住錫圣善寺,使之成為密宗道場。弘正何時住持圣善寺不詳,然圣善寺自此成為北宗的根本道場之一,他本人也被尊為圣善和尚是沒有疑問的。
雖然弘正本人的碑記不存,但他的幾位弟子的史料尚在,從中可以發(fā)見其蹤跡。據(jù)李華《故中岳越禪師塔記》(2),"禪師法號常超,發(fā)定光于大照禪師,垂惠用于圣善和上,證無得于敬受 黎",又云"摩訶達摩以智月開瞽,法雷破聾,七葉至大照大師,門人承囑累者曰圣善和上,環(huán)注源流,含靈福備,乃灌其頂,龍象如林",再次肯定了弘正的地位和影響。由是可知,常超始從普寂習禪,普寂滅化后又從弘正開發(fā)智慧。常超生于神龍元年(705),卒于寶應二年(763),壽五十九,臘二十九,其受戒當在開元二十三年(735),而普寂卒于開元二十七年(739),則其從普寂受學時間不長,主要從學于弘正,故自承為弘正弟子,這表明弘正在普寂卒后便成為北宗的主要領(lǐng)袖之一,從其受學者很多,且多利根高才,故其門下"龍象如林"。
此說并非孤證,流于河西的敦煌S.2515號背面有《第七祖大照和尚寂滅日齋文》(3)便提供了更詳細的證據(jù)。茲將其整理如下:
金般若
惟天為大,唯堯則之;唯佛為圣,唯禪嗣之。故西天付囑,五日照于曩辰;東夏傳燈,七祖光乎皇運。我第七祖三朝國師大照和尚,出二邊境,越諸心地,得如來慈,入佛知見,乘最上乘,來成正覺,坐金剛座,稱天人師。稟訓者迎于寰中,歸依者周于宇內(nèi)。隨感而應,挺生圣朝,應盡還源,歸乎凈剎。雄名振古,威德動天。其處世也,皇上為之傾心;其息化也,圣主以之追謚。至哉妙哉,可略言也。然茲日者,則我大師寂滅之晨也。我大師所作已辨,何賴齋功?然以化導恩資,師資義重,況投智印,密授心珠。竊效追攀,恭申罔極,有大弟子焉云云。禪師代家相魏,訪道伊洛,創(chuàng)頭大照和尚,了一心源,并依弘正導師,開五方便。精修靡替,名實克彰。雖處白衣,而德高緇侶;形假塵俗,而頓悟真乘。大師頤命,印開心地。然則法本無住,化必有緣, 慈云,已垂塞表; 赫佛日,更照流沙。來茲河瀧,道誘五涼。嵩山白云,游于塞幕;伊洛明月,更掛三危。弘七祖義方,妙功斯著;傳諸佛秘藏,真際冥通。可謂景貺布于前修,勝因昌于后嗣。雖性平等,道本忘情,然臣子居心,忠孝不泯(4)。
這位禪師先從普寂大師"了一心源","并依弘正導師,開五方便",但他本人還是以普寂的門人自居,其所稱"大師",應該指的是普寂。他在從普寂、弘正學禪時,還是一個白衣居士,然"大師(大照)頤命,印開心地",普寂已經(jīng)對其進行了印可。由此可以表明,弘正在普寂生前便被尊為"導師",有資格代師傳教,大概相當于神秀在五祖門下的"教授師"角色。而且弘正精通"五方便",擅長經(jīng)教,這與前述常超"垂惠用于圣善和上"是一致的。這位禪師雖然自承為大照弟子,但他既然亦從弘正受學,也不妨稱為弘正的弟子,如此七祖普寂之風遍及河西,也有弘正的一份功勞在內(nèi)。弘正一派非但"或化嵩洛,或之荊吳",就連西北邊陲也見影響,可見其弘化之廣,勢力之盛。
權(quán)德輿《唐故東京安國寺契微和尚塔銘并序》(5)提供了弘正另一弟子的史料。契微(720-781),姓權(quán)氏,九歲發(fā)心,笄年被緇,"至天寶元年始受具于福先寺定賓律師,隸東京安國寺,事比丘尼無勝,受心門方便之學。以為心實境化,真由妄遣,遣之而真亦隨盡,化之而心乃湛然,故外示律儀,內(nèi)循禪悅,因初心而住實智,離有相而證空法,乃通四部經(jīng)于宏正大師,尤精楞伽之義",廣德南度,建中示滅,年六十二,臘四十一。
