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唐文學會印象
唐代文學在中國,因為受傳統評價的影響,一向只有盛唐詩獨領風騷,成為學者們關注的焦點,中唐相對來說不為人重視。直到八十年代以后,歷史方式取代形而上學方式成為文學史研究的主潮,中唐文學研究才日益受到關注,蓬勃興旺起來。但我們的鄰邦日本卻不同,由于大詩人白居易與日本文學的特殊關系,以白居易為中心的中唐文學研究,一直就在唐代文學研究中占有醒目的位置。1990年,由幾位年輕一輩的學者發起,一個主要由專攻中唐文學的青年學者結成的研究團體--中唐文學研究會成立。這是日本中唐文學研究的一次飛躍,也是日本中國文學研究界的一件大事,被目為"中國文學研究新的胎動"。這個學會的出現所以顯得很不尋常,是因為它改變了日本學術縱向延伸的學術傳統,將一種與信息社會的屬性相契合的學術運作方式帶入日本學術圈。
據學會發起人之一、筑波大學文藝、語言學系的松本肇教授說,中唐文學會成立的緣由是這樣的∶他最初讀到京都大學文學部川合康三的論文,就感覺到一種獨特的個性,一種堅定地將文學作品作為"文學"來把握的眼光,那是迄今在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中所不曾看到的。他從中體會到一種論"文學"的快樂,由此萌生進行合作研究的想法。1989年秋,筑波大學邀請川合康三作專題講座,兩人一見如故。松本肇是研究中唐文學的,他想∶同輩學者研究中唐文學的人相當多,彼此一定有共同的問題意識。如果將大家聯絡起來,成立一個"中唐文學研究會"之類的組織,一起研究、交流,必將給研究帶來觸動。他和川合一談,原來川合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一拍即合。于是兩人分頭聯絡同道,以關東、關西為中心,向全國學者發出倡議,提出如下一份倡議書∶
自明代高棅在《唐詩品匯》中倡四唐說以來,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說法普遍為人接受。然而,其中"中唐"一名終究給人一種存在感很弱的印象。高棅無疑是將"中唐"作為連接盛唐與晚唐的過渡時期來把握的,但從總體上說它在歷史上并不是過渡時代吧?
由于安史之亂使唐代政治機構遭到破壞,中唐成了個動亂的時代。這動亂時代因動亂之故,同時也是個蘊藏著巨大能量、充滿活力的時代。例如在散文領域,既流行著基于理性主義的古文運動,同時也流行著追求非理性世界的傳奇小說。又如詩歌領域,在韓愈倡導怪奇詩風的同時,白居易卻走向平易表現的方向。這乍看像是截然相反的文學動向,其實雙方不都是要突破在盛唐達到頂點的文學規范的冒險嘗試嗎?
破壞與創造共生,渾沌與宇宙并存,中唐就是這樣一個活躍的時代。對于用"中唐"這未必得體的稱呼來定義這個活躍的時代,我們提出強烈的異議。在新的視點上重新把握"中唐"時期,在今天已是最迫切的問題。
我們向來都習慣于以出身的大學為母體,一作研究就顯出自足于同窗意識框框的傾向。當然,那種積累確實形成了大學各自的學術傳統,但另一方面,學閥的門戶限制了研究者同道間的自由交流,也是不爭的事實。消除這一障礙,推動學術研究的發展,可以說是歷史賦予我們的使命!基于以上想法,我們提議成立"中唐文學會",圍繞"信息交流"、"友情聯誼"、"研究報告"三個中心開展活動。我們的宗旨是,凡贊同者都歡迎參加。
他們的倡議立即得到部分同道的響應,第一屆"中唐文學研究會"遂于1990年10月召開,與會者二十二人,包括了日本著名大學的年輕學者。中國報刊也介紹了這次活動,在學界引起反響。翌年第二屆會議,參加者達四十人,以后每年舉行的例會大體維持著這一人數。到1993年,登記在籍的會員人數已有七十名。
中唐文學研究會成立伊始,就在組織形式上樹立起革命性的姿態。首先,學會沒有形式上的組織機構,所以也沒有會長、理事等職銜,這自然就避免了學術團體通常也不能避免的名利職權之爭。每次會議決定翌年會議的承辦者,他就承擔干事的組織義務,所以也可以說是輪流坐莊的組織機構。其次,他們開學會時也一改日本的慣例,彼此不稱老師而稱さん(比較隨意、親近的稱呼),以求平等地對話和討論問題。意見相左時,也充分尊重對方的觀點,尋求理解和溝通。九年來,學會的活動形成了他們初衷期待的那種自由、通達的氣氛。這在我們看來好像沒什么稀奇,但在歷來重視同校同門先后輩垂直關系的日本學術界,這種橫向交流的聯系卻是一種新型的學術關系和學風的表征。出身大學各異的學者,由共同的學術興趣聯系起來,一起切磋學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愉快。彼此感受到來自不同思維的刺激,學問在這里產生了飛躍。就我看,中唐文學會的創立,不光催生許多新成果,更重要的是養成一種新學風,那就是打破門戶之見,融匯各學派之長、富有包容性的研究風氣。
