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哈佛大學田曉菲博士回國在北大作了個《北美中國古典文學
研究近況》的講座,登載于2000年12月20日第72期《國際文化》。田
博士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神童”(劉東語),我是早有耳聞的。拜讀
之余,獲益良多,也有些感想不吐不快,以就教于田博士及廣大讀者
(特別是對漢學研究有興趣者)。文章題目是對魯迅一篇名文的戲擬。
此文提及國人對待海外漢學研究的一種態度(或稱“誤區”),
原文說:“最常見也最無聊的一種批評就是他們(指國外漢學家)
‘連中國話都說不好,搞什么中國文學研究’。”我姑且稱之為正方
觀點。田博士對正方的反駁是:“如果說得好中國話是一個標準,那
么每天只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就好了”。此話說得頗不醒豁,但好
在她要表達的意思還是明確的:如果中國話說得好,就可以搞好中國
文學研究了嗎?田博士詼諧幽默的反諷實際上犯了邏輯上偷換命題的
謬誤,在邏輯上是不通的因而也是無效的。正方觀點是:學好漢語是
搞好中文研究的必要條件,而田博士所要極力反駁的觀點卻是“如果
學好漢語就可以搞好中文研究”,前者成了后者的充分條件。充分條
件與必要條件在邏輯上的區別是涇渭分明的。例如“沒有水分,植物
就不能生長”這個有效命題并不蘊涵“有了水分,植物就可以生長”
這個無效命題。同理,“說不好中國話,就不能搞好中國文學研究”
這個有效命題并不蘊涵“說好中國話就可以搞好中文研究”這個無效
命題。田博士是無的放矢,她所反駁的并非正方觀點,而是將其扭曲
(或說丑化),使之顯得荒誕不經而不堪一擊(邏輯上俗稱為“稻草
人”詭辯法)。邏輯的力量是強大而堅硬的,是任何有志嚴謹治學者
所須臾不可離的。沒有邏輯的支持,無論任何立論反駁,橫說豎說,
都是無效的,沒有價值的。
還是回到本題吧。之所以錙銖必較地辨明田博士的觀點,緣于我
不認為這個問題如她所言是“最無聊的”,掌握好漢語對漢學研究
(特別是中國文學研究)的必要性,在我看來毋庸置疑。錢鐘書先生
將翻譯比作一段“很艱辛的旅程”,“一路上顛頓風塵”(《林紓的
翻譯》),其實這大可移評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因為那何嘗不是當代
學者向中國古代跋涉的艱辛旅程。學者們要穿越時空的阻隔,也要穿
透語言的隔膜———古漢語與現代漢語迥然不同。對漢語不是母語的
國外漢學家而言,則不啻是一次更“艱辛的旅程”。這重重的隔膜增
加了研究的難度,或可以說,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首先是要去除這個
“隔”。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人棲居在語言所筑之家中。
思者與詩人是這一家宅的看家人”。(《關于人道主義的信》)漢語
(包括古漢語)是中國古典文學的載體,不掌握好這個“利器”,則
任何漢學研究難入門徑,更遑論登堂入室。英國19世紀文人喬治·吉
星有一段話十分切題,于我心有戚戚焉,他說:“使我自幸生于英國
的許多理由中,有一個就是我能以我的本國語來閱讀莎士比亞。……
我自以為能讀荷馬,……但是我幾曾夢想過荷馬已把他的全部音響之
美傳授于我?或者對我來說,他的意思竟和古希臘當時漫步于海濱的
人們同樣了無窒礙?”(商務版《英美近代散文選讀》57頁)吉星大
概能讀懂希臘文的荷馬史詩,在他當時的英國,希臘文和拉丁文是中
學的必修課,如同我們中學課本中的古文。本人的英文水平尚可,莎
翁的英文原著還能讀通,但我決不敢自詡比吉星之流的英國文人更深
得莎翁詩歌之美,因為英語不是我的母語,如同希臘語不是吉星的母
語,漢語不是國外漢學家的母語。我是中文系畢業的,我十分自豪可
以用母語領略屈原和杜甫的詩歌之美。倘若我對英文一竅不通,我所
作的莎士比亞研究在英美學者眼中到底有多大價值,是大可懷疑的,
更何況漢語被公認是世界上最煩難的語言之一。在我看來,很多西方
漢學著述之所以別具價值,不僅因其不同的“治學手段和學術思想”,
還因為那些漢學家對中文的出色把握。我也曾面聆過幾位漢學家,總
是驚訝于他們嫻熟的漢語水平在我的外語水平之上。總之,漢語(包
括古漢語)這層隔膜對治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是必須而且可以突破的,
否則無異于霧中看花,隔靴搔癢,無論有何等高妙的“治學手段和學
術思想”,終為虛文浮詞而已。
再閑談幾句文中有關消解“本質主義”的問題。消解本質,并不
等于泯滅歷史真實的相對主義。李商隱《錦瑟》一詩解人難,詮釋百
出,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但我確信,在李商隱本人寫作時必有其
“單一的本質”,只是死無對證,任人揣度罷了。又如老子與孔子的
生年,近年來中國絕大多數學人認同老子其人略早于孔子,而國外漢
學家們則普遍接受老子晚于孔子的觀點,孰是孰非,現在尚難遽下定
論。但我現在可以斷言的是:這二說必有一說更接近歷史的真實,更
接近“單一的本質”,因為二者不可能同時有效,歷史中的老子與孔
子畢竟是惟一的。總之,無論如何消解“本質主義”,熱烈執著地追
求而無限逼近(可能永遠無法最終達到)歷史的終極真實,是每一個
治學者的歷史責任和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