契微從弘正"通四部經(jīng)",這與前述弘正精"五方便"之說一致,其南赴蘇州傳法,亦證獨孤及云弘正門下分頭弘化、"或之荊吳"并非虛言。
弘正門下亦曾到達蜀地,與智詵保唐系發(fā)生過爭論。據(jù)《歷代法寶記》,"時有東京體無師,僧中俊哲,處處尋師,戒律威儀及諸法事,聰明多辨,亦稱禪師,是東京圣善寺弘正禪師弟子",體無對金和尚的弟子無住很不客氣,"乃有毀言",并且問無住是否解《楞伽經(jīng)》,雙方進行了一番辯論。體無之所以對保唐系不客氣,很可能是以為他們并非正傳,并對保唐系攀附南宗、不承認北宗的正統(tǒng)地位不滿。
綜合上述材料,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其一,弘正確實是普寂的大弟子之一,早在普寂在世時便已成為"導師"。雖然后世各尊其尊,各親其親,有些關(guān)于普寂及其弟子的碑銘未提到弘正,但弘正為普寂高足是不容否定的。
其二,弘正門下人才眾多,分化各方,使其大歷年間成為普寂一門中最大的支派,使北宗進入極盛時期,也使弘正本人被尊為八世祖師。雖然弘正未被正式立為八祖,但他已成為公認的受囑累者,普寂的正傳。
其三,弘正雖然號稱禪師,但他恪守"籍教悟宗"的傳統(tǒng),對于經(jīng)教十分重視。這里提出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即五方便的確立可能與弘正有關(guān)。"方便通經(jīng)"本來是禪宗的傳統(tǒng),其實也就是"籍教悟宗"之義,強調(diào)"方便",意在說明不可拘泥于經(jīng)教,而是要借助經(jīng)教悟道,以教典為悟修之方便。印順法師認為,"五方便是神秀從道信的'安心方便'而脫化出來的"(6),將五方便歸于神秀的創(chuàng)建,這種說法是有疑問的。
不可否認,五方便與道信的"五事"是有一定的繼承關(guān)系的,但五事主要是講修行之法,圍繞"安心",其一言知心體,引《無量壽經(jīng)》,其二言知心用,其三念覺心,其四觀身,引《維摩經(jīng)》、《遺教經(jīng)》,其五攝心,引《維摩經(jīng)》、《法華經(jīng)》、《遺教經(jīng)》,這與五方便的會通經(jīng)教是有一定差距的。
神秀雖然是方便通經(jīng)的倡導者,但象五方便這樣具體地以四經(jīng)一論作為禪門悟道的主要經(jīng)典依據(jù),在神秀的時代好象還未有明證。禪宗自達摩以來,便重視《楞伽經(jīng)》,以之作為籍教悟宗的主要經(jīng)典,這是除神會出于個人目的另造《金剛經(jīng)》傳宗外所公認的事實。據(jù)《楞伽師資記》,四祖道信為了表明禪宗是《楞伽》與《般若》兩大思想體系的合一,又將《文殊說般若經(jīng)》加入,而且特別強調(diào)其中的一行三昧,作為禪修的依據(jù),這一作法為后世禪門所秉承,惠能、神秀都大談般若,使之成為禪宗的特色之一,特別是神秀在回答則天太后"依何典誥"的問題時,稱是"依《文殊說般若經(jīng)》一行三昧",太后稱贊"若論修道,更不過東山法門",這使一行三昧成為東山法門的標志,也使《文殊說般若經(jīng)》成為禪宗特重的僅次于《楞伽經(jīng)》的要典。因此神秀雖然博通經(jīng)論,但他最重視的還是這兩部經(jīng),并未提出四經(jīng)一論作為教典。
