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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介紹——《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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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王陽明的心學品格與弘治、正德士人心態
第三節王陽明的求樂自適意識及其審美情趣
陽明心學說到底是一種儒家的心性學說,因而后世學者大多注目于其哲
學概念與倫理特征的討論辨析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其求樂意識與審美情愫
則較少有人問津,這時因為作為哲學家的王陽明在思想史的研究中不可能有
他的審美位置,而在美學史與文學史的研究中又由于他沒有專門的美學論述
從而失去了研究者的應有關注。但這樣做顯然是有失全面的,這不僅會影響
對其心學思想的完整了解,也不可能認識陽明本人的完整人格,更重要的是
不能充分認識陽明心學對當時士人的影響途徑。其實,陽明的朋友兼弟子黃
綰眼中的王陽明就不是后人理解的那副模樣:“公生而天姿絕倫,讀書過目
成誦。少喜任俠,長好詞章仙釋,既而以仙道為己任,以圣人為必可學而至。
實心改過,以去己疵。奮不顧身,以當天下之難。上欲以其學輔其君,下欲
以其學淑其民,惓惓欲人同歸于善,欲以仁覆天下蒼生。人有宿怨深仇,皆
置不較。雖處富貴,常有煙霞物表之思,視棄千金如土芥。藜羹瓊鼎,錦衣
蘊袍,大廈窮廬,視之如一。真所謂天生豪杰,挺然特立于世。求之近古,
誠所未有也。”(《王陽明全集》卷三八,黃綰《陽明先生行狀》)黃氏的話
里,不僅有陽明進取濟世的狂者精神,還有以仙道為己任的出世追求,常有
煙霞物表之思的審美情趣,視千金如土芥的超越脫俗境界等等。其中求樂意
識與審美情愫我以為是陽明思想人格的一個重要方面,故本節集中加以論
述。
一、求樂與自得
求樂是陽明先生的一貫主張,他認為無論是從本體還是功夫乃至境界而
言,求樂都是不可缺少的。他在《與黃勉之》的信中,曾明確提出“樂是心
之本體”,其特性是“和暢”,所謂“仁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欣合和
暢,原無間隔。”其實,這與陽明論良知有直接聯系,因為作為人之本體的
良知,亦具有廓然廣大,與物無違的虛靈特性,所以他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
改“心是樂之本體”為“良知即是樂之本體。”(同上卷五)從功夫上,他又
強調“常快活便是功夫”。(同上卷一,《傳習錄》上)此處陽明所說“快
活”到底內涵是什么呢?其實他是從心之本體特性引申而來的,他認為人之本
性便是喜放松而苦拘束,因而在為學過程中要教人為善最好是誘而導之而不是
拘而束之,只有如此,方可“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
其粗頑,日使其漸于禮義而不苦其難,入其中和而不知其故。”(同上卷二,
《傳習錄》中)從人生理想與為學目的上,樂也是陽明的最高追求,他對此
強調說:“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
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
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
中以后,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
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
皇以上人。”(同上卷三,《傳習錄》下)這“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
懷”之世界,我以為就是陽明所言之無善無惡的良知境界,亦即混然一片,
無分別,無對待的自由自在的境界。對此種境界后來陽明之弟子王艮曾有過
補充,《王心齋先生年譜》載:“先生如金陵,偕燧數十輩會龍溪邸舍,因論
羲皇、三代、五伯事,同游未有以對。復游靈谷寺,與同游列坐寺門,歌詠。
先生曰:‘此羲皇景象也。’已而龍溪至,同游序列候迎。先生曰:‘此三代
景象也。’已而隸卒較騎價,爭擾寺門外。先生曰:‘此五伯景象乎?羲皇、
三代、五伯,亦隨吾心之所感應而已,豈必觀諸往古?”可知所謂羲皇世界
