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似乎是越來越不好讀了,且不說“后現代”的將歷史“碎月
化”的解構歷史,便是讀歷史技術的越來越“現代”,足可以讓人在
歷史面前無所適從。劉澤華教授雖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他既
不“現代”,更不“后現代”。但這樣倒成全了他的學術個性,他對
于中國歷史的讀法,也就成為了一種別樣的讀法。
《中國的王權主義》正是這種別樣讀法的集中體現。作者如此讀
中國歷史,已經有20多年了,就像魯迅先生讀歷史讀出了“吃人”一
樣,劉澤華先生讀出了“王權主義”。這個“王權主義”,既不是指
社會形態,也不限于通常所說的權力系統,在劉先生的讀法里,乃是
指社會的一種控制和運行機制。具體說來,“王權主義”又可分為三
個層次。一是以王權為中心的權力系統,在這個系統里,一切權力機
構都是王的辦事機構或派出機構;王的權力是至上的,沒有任何有效
的、程序化的制衡力量,王的權位是終生的、世襲的;王的權力是無
限的,時間上久永,空間上無邊,王權恢恢,疏而不漏,它要管什么,
就可以管什么;王是全能的,統天、地、人為一體,所謂“大一統”。
二是以這種權力系統為骨架形成的社會結構。王權———貴族、官僚
系統既是政治系統,又是一種社會結構系統、社會利益系統,集政治、
經濟、文化為一體。這個系統及其成員主要通過權力或強力控制、占
有、支配大部分土地、人民和社會財富。這個系統在社會整個結構系
統中居于主要地位,其他系統都受它的支配和制約。三是與上述狀況
相應的觀念體系。在觀念上,王權主義是整個思想文化的核心,各種
思想,如果說不是全部,至少是大部,皆可歸結為王權主義,舉凡為
學人普遍津津樂道的人文思想、道德理想、民本主義、天人合一,以
及作為傳統思想樞紐性概念的“道”、“圣”,等等,無一不可與王
權主義勾聯起來,它們都浸染了太多的王權主義精神。
于是,在作者的讀法里,中國傳統社會的最大特點是“王權支配
社會”,或者說,一部中國古代歷史基本上是一部“王權主義”的歷
史。若單就思想史而言,政治思想是中國傳統思想的主體,而王權主
義則是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主旨。這種讀法不是“經濟決定派”的讀
法,因為在作者看來,傳統社會里,經濟利益問題主要不是通過經濟
方式來解決,而主要通過政治方式或強力方式來解決,也就是說,王
權作為一種特殊存在,既基于社會經濟又超乎社會經濟。自然,這種
讀法更不是各種“復興儒學派”的語法,劉先生說:“現在有些學者
離開具體歷史內容大談‘天理’、‘心性’,使人如墜十里云霧,我
期期以為不可也”,這顯然是有所指的,作者在如此解讀中國歷史時,
恐怕早已將諸種形形色色的“復興儒學派”列為了對話的對象。
劉教授20多年閱讀中國歷史,其間的嘔心瀝血自不待言,讓他感
受最深的竟是“吾道也孤”的孤冷,這不能不叫他涌上些許的悲哀。
好在他是倔強的,這種倔強源于他對自己讀法的一貫自信:“我的看
法離歷史真實不遠!”這種倔強同樣源于一種“要從歷史中走出來”
的信念,“如果說我這些說古的文章有什么蘊意的話,可以概括為一
句話:要從歷史中走出來!”劉先生這樣夫子自道時,也已凸顯了一
個思想者的姿態。
(《中國的王權主義》,劉澤華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