宋之問《為洛下諸僧請法事迎秀禪師表》(7),謂神秀"契無生至理,傳東山妙法","兩京學徒,群方信士,不遠千里,同赴五門",此處的"五門"可能指的是地方,或謂荊南當陽一帶地處要沖,為五方交通之門戶,此與《表》中之"三楚"、"九江"、"三河"義近,未必指的是"五門禪法"。然杜繼文先生謂"神秀晚年在玉泉寺所開'五門'禪法,當是《楞伽師資記》所言'觀心是佛'的'五事',至宗密解釋此'五門'為'方便通經(jīng)'中的'五門方便',實際上是將神秀門徒們的禪學加到了神秀身上"(8),真是不刊之論。
五方便說既非神秀所創(chuàng),或系其弟子所為。嚴挺之《大智禪師碑銘并序》(9)謂義福在歸依神秀之后"攝念慮,棲榛林,練五門,入七凈。毀譽不關(guān)于視聽,榮辱豈系于人我?或處雪霜,衣食罄匱,未嘗見于顏色,有厭苦之容。積年鉆求,確然大悟。造微而內(nèi)外無寄,適用而威儀不舍。大師乃授以空藏,印以總持"。由于其中有"練五門,入七凈"之句,杜繼文先生便謂"所謂'練五門',當是宗密所傳北宗普寂等大弘之'五方便'門"(10),將此說的發(fā)明權(quán)給予義福,其實這也是有待商榷的。
義福曾于靈泉寺讀《法華》、《維摩》等經(jīng),又從福先寺 法師廣習大乘經(jīng)論,他是有條件創(chuàng)立五方便說的。但這段碑文并未為此提供證據(jù),因為其義在說明義福"苦身勵節(jié)",專務苦行,以求悟道,此乃得大法、受印可前事,并非宣教弘法、繼開規(guī)范之時事。其入荊榛、處霜雪,衣食不繼,何得廣研經(jīng)論,精擇五部以為方便呢?因此義福深入荒野是在修頭陀行,其所練的"五門"可能指的就是道信創(chuàng)的"五事",更有可能是指傳統(tǒng)的五門禪。可以肯定的是他入深山是為了修禪,而不是研經(jīng)。因此現(xiàn)有的史料無法證明義福創(chuàng)立了五方便說。
那么是不是普寂所立呢?普寂號稱七祖,亦是博通經(jīng)論一一代大師,故他更有可能創(chuàng)立是說。李邕《大照禪師塔銘》(11)有謂"其始也,攝心一處,息慮萬緣,或剎那便通,或歲月漸證。總明佛體,曾是聞傳;直指法身,自然獲念。滴水滿器,履霜堅冰。故能開方便門,示真寶相;入深固藏,了清凈因。耳目無根,聲色忘境;三空圓啟,二深洞明",其言"總明佛體",佛體即是心體,有類"知心體",或即五方便說之"總彰佛體"門,其言"開方便門",或指五方便門。如此"規(guī)定'聞傳'(即解經(jīng))、'方便'為禪的組成部分,使京派禪系在'方便通經(jīng)'方面的特點,比義福更加明顯起來"(12),僅此而已,若說普寂確立了五方便說,還乏確證。
據(jù)《塔銘》,神秀"約令看《思益》,次《楞伽》。因而告曰:此兩部經(jīng)禪學所宗要者,且道尚秘密,不應眩曜"。以《思益梵天所問經(jīng)》取代《文殊說般若經(jīng)》,這究竟是神秀的始創(chuàng),還是普寂的新見,不必細究,但普寂重視這兩部經(jīng)是沒有疑問的。因此普寂并未明確以四經(jīng)一論作為五方便的說法。