是與紛爭之五伯、禮儀秩然之三代相對應的,是一種自由隨意、歌詠自得的
和樂世界。因而王學之最高境界,是象孔子當年所欣賞的曾點那種和樂自得
的人生境界。由上可知,求樂是陽明先生的一貫主張。
一般地說來,自從孔子提出曾點之樂以來,求樂便成為儒學的一種傳統,
很少有人公開加以反對,但在樂之內涵與如何求樂上卻依然有較大的分歧,
因而就需要對陽明的求樂主張作出具體的辨析。我以為陽明的求樂傾向從總
體上并未脫離儒家范圍,亦即他之所言之樂首先是儒家之樂,故曰:“君子
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若夫君子之為善,則仰不愧,俯不怍,明無
人非,幽無鬼責,優優蕩蕩,心逸日休,宗族稱其孝,鄉黨稱其弟,言而人
莫不信,行而人莫不悅。所謂無入而不自得也,亦何樂如之!”(同上卷二四,
《為善最樂文》)此文作于嘉靖六年,又是為他人而作,也許并不能完全代
表其本人的思想,但起碼他對此不持反對態度,或者說此種倫理之樂是他所
求人生之樂的一種。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為善最樂并非沒有道理。因為一
個人在做了于他人或群體有益的事后,非但會得到一個融洽的環境,而且其
本人在心理上也將保持一種坦然平和的狀態。就陽明心學的主導傾向看,他
所言的求樂并不在乎周圍環境的反應與評價,而是更重視個體內心的自我感
受,他將此稱為“自得”,他追求的最高境界也被稱為“無入而不自得”。可
以說“和暢”是從本體上講,而“自得”乃是從境界上講,二者共同構成了
“樂”之內涵。
那么,陽明所言的自得又具體指什么呢?他在嘉靖三年為黃省曾《自得
齋》所寫的題辭中,否定了那些“業辭章,習訓詁,工技藝”的求樂可能性,
認為它們“弊精極力,勤苦終身”,卻都是致力于身外之物,“寧有所謂自得
逢原者哉?”在陽明看來,要求自得就必須求道,因為“道,吾性也;性,
吾生也。”只有求道,才真正抓住了生命的根本。所以他說:“古之君子,戒
慎不睹,恐懼不聞,致其良知而不敢須臾或離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
大本立而達道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那么這又與樂有何關系呢?對此,
陽明引用了孟子的話加以解釋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
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
之也。”(同上卷七,《自得齋說》)在此,陽明已涉及了“居之安”的心理
內容,但孟子的行文重點顯然還不是在心之和樂,因此也就不能充分表達陽明
的求樂思想。要理解求道與求樂的關系,還必須與陽明“為己”、“成圣”的
為學宗旨及人生目標聯系起來加以考慮。在陽明的心學體系中,求道是為了
成圣,而成圣又只是個“為己”。此處的“為己”并非一己私利之意,而是
實現自我所追求的成圣目標,故而成圣與為己都離不開“成物”。而在成物
的現實進取中達到成己,從而獲取一種“無入而不自得”的至樂境界,則是
成己成圣的最終實現。在這個過程中,自始至終都帶有強烈的自我實現色彩,
但同時又具有萬物一體之仁的廓然大公胸懷,故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
體,莫非己也。”(同上卷八,《書王嘉秀請益卷》)而一旦具此仁者胸懷,
便可為大人,亦可稱為圣人,故又曰:“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
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教養之,
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同上卷二,《傳習錄》中)而欲達仁者境界,則必
須排除內外干擾,即內去其私欲,外忘其榮辱,做到無牽掛,無執著,無得
失之留戀,無善惡之分別,以達“無我”之境地,這就叫“圣人之學以無我
為本。”(同上卷七,《別方叔賢序》)但這種無是為了具備寬闊的圣人胸懷
與忘卻心境之焦慮,從而更有利于體現其萬物一體之仁,而并非佛、道之拒斥
世界,可以說“無”依然是為了“有”。有了這種超越世俗生死的無,就能
做到處于任何境遇都能安然自在,所謂“素富貴則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
賤,素患難行乎患難,故無入而不自得也。”(同上卷四,)《與王純甫》)
這是一個層次的自得,它主要是指免除焦慮憂思而獲得的安然順適的心境,有
