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龍菲
……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悠悠去,青楓浦上不勝愁。
……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是中國古典音樂名曲中的名曲,是中國古典音樂經典中的經典。
它的前身,是一首著名的琵琶獨奏曲,原名叫《夕陽簫鼓》!断﹃柡嵐摹返那,早見
之于清·姚燮(1805-1864年)《今樂考證》。而這首琵琶曲的曲譜,最早則見于鞠士林(約
1736- 1820)所傳《閑敘幽音》琵琶譜(牛案:現今所見者,是其弟子咸豐庚申年即1860年的
傳抄本),以及清代嘉慶己卯年即1819年《南北二派秘本琵琶譜真傳》,還有道光壬寅年即
1842年江蘇松江張兼山的手抄本《檀槽集》琵琶譜、光緒乙亥年即1875年吳婉卿的手抄本、光
緒戊戌年即1898年《陳子敬琵琶譜抄本》、1929年《養正軒琵琶譜》等。《陳子敬琵琶譜抄本》
中之《夕陽簫鼓》一曲,已列有“回風、卻月、臨水、登山、嘯嚷、晚眺、歸舟”七個小標題。
(牛案:對于此曲之源流的考證,最近的一篇論文是1993年第1期《中央音樂學院學報》發表
之王霖《<春江花月夜>曲源及作者探索》。根據此文,在江蘇崇明《縣志》中,有清咸豐年間
宋珩“自出新意為《夕陽簫鼓》曲”的記載。)
1895年,平湖派琵琶演奏家李芳園,將這首樂曲收入所編《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譜》
(工尺譜本),并易其名為《潯陽琵琶》。此后,又有人將這首樂曲名之為《潯陽月夜》、
《潯陽曲》。李芳園之《潯陽琵琶》已有“夕陽簫鼓、花蕊散迥風、關山臨卻月、臨山斜陽、
楓荻秋聲、巫峽千尋、簫聲紅樹里、臨江晚眺、漁舟唱晚、夕陽影里一歸舟”等十個小標題。
1923年,上海“大同樂會”(1920年由鄭覲文創立)柳堯章、鄭覲文根據汪庭昱的琵琶獨
奏譜《潯陽月夜》,把它改編成為多種民族樂器的合奏曲,曲名也更易為《春江花月夜》。此
曲之小標題與李芳園所擬有所不同,是為:“江樓鐘鼓、月上東山、風迥曲水、花影層臺、水
深云際、漁歌唱晚、洄瀾拍岸、橈鳴遠瀨、欸乃歸舟、尾聲”。
* * * * * *
對于這首樂曲之某種“意象內涵”,人們歷來有不同的視點和詮釋。
當然,所謂“音樂”的“意象內涵”,并不是引發作曲家創造心態的“對象事件”,也不
直接等同于作曲家的“創作心態” ;而是存在于引發作曲家創作心態之“對象事件”、由此
“對象事件”轉換而來的作曲家“創作心態”、以及由此“創作心態”轉換而來的“比音之樂”
之間的某種“法式”性質之、“樂式”性質之抽象的“異質異構同態同行”的“行運態勢”。
( 參筆者《新的音樂藝術模型 ── “自同態轉換群集”概說》,載廣州1992年第2期《星海
音樂學院學報》,又載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J6音樂舞蹈研究》1992年第8期;
《音樂哲學札記三則》,載北京1994年第1期《中央音樂學院學報》;《音樂哲學之視角與論
域》(1996年5月3日西安音樂學院專題講座提綱),載西安《交響》1997年第3期第9-13頁,
又載北京,中國人民大學書報復印資料《J6 音樂舞蹈研究》1998年第2期第16-20頁。)
對于《春江花月夜》而言,其所謂“意象內涵”者,也并非可以直接訴諸“語言”、“文
字”之“對象事件情節”、“創作心態觀念”等等。(參筆者《器與道 —— 兼評“音樂批評”》,
載1994年第2期《黃鐘》。)
但是,所謂“音樂”者,并非可以完全脫離其它文明事象之真正的“純粹藝術”。作曲家、
演奏家、欣賞者之文化模式、哲學觀念、生活體驗、藝術修養、天資悟性等等,都在不同程度
上制約著他們的音樂藝術實踐行為,并對所謂“音樂藝術”之存在于“信源”域界之內的“內
涵”、存在于“信道”域界之內的“信息”、存在于“信宿”域界之內的“意義”,產生程度