據(jù)前述,只有敦煌本《第七祖大照和尚寂滅日齋文》才有"依弘正導師,開五方便"之說,因此應該認為五方便說確立于弘正,當然也不能否認神秀、普寂等前輩的奠基之功。弘正始開五方便一說并非孤證,權(quán)德輿《契微和尚塔銘》謂契微"通四部經(jīng)于宏正大師,尤精《楞伽》之義",可見弘正已不局限于兩經(jīng),而是以四部經(jīng)作為方便通經(jīng)的主要典籍了。這四部經(jīng)應當就是五方便說所說的《法華》、《維摩》、《思益》、《華嚴》,這四部經(jīng)加上《起信》一論,便構(gòu)成了五方便所依經(jīng)典。這里邊尚有疑問,因為沒有講到《楞伽》,從契微"尢精《楞伽》之義"來看,似乎應該包括《楞伽》,從禪宗的傳統(tǒng)來說,更不應該放棄《楞伽》。那么為什么五方便中不立《楞伽》呢?其實弘正并未棄置《楞伽》,而是將其置于四經(jīng)一論之上,將原來與《文殊說般若經(jīng)》、《思益經(jīng)》并列的《楞伽》置于更高的地位,恢復了其作為禪宗根本教典的殊勝性,這大概與神會抬高《金剛經(jīng)》、否定《楞伽經(jīng)》的作法有關(guān)。是故弘正門下更重《楞伽》,契微有"尢精"之說,常超有"照性"(13)之談,體無有"解否"之問。
北宗至弘正,確立了以《梵網(wǎng)》為戒本,以《楞伽》為心要,以《法華》、《維摩》、《思益》、《華嚴》、《起信》為方便的系統(tǒng)理論,這一方面使本宗的理論體系趨于完善,另一方面也融合了其他教派的說法,使得律宗、華嚴、天臺、唯識諸教宗對禪宗缺乏經(jīng)教依據(jù)的攻擊落空,這為心教之與六籍侔盛、禪宗之與教宗抗衡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
弘正對于禪宗貢獻如此之大,后世僧史、燈錄似無一言道及,令人詫異。《景德傳燈錄》卷四列普寂弟子二十四人,并無弘正之名,這對于弘正的付囑弟子之說似乎是一個反證。其實《燈錄》并非未言,其首列之終南惟政便是弘正。惟政,《宋高僧傳》作恒政,恒政即是弘政(正),宋人避諱改之(14)。但是這位恒政大概卒于會昌三年(843),生于乾元元年(758),壽八十七,只能說他是與前輩弘正同名的一位北宗禪師,雖然他也曾"問道于嵩少",但生平事跡與弘正相去甚遠,不可能是一個人。從他的年齡來看,他是有可能向弘正問道的,是否因此改法名為惟政亦難斷定。弘正即便高壽,也很難活到文宗時代。
《燈錄》誤后世終南惟政為普寂傳法弟子弘正,表明弘正在后世確實身后寂寥,為什么一代大師落魄至此,弄得碑記不存、謚號無聞呢?如果說獨孤及、李華的時代弘正尚且在世,故未有謚號的話,那么到了權(quán)德輿的時代,弘正應該已經(jīng)作古,為什么仍未有朝廷的追褒呢?而且不僅弘正本人未聞榮謚,其分化各方的弟子亦未聞一人得尊號者,這就不得不讓人深思了。或謂得謚非易,六祖滅百有六載始有謚號,然對于坐鎮(zhèn)嵩洛、代受尊崇的北宗來說,卒后得謚是很常見的,如曇真大歷二年(767)謚為大證禪師(15),嵩山澄沼為第十祖,詔謚大鑒 (16),以弘正之德望地位,是應該有謚號的。
物極而反,故亢龍有悔。北宗的發(fā)展是與朝廷的支持分不開的,然帝王之于宗教,有意羈縻者多,真心皈依者寡。弘正門下"龍象如林",天下歸心,這不能不引起朝廷的疑慮。所謂"物忌獨賢,人惡出己"(17),弘正自立為八世,其他派系未必滿意。弘正一支勢力至極之時,也是其最為危險之時,因為朝廷對之的猜忌也最厲害,失去了朝廷的真心支持,對于一向依靠政治勢力的北宗來說無疑于釜底抽薪。這并不是隨意的猜測,而是有所依據(jù)的。