時陽明也稱這種自得為“灑落”,所謂“人生達命自灑落”,正是指此。但在
此必須指出,無論是忘懷物我的安然順適還是仁民愛物的廓然大公,都尚非
陽明心學的究竟意義。也就是說,他不僅要求順適之小樂,還要獲成圣之大
樂;他不僅要通過現實進取而成物,更要通過成物而成己。“無我”并非只
具佛道之消極義,同時還有成己之積極義。這種自我實現的自足感是陽明自
得的別一層境界,他有時稱之為“自慊”,有時又稱之為“自安”。在嘉靖四
年所作的《題夢槎奇游詩卷》一文中,陽明集中地描述了這種境界,他說:
君子之學求盡吾心焉耳,故其事親也求盡吾心之孝而非以為孝也,事君
也求盡吾心之忠而非以為忠也。是故夙興夜寐,非以為勤也;剸繁理劇,非
以為能也;嫉邪去蠹,非以為剛也;規切諫爭,非以為直也;臨難死義,非
以為節也。吾心有不盡焉,是謂自欺其心。心盡而后吾之心始自以為快也。
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貴貧賤憂戚患難之來,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
茍富貴貧賤憂戚患難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則亦寧有所謂富貴貧賤憂戚患
難者足以動其中哉!世之人徒知君子之于富貴貧賤憂戚患難無入而不自得也,
而皆以為獨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同上卷二
四)
在這種成物為己的過程中,使自我超越了庸碌的凡俗世界而得到極大的
提升,“出乎塵垢之外而與造物者游”,(同上《示徐曰仁應試》)成為翔
于千仞之上的鳳凰,同時也得到了心理的愉悅與精神的安適,而在陽明眼中,
這才是真正的為己之學,也是最大的自得。難怪他會將良知夸張到如此地步:
“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真是與物無對。人
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欠虧,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同上卷三,《傳習錄》下)也許只有在了解陽明對成己之學所達到的超越
境界的渴望心情后,才能真正懂得他對良知的這種贊許意味著什么。
以前亦曾有人涉及過陽明心學的這種追求自得境界的學術論題,但都有
失之簡單之弊。⑨如灑落與敬畏的關系問題,求樂自得與佛道的關系問題,
自適與救世的關系問題等等,還都需要作出明確的解說。先談灑落與敬畏的
問題。陽明一面主張放開,但有時又特別強調敬畏,因而在其《謹齋說》中,
他如此形容“謹”之態度:“謹守其心于其善萌焉,若抱赤子而履春冰,惟
恐其或陷也;若捧萬金之璧而臨千仞之崖,惟恐其或墜也。”(同上卷七)既
要放開又要敬畏,這顯然是矛盾的。其實這種矛盾從宋儒始便一直存在,謝
上蔡與其弟子有一段問答頗為著名:“問:‘太虛無盡,心有止,安得合一?’
曰:‘心有止,只為用他,若不用,則何止?’‘吾長莫已不用否?’曰:
‘未到此地,除是圣人便不用,當初曾發此口,被伊川一句壞了二十年。曾往
見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某對曰:天下何思何慮!伊川曰:是則是有此
理,賢卻發得太早在。’問:‘當初發此語時如何?’曰:‘見得這個事,經
時無他念,接物亦應付得去。’問:‘如此,卻何故被一句轉卻?’曰:‘當
了終須有不透處。當初若不得他一句救拔,便入禪家去矣。……至此未敢道
何思何慮地位。’”(《宋元學案》卷三四)在宋儒那里,不是不向往此何思
何慮境界,但那是圣人才會具備的,一位普通學者距此仍有遙遠的距離,必
須經過長久而艱苦的誠敬格物功夫,方有可能達此境地,否則,發得太早,
便有可能流入禪家的空寂中去。這種認識,可以說在明代前期仍占有絕對的
主導地位。只是到了陳獻章時情況才起了變化,陳氏雖自認是儒,但其學術
宗旨乃求樂自適則是實情,即使替白沙辯護者也不能不承認他是繼承了曾
點、邵雍的求樂一脈。那么,陽明對此態度如何呢?他在嘉靖二年給弟子舒
國用的信中做了集中說明:“夫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有所恐懼憂患之謂也,
乃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縱情肆意
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于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