不同的反饋作用。(參筆者《音樂哲學札記三則》,載1994年第1期《中央音樂學院學報》。)
因此,對于樂曲“標題”的理解和闡釋,就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制約著“音響動態模型”
的“演奏成型”;并或多或少地改變樂曲的“行態”、“情調”、“韻味”。
本文宗旨,乃是研究《春江花月夜》之“標題”的“文本”;揭示此“標題文本”之某種
“應有”、“可有”的“內涵”;并進一步根據中國古典藝術之美學傳統,比較深入地探索中
國古代文人、中國古代樂師對自然、歷史、人生之感受的特點所在,以便提供一種與當前占主
流地位之詮釋有所不同之對中國古典名曲《春江花月夜》的另外一種可能的詮釋。
* * * * * *
本來 ,《夕陽簫鼓》這個標題 ,不禁使人想起了馬致遠小曲《天凈沙》中的名句“夕陽
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也不禁使人想起了漢武帝《秋風辭》中的名句“簫鼓鳴兮發棹歌,歡
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并引發我們深沉的人生感慨。
即使是《潯陽琵琶》、《春江花月夜》這兩個標題,也暗示著李芳園等人對這首樂曲的理
解和白居易《琵琶行》、張如虛《春江花月夜》的詩句仍不無聯系,依然有某種“觸景傷情”
的意味。。正所謂“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潯陽江頭夜送客,忽聞水上琵琶
聲,……滿座重聞皆掩泣,……江州司馬青衫濕”;正所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
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保ㄅ0福豪罘
園《潯陽琵琶》之“夕陽簫鼓、花蕊散迥風、關山臨卻月、臨山斜陽、楓荻秋聲、巫峽千尋、
簫聲紅樹里、臨江晚眺、漁舟唱晚、夕陽影里一歸舟”等十個小標題,以及柳堯章、鄭覲文改
編的《春江花月夜》之“江樓鐘鼓、月上東山、風迥曲水、花影層臺、水深云際、漁歌唱晚、
洄瀾拍岸、橈鳴遠瀨、欸乃歸舟、尾聲”等十個小標題,均為“客觀情景”的描述,而較少特
殊的“情緒”、“心態”、“價值”、“觀念”意味。)
如果我們把《夕陽簫鼓》(《春江花月夜》),與另一首更具超然物外、明朗清新之意境
的中國古典名曲《漁舟唱晚》對照比較;那么《夕陽簫鼓》之某種深沉寥廓、波洄九折的情調,
應當能使我們接受如上所述之對于此曲標題的理解。
但是,到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人們對這首樂曲之“標題”的理解以至對于這首樂曲的
詮釋,卻有了一個質的變化。諸如:
“此曲很可能是描寫傍晚在船上演奏簫鼓的情形,是一首優美抒情的樂曲(軍馳、李西安
《民族曲式與作品分析》,音樂出版社1964年6月版)。
“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江水中月影、人影、花影重疊,夜靜中,鳥兒撲翅飛去”(見游
惠海《喜看幾個民族舞蹈》,載《人民畫報》1978年第8期);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湖水帶星來。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輝……。
這是隋人寫下的詩篇《春江花月夜》。它盡情詠嘆著‘暮江’、‘春花’、‘流波’、‘星月’
等具有詩情畫意的江南一帶的美好景色。近人柳搖章又根據琵琶古曲《夕陽簫鼓》改編成絲竹
管弦樂曲,也易名為《春江花月夜》,這樣就使我們從詩章聯想到樂章,又從樂章回味到詩章”;
“這首樂曲不僅象所描寫的那樣,有著‘欸乃一聲山水綠,風回水曲夕照紅’的意境,更重要
的是通過音樂,抒發對于自然景色的詠嘆 、對于祖國大好河山的贊美”(高厚永《美不勝收
簡談民族管弦樂曲<春江花月夜>》,載1978年11月28日《新華日報》);