圣善寺是弘正最重要的根據(jù)地,然據(jù)張彥遠《三祖大師碑陰記》,張延賞大歷初年為東都留守,"當孽火之后,寺塔皆為丘墟,迎致嵩山沙門澄沼修建大圣善寺。沼行為禪宗,德為帝師,化滅,詔謚大鑒,即東山第十祖也"。這個號第十祖的澄沼不會是作為第八代的弘正的再傳弟子,只能是嵩山一支的傳人。張延賞將實為弘正后輩的澄沼迎入坐鎮(zhèn)大圣善寺,這對于弘正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雖然后來可能弘正仍然住錫圣善寺,《歷代法寶記》仍尊其為東京圣善寺弘政禪師可為一證,但有可能是在澄沼滅化之后,或是與后輩澄沼同住一寺,這都是有損于弘正八世祖的尊嚴的。
朝廷對弘正一系的冷落不僅體現(xiàn)在故意抬高北宗他支上,更致命的是開始傾向惠能南宗,對北宗不再象過去那樣專崇了。盡管神會攻擊北宗收效甚微,但他那屢敗屢戰(zhàn)的頑強意志還是感動了一批官僚,得到一些權(quán)貴的支持。據(jù)徐岱《唐故招圣寺大德慧堅禪師碑銘》(18),神會弟子慧堅在其師被逐出洛陽以后"去山居,游洛下",逆流而上,故意在東都弘揚神會禪法,與北宗相抗,他受到了宗室李巨的尊崇,李巨奏請朝廷令之住圣善寺,這對于以此為據(jù)點的北宗無疑是一個打擊。大歷中,代宗又"特降詔命,移居招圣,俾領(lǐng)學者,且為宗師",這還不算,對北宗打擊最大的是"遂命造觀音堂,并繢七祖遺像",這個"七祖"當然指的是神會,不是普寂。碑銘提到,慧堅又于貞元初奉詔入宮,"與諸長老辯佛法邪正,定南北兩宗",這就是說,朝廷已經(jīng)放棄了對北宗的專崇,允許在宮中討論南北兩宗的嫡庶旁正問題,事實上是暗地里承認南宗為正統(tǒng),不支持北宗了。
在北宗不斷發(fā)展的同時,南宗也在擴張勢力,北有神會的荷澤宗,南有馬祖的洪州宗,大有趕超北宗之勢。朝廷圣心潛移,一方面出于對弘正系的猜忌,一方面是由于南宗的影響。神會系的慧堅固然得到代宗、德宗的支持,南岳系的鵝湖大義也在貞元初入京,由右神策護軍霍某表為內(nèi)道場供奉大德,受到皇太子李誦的尊崇。種種原因合在一起,終于導致了貞元十二年(796)的"楷定禪門宗旨,搜求傳法旁正"(19),而主持這一事件的正是與南宗關(guān)系密切的皇太子李誦。按照宗密的記載,這一次是南宗獲得了勝利,并且正式立神會為七祖,德宗還御制《七祖贊》。雖然神會立為七祖一說有可疑者,因為直至晚唐,流傳的禪宗文記都是以普寂為七祖,惠能一派只有六祖,未傳七祖,但這一次南宗站了上風是毫無疑問的。
參與這場爭論的北宗方面的代表應該是弘正一系的,因為北宗其他支派其時已經(jīng)難以為繼了。弘正本人未必親自出馬,但他的弟子一定會參加的。弘正是有可能活到此時的,禪者多壽,神秀、普寂皆至高齡,弘正高壽亦未足奇。李邕《塔銘》未提弘正,只言惠空、勝緣,可見弘正并非普寂門下的長老派,其時名聲不彰,大歷初年第十代澄沼已經(jīng)"行為禪宗,德為帝師"了,而此時正是第八代的弘正名滿天下之時,可見澄沼屬于惠空、勝緣一類長老派的傳人。因此弘正有可能生于700至710年間,在普寂門下屬于青年才俊,后起之秀。
如果弘正貞元十二年(796)時仍然在世,那么對于這場關(guān)系到北宗的前途與命運的辯論就不可能漠然視之,作為禪宗八祖,北宗領(lǐng)袖,他是絕不可能聽憑將神會立為七祖、使北宗成為旁傳的。即使他修養(yǎng)再高,對于朝廷的朝三暮四、反復無常也不會沒有怨言,他的門下也許會有更激烈的反應,但這些都是無濟于事的。也許他在此后不久郁郁而終,北宗自此盛極而衰,一蹶不振,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好時光了。或許由于他或其門下的怨望,朝廷便進一步冷落北宗,他本人及其后世未能得到朝廷的追謚,一代大師自此不顯于世,為后世所遺忘了。