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懼,惟恐其昭明靈覺者或有所
昏昧放逸,流于非僻邪妄而失其本體之正耳。戒慎恐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
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無所虧蔽,無所牽擾,無所恐懼憂患,無所
好樂忿懥,無所意必固我,無所歉餒愧怍。和融瑩徹,充塞流行,動容周旋
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同上卷五,《答舒國用》)
在此出現了“天理”“欲”等程朱理學的術語,并主張“戒慎恐懼之功無時
或間”,仿佛與朱子已較接近。其實研究陽明心學始終要注意其對話背景此
一重要問題,也就是說當時士人為參加科舉考試,早就對朱子學非常熟悉,
當陽明先生對他們進行心學啟示時,必須在他們現有的知識背景下與其對
話,這就免不了要用理學的話語來闡釋心學內容。同時陽明教人往往講究因
人因時施教,在初學時多講為善去惡之功夫,對世俗之念強者多強調去欲等
等。但無論如何,他的落腳點還是“無所虧蔽,無所牽擾,無所恐懼憂患,
無所好樂忿懥,無所意必固我,無所歉餒愧怍”的自然和樂境界,所以他在
下面才會總結說:“灑落為吾心之體,敬畏為灑落之功”。但這功夫要做到何
時才能放開,陽明并沒有一個固定的說法,根據他因人施教的宗旨,也不可
能有一個統一的模式。這造成了后來王學的分化,有專主敬畏的修練功夫者,
有強調放開之灑落者。然而就陽明之本意講,我以為他是更傾向于放開的。
之所以說陽明更傾向于放開的灑落,是因為他始終與佛道有脫不開的干
系,從他對“自得”的認識上也是如此。他在正德七年所作的《別湛甘泉序》
中,曾談了自己對佛道楊墨的理解。他認為當時許多人都揚言是宗孔孟而賤
楊墨擯釋老,其實都是學無所得,他問道:“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
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靜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
吾何以楊墨老釋氏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從“自得”
的角度講,它們要比那些“偽為圣人之道”者更有價值。于是他最后得出結
論說:“居今之時而有學仁義求性命外記誦詞章而不為者,雖其陷于楊墨老
釋之偏,吾猶且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與之言學
圣人之道。”(同上卷七)陽明的意思當然不是鼓勵士人從學于楊墨老釋,而
是說從自得的意義上講,要比那些只會依仿圣人言辭者更有價值。那么,陽
明在此所言的自得是什么意思,文中所言的“楊墨老釋之偏”又是指的什么?
其實陽明的意思并不難理解,他此處所言的自得,實際上是指有切于自我的
身心性命,這從他對道家至人的描繪中可得知一二,所謂“古有至人,淳德
凝道,和于陰陽,調于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間,視聽八
遠之外。”而要如此,就必須“胸中灑灑不掛一塵”。(同上卷二一,《答人
問神仙》)超越世俗,心境無累,使自我生命得到安頓,此即為“自得”,所
以他才會說當時士人所從事的記誦、詞章、功利、訓詁“終身勞苦于身心,無
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
(同上卷一,《傳習錄》上)從這一角度說,儒與老釋并沒有什么差別,所以
他告訴弟子陸澄:“大抵養德養身只是一事,元靜所言真我者,果能戒慎不睹
恐懼不聞而專志于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
矣。”(同上卷五,《與陸元靜》)這其中無疑包含著陽明本人的切身體驗,
因而不可視為泛泛之言。陽明所言老佛之偏主要是指它們放棄社會的責任與人
倫的關系而只圖自我之受用,所以他區分儒與禪說:“蓋圣人之學無人己內
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內外之分,斯其所
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
棄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為事,則固圣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哉?”