“優美抒情的文曲,有著濃郁的江南民間音樂風味。它完美地表現了‘夕陽西下,漁舟晚
歸,江山多嬌,風景如畫’的意境,抒發了人們對祖國錦繡河山的眷戀之情”(見沙漢昆《<春
江花花月夜>的結構特點與旋法》,載《音樂藝術》1980年第3期);
“各派標題有的比較樸實,有的則更追求幽雅避俗。……雖然兩者都或多或少地表現了文
人詣趣 ,但后者則更流露出自得的避塵情調”(高厚永《民族器樂概論》,江蘇人民出版社
1981年6月第1版);
“從中,可以鮮明地看出改編者(牛案:指柳堯章、鄭覲文)的寓意和對樂曲的解釋。雖
然標題與《琵琶行》中詩句:‘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相似,但樂曲情趣已超脫
‘楓葉蘆花秋瑟瑟’的秋意晚江別,而強調了‘春江花月夜’的春意江夜美”;“形象地描繪
江南地區春江月夜的秀麗景色,抒發了對祖國大好山河的贊賞和喜愛”(見周宗漢《民族器樂
曲<春江花月夜>》一文,載《民族器樂廣播講座》,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8月版,第37頁);
“描繪了中國秀麗的山川景色,音樂飄逸瀟灑,風格新穎別致,是一首富于東方情調的夜
曲”;“它以田園詩般的意境和脈脈深情,表現了人與大自然的和諧一致”(李西安《鋼琴曲
<夕陽簫鼓>音樂分析》,1982年第1期《中國音樂》)。
“贊美祖國錦繡河山,描繪春風和煦,皎月當空,山水相連,花月交輝,漁舟晚歸的情景
交融 ,似詩似畫的大自然景色”(見許光毅《談談優秀古典樂曲<春江花月夜>》,載《人民
音樂》1983年第2期); “通過夕陽西下漁舟晚歸的描繪,贊美了祖國的錦繡河山”(葉
棟《民族器樂的體裁與形式》,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2月版)。
“本曲以寫意手法,描述人們郊游于山水之間。聲有簫鼓嘯歌,意在江山如此多嬌!
(林石城《養正軒琵琶譜》之《曲情贅語》,人民音樂出版社1983年9月版。)
“樂曲通過夕陽西下,江上歸舟的描繪,表現了作者對大自然景色的感受和熱愛”;“展
現出傍晚時刻水濱的一派優美景色”(袁靜芳編著《民族器樂》,人民音樂出版社1987年3月
版)。
此,正如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研究所編著之《民族音樂概論》一書所說:“原來的琵琶
曲《夕陽簫鼓》在改編成絲竹合奏樂曲之后,被換上了《春江花月夜》的標題,可能改名者是
按照‘春江花月夜’的想象來解釋這首樂曲的(至少今天的演奏者是這樣解釋的)。”(音樂
出版社1964年3月版)
《民族音樂概論》一書還說:“從曲調上說,兩者基本上是一樣;從色彩上說,自然會因
樂器的不同而有些變化。這種標題的更換,看來并不是音樂有多少變化,而是解釋有所不同。
它并不造成對于原作品的歪曲,所以也就能夠為大家所接受。”
然而在筆者看來,受這種審美價值取向的支配,此曲演奏的速度較前加快,風格日趨浮靡,
完全失去了原來那種“人生局限”的感悟,和“哀而不傷”的韻味。(案:此正所謂“消費古
典”,即“雅樂俗化”。)
* * * * * *
《文心雕龍·物色》有言:“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一般而言,
人們的心理與自然的物色是同步同態的。如《文心雕龍·物色》所言:“是以獻歲發春,悅豫
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
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
春林共朝哉。”
然而 ,人們的心靈又是超越物象 ,超越時空的 。“物有恒姿” ,“心無定檢”(《文
心雕龍·物色》)。人們的心理,并非一成不變的“對應”于自然的物色。因其遭遇、經歷、
價值取向、文明模式等等的不同,對于同樣的物色,不同時空中的不同主體,有其相異、相別、
甚至截然相反、相對的反應。