現(xiàn)存史料中大概權(quán)德輿是最后一個提到弘正的,后世崇佛的文人如劉禹錫、柳宗元、白居易等都未言及弘正,更后張彥遠于咸通二年(861)作《三祖大師碑陰記》,歷數(shù)其曾祖張延賞崇佛故事,但言其請東山第十祖澄沼重建大圣善寺,卻對長期住錫圣善寺的第八祖,亦是獨孤及《三祖碑銘》中大加宣揚的北宗正傳的弘正(是碑中根本沒有澄沼之名)無一語道及,這不是足以表明弘正曾得罪朝廷,后世皆諱而不言嗎?
雖然弘正一系在貞元間蒙大受挫折,但其法系并未斷絕,尤其在其根本重地圣善寺,其傳人仍然活躍。白居易《八漸偈序》(20)云:"唐貞元十九年秋八月,有大師凝公遷化于東都圣善寺塔院。越明年二月,有東來客白居易作八漸偈,偈六句四言以贊之。初居易常求心要于師,師賜我八言焉,曰觀,曰覺,曰定,曰慧,曰明,曰通,曰濟,曰舍。由是入于耳,貫于心,達于性,于茲三四年矣。嗚呼今師之報身則化,師之八言不化。至哉八言,實無生忍觀之漸門也。"這位繼弘正住圣善寺缽塔院、以八言漸門為心要、卒于貞元十九年(803)的凝公應該就是弘正的弟子,法號法凝。
法凝亦有傳人,據(jù)白居易《長都十律大德長圣善寺缽塔院主智如和尚荼毗幢記》(21),智如(749-834),俗姓吉,十二授經(jīng)于僧皎,二十二受具戒于僧晤,"學四分律于曇 律師,通楞伽、思益心要于法凝大師",太和八年(834)卒,"明年正月十五日合都城道俗萬數(shù)具涅 儀窆于龍門祖師塔陂,又明年某月日用 維法遷 于奉先寺祖師塔西而建幢焉",臨滅"告弟子言我歿后,當依本院先師遺法,勿塔勿墳,唯造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一幢",上首弟子振公。智如所尊的"本院先師"當是他從之"通楞伽、思益心要"的法凝。值得注意的是智如的葬儀,先全身葬于龍門祖師塔陂(龍門祖師指的可能是神秀,也可能是神秀弟子,《楞伽師資記》稱神秀"禮葬龍門山",然其他史料皆稱神秀歸葬玉泉,只是曾在龍門停柩,也許龍門也建有神秀靈塔),然后再 維火化,葬于奉先寺祖師塔西,奉先寺祖師塔非一,最早的是大智禪師義福之塔,嚴挺之《碑銘》謂其"遷神于龍門奉先寺之北岡",杜昱《塔銘》謂"于奉先寺之西原建塔守護",亦或有普寂之塔,普寂雖歸葬于嵩岳寺,但塔非一處,也有可能于此建塔。
這種先下葬,后火化造塔的二次葬法是當時的慣例,據(jù)白居易《唐東都奉國寺禪德大師照公塔銘并序》(22),神照也是先葬于龍門,然后在祖師神會塔東建塔,這種依祖師墳塔旁邊依次下葬建塔正反映了一宗的傳承,所謂"依于世禮,附于本宗"(23)是也。
智如還有一個同學如信,應該也是法凝的弟子。據(jù)白居易《如信大師功德幢記》(24),如信(750-824),俗姓康,"始成童,授《蓮花經(jīng)》于釋巖,既則戒,學四分律于釋晤,后傳六祖心要于本院先師,凈名、楞伽、俱舍、百法,經(jīng)根論枝,罔不通焉",長慶四年(824)卒于圣善寺華嚴院,壽七十五,臘五十二,上首弟子為嚴隱,還有歸靖、藏周、常賁、懷嵩、圓恕、圓昭、貞操等,同學繼居本院者為智如。如信亦先葬于龍門南岡,后于奉先寺先師塔旁建幢。