(同上卷七,《重修山陰縣學記》)許多人都曾將陽明的的這種看法歸納為上
一截與老釋同而下一截與其異,但陽明本人卻反對這種歸納,因為在他的眼
中,并非在心性修養時可以超越世俗而安頓自我,待用世濟物、處于人倫之
中時就失去了自我的受用。倘若如此,則依然是有分別,那便不是精一之學
了。他甚至反對說超然自適是老佛專利,而心學之追求超越境界是兼取老佛,
故而說:“說兼取便不是,圣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
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
佛。但后世儒者不見圣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庭堂三間共為一廳,
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
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圣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
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同上卷三五,《年譜三》)可見陽明之心學要
囊括儒、佛、老、莊的所有內容,既要濟世成物,也要完養此身,更要不染世
累。更重要的是,他還主張無分于階段,無有于間隔,要在濟世中實現自我
的超越,在成物中求得心靈的自得。就其不脫離世俗而求成物而言,陽明的
確沒有失去儒者的品格;就其追求自我之超越與心靈之自得而言,他又的確
有釋、道的境界與情懷。他的這種特性從其父親王華身上也可窺知一二,當
有人用神仙之術來誘惑他時,其父曰:“人所以樂生于天地之間,以內有父
母昆弟妻子宗族之親,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從游聚樂無相離也。今皆去
此而槁然獨往于深山絕谷,此與死者何異?夫清心寡欲以怡神定志,此圣賢
之學所自有,吾但安樂委順,聽盡于天而已,奚以長生為乎?”(陸深《海
日先生行狀》,同上卷三八《世德紀》)究竟是王華的生活態度影響了陽明的
心學理論,還是陽明的心學理論影響了王華的生活態度,現在已經無法考辨
清楚,而且對于我們的研究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說明了陽明心學超越儒、
釋、道而自成一體的品格。
正由于陽明心學這種既具超越情懷而又不絕世離俗的特征,保證了其求
樂意識中為審美留下了應有的位置。因為無論是儒還是釋道,在其主張脫俗
的同時,往往也否定了美。宋儒主張以天理勝人欲,卻常常否定了人之感性
存在,同時也失去了對美的追求。而道家之真人最終所獲得的至樂也是超感
性的。尤其是佛,其最大之樂乃是寂滅之樂,因而在佛教世界中美也是沒有
位置的。而陽明心學所言的求樂,并不排斥情感等審美因素的存在,我們看
他的《尋春》詩,便會對此有具體的感受:“十里湖光放小舟,漫尋春事及
西疇。江鷗意到忽飛去,野老情深只自留。日暮香草含雨氣,九峰晴色散溪
流。吾儕是處皆行樂,何必蘭亭說舊游。”(同上卷十九)此處不僅有對美景
的描繪,而且還有這自稱“野老”的陽明先生對美景戀戀不舍的深情,尤其
是他將自己的此種“是處皆行樂”的行為與蘭亭舊游的六朝名士之舉相對照,
更可顯出其求樂的情感特征與自我愉悅的精神,提起蘭亭之游,當然會令人
立時想起王羲之那篇千古名作《蘭亭集序》,想起那些至今讀來依然使人怦
然心動的名句:“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藻
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是之聽娛,信可樂也。”多么賞心悅目的情感
愉悅!“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
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
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
仰之間,已成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
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晉書·王羲之傳》)對自我生命的留戀又是多
么地強烈!陽明當然不同于六朝名士,但是當他說“何必蘭亭說舊游”時,
你不能排除他們之間擁有了生命情調的接近。如果說這首作于弘治十五年的
《尋春》屬于其早期作品而不能全面說明問題的話,我們再看他作于正德九
年的《山中懶睡四首》中的兩首:“掃室焚香任意眠,醒來時有客談玄。松
風不用蒲葵扇,坐對青崖百丈泉。”“人間白日醒猶睡,老子山中睡卻醒。醒
睡兩非還兩是,溪云漠漠水泠泠。”(同上卷二十)可以說此時他比《尋春》
詩中更加超然,也更加走向個體自我生命的關注,他已渴望從現實羈絆中擺
脫而出,去過那種“任我真”的瀟灑自由生活。在這種生活中,沒有是非,
沒有壓力,任意睡覺,隨口談玄,享自然之清風,見山間之明月,其人生猶
如無心飄拂之閑云與自由流動之溪水,這又是多么誘人的美妙境界。
綜合上述各點,可以說王陽明的求樂意識中包括了許多復雜的因素,它
既有儒家為善的倫理之樂,又有擺脫世俗的灑落之樂,還有在濟世成物中獲
得的自我成就之樂,同時也有超俗而又不絕俗的超功利審美之樂。而統一諸
點的則是其良知自然之樂。當然,陽明先生之所以會有如此強烈的求樂傾向,
是與其本人所具有的審美情愫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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