* * * * * *
對于“美好”的“春天”,人們并非只有“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掬水月在手,弄花
香滿衣”(唐·于良史《春山夜月》)之類的膚淺之感。對于情深感銳的文人、樂師,美好的
春天,更容易觸動他們心中那根高張在似傾危柱上的哀切急弦!此正如蘇軾《水龍吟》所說: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葉嘉瑩先生曾說:“所謂‘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而尤以春日之纖美溫柔所顯示著的生
命之復蘇的種種跡象,最足以喚起詩人內心中某種復蘇著的若有所失的茫茫追尋的情意”(
《迦陵論詩從稿·舊詩重演》,中華書局1984年4月版,第162頁)。
早在《詩經·七月》之中,便有“春日遲遲,……女心傷悲”的佳句!秱鳌吩唬骸按海
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保ā痘茨哮櫫摇た姺Q訓》中也有“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
化也”的說法。)“傷春”、“悲秋”,可說是中國古典藝術中一個亙古的主題。此,正如明
·陳繼儒《小窗幽記·卷五集素》所說:“送春而血淚滿腮,悲秋而紅顏慘目。”
這個亙古的主題,在屈原的《招魂》之中,以其傷極而怨,哀深轉恨的激情,更加強烈地
震撼著人們的心靈。正所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其所哀慟的,正是“眾
芳之蕪穢”,正是“遍地之落紅”!
自古以來,“傷春”、“嘆花”之詩詠,業已形成了一條連綿不斷的“文脈”。筆者過覽
并隨手載錄的,除上所引之外,還有如下之例:
游客芳春林,春其傷客心。 。〞x·陸士衡《悲哉行》)
春鳥一囀有千聲,春花一叢千種名。
旅人無語坐檐楹,思鄉懷土志難平。……
(隋·柳 《陽春歌》)
愁心伴楊柳,春盡亂如絲! 。ㄌ啤⑾R摹洞号小罚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唐·劉希夷《代白頭翁》)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唐·王昌齡《西宮春怨》)
燕語如傷舊日春,宮花欲落旋飛去。(唐·李 益《隋宮怨》)
借問春光為誰麗?萬條絲柳翠煙深。(唐·薛 濤《和李書記席上見贈》)
欲向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唐·薛 濤《春望詞》四首之一)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鳴!
(唐·薛 濤《春望詞》四首之二)
東風又染一年綠,楚客更傷千里春。(唐·李 冶《柳》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宋·晏 殊《浣溪紗》)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ㄋ巍り處椎馈杜R江仙》)
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ㄋ巍ゑT延巳《鵲踏枝》二首之一)
嗟怨,自古風流誤少年,那堪暮春天。
料應是春負我,我非是辜負了春,
為著我心上人,對景越添愁悶! 。鳌ぁ督鹌棵吩~話》)
春恨秋愁皆自惹,花容月貌我誰妍?(清·《紅樓夢》)
“江南春盡愁腸斷”(寇準《江南春》),“流水落花春去也”(李煜《浪淘沙》)。
“花落隨流去,何見著流還”(古《前溪曲》)。春如流水,逝而遠去!按航敝,更
使人嗟嘆不已。李煜《虞美人》詞所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名句,正
是以其超越古今的口吻,滔滔無盡的氣象,震憾著無數騷人墨客的心靈!