值得注意的是,如信"傳六祖心要于本院先師",通《凈名》、《楞伽》、《俱舍》、《百法》等經(jīng)論,這個本院先師應該指的是法凝,這個"六祖"指的當然不是惠能,而應是神秀,既然普寂早已號稱七祖,為何不直言七祖心要呢?是不是由于當時朝廷已經(jīng)認定神會是法定的七祖,故不好再說七祖心要,害怕引起誤會呢?智如、如信顯然都是北宗門下,然白居易無一語道其先世,這是否由于當時南宗已經(jīng)取得正統(tǒng)地位,故不好下語呢?白居易之作《傳法堂碑》、《照公塔銘》便無顧忌,可見其時北宗的地位已然一落千丈了,而且智如、如信都是"禪與律交修、定與慧相養(yǎng)"(25),事實上已經(jīng)變成律師了,這不能不說是北宗的悲哀。
弘正定水清澄,慧鏡圓明,具四威儀,立五方便,使禪門北宗至于極盛,其功至偉,其德至高。然天地不仁,造化難測,如斯大士,不得其傳。今以妄言,推測賢者,或待來日碑石出于洛濱,文記見于龍門,使謬文炙手,博識者一笑。
注釋:
(1)《唐文拾遺》62卷。
(2)《全唐文》316卷。
(3)田中良昭《敦煌禪宗文獻研究》,第555頁,大東出版社1983年。
(4)據(jù)姜伯勤《普寂與北宗祥風西旋》一文所引整理,見《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475至476頁,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
(5)《全唐文》501卷。
(6)印順《中國禪宗史》147頁,上海書店1992年。
(7)《全唐文》240卷。
(8)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107頁,江蘇古籍 出版社1993年。
(9)《全唐文》280卷。
(10)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114頁。
(11)《全唐文》262卷。
(12)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119頁。
(13)李華《故中岳越禪師塔記》有"以梵網(wǎng)心地還其本源,楞伽法門照彼真性"之句。
(14)《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434頁,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
(15)《全唐文》370卷,王縉《東京大敬愛寺大證禪師碑》。
(16)《全唐文》790卷,張彥遠《三祖大師碑陰記》。
(17)王維《六祖能禪師碑銘》。
(18)參見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245至24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
(19)《圓覺經(jīng)大疏抄》卷三之下,《中國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見續(xù)藏經(jīng)14冊553頁,110冊867頁。
(20)《全唐文》678卷。
(21)《全唐文》676卷。
(22)《全唐文》678卷。
(23)見《照公塔銘》。
(24)《全唐文》676卷。
(25)見《如信大師功德幢記》。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哲學系,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