葉嘉瑩先生說得好:“這首詞開端‘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二句,如果不以恒言
視之,就會發現這真是把天下人全都‘一網打盡’的兩句好詞!夯ㄇ镌隆瘍H僅四個字就同
時寫出了宇宙的永恒與無常的兩種基本的形態。套一句蘇東坡的話,‘自其變者而觀之’,則
花之開落,月之圓缺,與夫春秋之來往,真是‘不能以一瞬’的變化無常;可是‘自其不變者
而觀之’,則年年春至,歲歲秋來,年年有花開,歲歲有月圓,卻又是如此之長存無盡!笨
以說“上一句之‘春花秋月何時了’,乃是寫宇宙之運轉無盡,”而下一句之“‘往事知多少’,
乃是寫人生之短暫無常,是去者之不可復返!保ā锻鯂S及其文學批評·附錄》,廣東人民
出版社1982年9月版,第436、438頁。)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杜甫《春望》) ;“日日花前常病酒”(馮延巳《鵲踏
枝》);“淚眼問花花不語”(歐陽修《蝶戀花》)。
滿目春江,在詩人眼中,是離人泣血之淚匯成的無盡哀愁;遍地落紅,在詩人眼中,是雨
橫風狂之夜摧殺的狼籍尸骸。李后主《相見歡》寫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
雨晚來風。胭脂淚,相思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常東!痹谥袊娜、樂師看來,花之
迅速凋落,乃是“人之生死、事之成敗、物之盛衰”的“縮寫”!八拿恳贿^程,每一遭遇,
都極易喚起人類共鳴的感應!薄爸︻^上憔悴暗淡的花朵,較之被狂風吹落的滿地繁紅更加使
人覺得難堪。后者雖使人對其夭亡深懷惋惜,而前者則使人清清楚楚地認識到生命由盛而衰,
由衰而滅的殘酷的事實。后者屬可避免之偶然的意外,前者則是不可逃避的一切生物之終結的
定命”(葉嘉瑩《幾首詠花的詩和一些有關詩歌的話》,載《迦陵論詩從稿》,中華書局1984
年4月版)!。。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之黛玉《葬花辭》,正是有感于此傷極而言:“花謝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
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怀罕M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 * * * * *
“可憐今夕月,恍惚使人愁”(辛棄疾《木蘭花慢》)、“憂來如其何,凄愴摧心肝”(
李白《古朗月行》);“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之“惆悵”,不僅因“花開花落”而陡起,
尤其因“月圓月缺”而倍增。
“月夜”是美好的。然而正因“月夜”的“美好”,反而使得古今中外無數詩人詠月嘆夜、
觸景傷情。在“憂患意識”極其深重的中國古典詩人眼中,“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溫
庭筠《菩薩蠻》十四首之二)的“月色”、“夜景”,卻充滿了憂怨凄涼的意味 。正所謂
“沉沉綠江晚,惆悵碧云姿”(張子容《春江花月夜》) ;正所謂“可憐歌吹明月中,此夜
不堪腸斷絕”(權德輿《秋閨月》)。
自古以來,“嘆月傷情”之詩詠,也已形成了一條連綿不斷的“文脈”。筆者過覽并隨手
載錄的,除上所引之外,還有如下之例: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
(宋·謝莊《月賦·歌》)
今夜月光來,正上相思臺,可憐無遠近,光照悉徘徊。
(梁·簡文帝《望月詩》)
樓上徘徊月,窗中愁思人。
(梁·庾肩吾《和徐主簿<望月詩>》)
如何當此時,懷情滿胸臆。 (梁·劉孝綽《望月有所思》)
客從江南來,來時月上弦。悠悠行旅中,三見清光圓。
曉隨殘月行,夕與新月宿。誰謂月無情,千里遠相逐。
朝發渭水流,暮入長安陌。不知今夜月,又作誰家客。
(佚名《客中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人情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蒲,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唐·張九齡《望月遠懷》)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唐·李白《靜夜思》)
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別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唐·孟郊《古怨別》)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月聞鈴腸斷聲。
(唐·白居易《長恨歌》)
三湘衰鬢逢秋色,萬里歸心對月明。舊業已隨征戰盡,更堪江上鼓鼙聲。
(唐·盧綸《晚次鄂州》)
拜新月,新月不勝情;庭前風露清,月臨人自老,人望月長生。
東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聲斷絕。昔年拜月逞容華,如今拜月雙淚垂。
回看眾女拜新月,憶卻紅閨年少時。
(唐·吉中孚妻張夫人《拜新月》)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曾城。
(唐·李冶《明月夜留別》)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路長。
(唐·薛濤《送友人》)
細影將圓質,人間幾處看?
(唐·薛濤《月》)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宋·范仲淹《御街行》)
月解團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
(宋·朱敦儒《臨江仙》)
天,休使圓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嬋娟。
(宋·蔡 仲《蒼梧謠》)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到團圓是幾時?
(宋·呂本中《采桑子》)
明月何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宋·蘇軾《水調歌頭》)
在此春江之畔,花紅時節,月圓之夜 ,多少人“有明月 ,怕登樓”(吳文英《唐多
令》);又有多少人“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 殊《蝶戀花》)。
* * * * * *
中國古代哲人、詩人,正是在此“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白居易《長
恨歌》)之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中,漸漸從“憂患意識”中超脫出來,開始自覺人類的
“局限”,開始自覺人類局限之絕對的制約,并升華到“達觀灑脫”的崇高境界。
如果說,有些詩人的“清怨”之中,不無“辛酸尖刻”的話;那么,有些詩人,則已有超
脫之心,而無超脫之力;而只有那些心靈博大到足以容納“蒼茫無盡之天上人間的空間”
和“悠遠漫長之古往今來的時間”的詩人,只有那些對此時間和空間都各相綿延連接之大
生命有更深層體驗的詩人,才能以哲人之心,悟出“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杜甫《哀江頭》)的至理。
如果說,白居易之《上陽人》所謂“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計年。唯向深宮望
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還只是從一個固定的視點,在一個有限的時空構架中,自我麻
痹著“憂患意識”,企圖忘卻的話;那么,李白之《把酒問月》所謂“今人不見古時月,
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則已“通古今而觀之”(王國維
《人間詞話·刪稿》),在一個古往今來謂之“宙”,上下四方謂之“宇”的時空構架之
中,企圖超越“憂患意識”。只是這種“超越”的企圖,本不可能實現。李白詩中最后
“惟愿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里”兩句,便是“超越”之“企圖”未能實現,而又墮
入自我麻醉之中的明證。 中國哲學、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是,不僅知其局限,知其不
可;而且深知其局限之不可超越,知其超越之企圖的定然不能實現。此深度的“局限意識”,
便升華成為“達觀灑脫”之崇高的藝術境界和人生哲理境界。
張若虛之“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聞一多語)(1)的《春江花月夜》,便是如此。
《春江花月夜》全詩如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瀲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悠悠去,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正如聞一多先生所說:詩中“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
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聞一多全集·唐
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2年8月北京第1版第21頁)。詩
人如上帝一樣,他懷抱一切,洞見一切,理解一切,同情一切;但沒有怨恨、沒有尖酸、
沒有詛咒、甚至沒有傷感。此正如聞一多所說:這是一個“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
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同
上,第20頁)。
中國古典名曲《春江花月夜》所有的,并非“對于祖國大好河山的贊美”;也并非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錢起《歸雁》)的傷感;而是“凄婉而不哀傷”
(高爾太《論美·中國山水畫探源》,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第1版第309頁),深情
而不沉溺的情調。正如英國詩人沃茲華斯(Wordsworth)所說:“它并不激越,也不豪放,
但卻有純化和征服靈魂的浩大力量”(2)。
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篇》說:“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
載其一乎。”一唱三嘆的《春江花月夜》,等待著它與當今某種“知音”有所不同的另外
一種知音!
注釋:
1,2,此文撰著、修訂時間長達20年之久,一些早期引用的資料出處目前已經很難一
一查對。這兩條引文,便是如此。還望知者示教于我。
一九七八年五月 九 日初稿(南 京)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二稿(嘉峪關)
一九八六年三月 十五 日三稿(蘭 州)
一九九四年十月 十五 日四稿(蘭 州)
一九九五年三月 十四 日五稿(蘭 州)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修訂(蘭 州)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六日再訂(蘭 州)
廣州《星海音樂學院學報》1999年第2期第13-19頁
署名:牛龍菲
隴菲文稿·音樂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