經過一段時間的活動,最初設想為同人俱樂部式的研究團體,已變成廣為人知的開放性學會。誰想參加,提出申請即可,上至教授,下至研究生,中唐文學研究會的會員遍布全國。隨著成員的增多,為加強聯系與交流,出版會刊或論文集就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日本文部省從1994年起,專撥研究助成經費,資助名為"中唐文學的綜合研究"的項目。1994年、1995年兩年共有15位學者得到資助。這項綜合研究集結了治文學、思想、歷史各方面的專家,計劃從整體的視點闡明中唐文學的特質。通過這項有計劃的規模研究,中唐文學研究會進入了更高層次的發展階段。他們首先做的一項工作,是在《創文》雜志第346~352期(1993年8月~1994年3月)連續發表"作為轉折時期的中唐"系列文章,表達他們對中唐這一特定時期的文學、藝術特征的認識。具有總論意義的川合康三《文學的變容--中唐文學的特質》一文,要言不煩地宏觀描述中唐文學的基本內容和藝術特征,在具體把握中唐文學的轉型上不乏啟示性。此后松本肇《古文與新樂府--來自修辭學的照射》、大野修作《中唐時期的書論--以品第法的瓦解為中心》、齋藤茂《士人與妓女--唐代文學的一個側面》、西脅常記《舍利--中唐以后的火葬情況》、愛甲弘志《權貴們的文學--由中唐到晚唐》、淺見洋二《詩描繪世界嗎--中唐的詩與繪畫》諸文,各就一個方面展開對中唐文學與文化的論述,顯示出年輕一輩學者在融合傳統與當代學術思潮中形成的作風細膩而又視野開闊的特點。
1994年10月在明海大學舉行的第五屆年會,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一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學會改名為"中唐文學會",并刊行了由明海大學市川桃子、杏林大學詹滿江、茨城大學河田聰美三位女學者編輯的大會資料,作為首輯會報問世。這次大會的報告分別為淺見洋二《唐代的詩與繪畫》、澤崎久和《白居易詩的比較表現》、和田英信《中唐文學會的會員們》。此外,市川桃子、植木久行、大野修作、加藤國安、河田聰美、齋藤茂、副島一郎、中純子、西上勝、許山秀樹、愛甲弘志、淺見洋二等還提交了介紹自己近期研究情況的研究報告,涉及到唐詩中動植物意象與禽言研究、書法理論研究、音樂文化研究、古文與史傳之關系、日本典籍與唐詩的關系以及杜甫、柳宗元、杜牧研究等方面,內容頗為豐富。這次會議確定了中唐文學會活動的基本方式,此后的會議及會報大致采取這樣的形式。
中唐文學會成立雖已九年,但還沒有固定的組織、管理機構,學會的日常活動主要是組織討論會和研究會。會議大體分三類∶一是學會的年會,一般在秋季召開,與日本中國學會的地點相同,時間銜接,以便于各地學者出席。每屆會議由各學校的學者輪流承辦,一般是半天大會,有兩三位學者作報告,晚餐酒會自由交談,然后出版大會資料集。二是各地區舉行的分會,一般在春假中用兩到三天舉行,人數不多,常以讀書會的形式討論問題,或報告自己新近的研究成果。三是讀書會,以課題為單位,由志趣相近的學者組成,定時集會講讀某部書或研究某個課題。另外還有特別講演會,邀請有關學者報告新研究成果,這一般是由大學的研究室承辦,但聽眾面向學會成員。通過這些活動,全體會員能保持經常性的聯系,逐步建立起不同程度的友誼。
1997年1月,我受聘為京都大學大學院客員教授,在文學研究科做"中唐文學研究"的特別講義。在這段時間,我曾參加中唐文學會的不同活動,對他們的研究課題和研究方式有了直接的了解。先是在三月初應大阪市立大學齋藤茂先生之邀,作了題為"大歷詩歌研究的幾個問題"的報告,與會者大多是關西地區的中唐文學會會員。然后是三月底到四月初去松山、東京兩地參加了分別由愛媛大學加藤國安先生和日本大學丸山茂先生主辦的四國、關東地區中唐文學會的分會。前者是劉禹錫集的讀書會,與會者佐賀大學古川末喜、廣島大學富永一登、杏林大學詹滿江、廣島女子大學柳川順子、久留米大學靜永健、高知大學乾源俊、姬路大學橘英范、研究生永和里加子。每人準備一詩(絕句則兩首)一文,先訓讀,然后詳細注釋、翻譯,最后說明詩的內容,一字一句,討論得很細致。后者是一個交流近期研究成果的報告會,參加者筑波大學松本肇、妹尾達彥、國學院大學赤井益久、詹滿江、學藝大學佐藤正光、二松學舍大學市川清志、靜岡大學許山秀樹。由于有我參加,丸山先生將通常的各人報告最新成果改成了介紹自己的近期研究,這樣我就更全面地了解了各位的工作。赤井益久談了最近在考慮的"中唐"之定義及年限的問題,許山秀樹根據發表的兩篇論文講了唐詩口語詞匯的研究,詹滿江宣講了新作《李義山詩所詠的亡國天子》,市川清志宣講了《中國學會報》近刊論郎士元的論文,松本肇則將自己歷年研究柳宗元的心得加以總結,作了詳細的介紹,丸山茂介紹了準備進行的唐詩小序研究的設想,佐藤正光報告的是關于《唐詩三百首》注釋的藍本。妹尾達彥是唐史學者,他研究唐代城市生活,根據官人居住坊區的分布來考察城區的構成與經濟性質,相當有趣。
此外,我還參加了川合康三先生主持的韓愈聯句讀書會,約兩個月舉行一次,參加者是近畿地區大學的學者和研究生,每次一人準備材料(日語叫擔當)。當時正讀韓愈、李正封《晚秋郾城夜會聯句》一首,一次讀八句,據說已讀了兩年!方式也是先訓讀,然后檢討書證,切磋注釋,再翻譯、串講。這樣的讀法,若干次下來就積累成一部日語的詳注譯本。而參加者在輪番搜集材料、報告、討論的過程中,也同時提高了搜集材料、讀解漢籍的能力,豐富了各方面的知識,并受到不同思考方式的刺激和啟發。作為外國文學的研究者,日本學者首先重視的是訓讀,將對文獻的正確讀解作為研究的基礎,所以花許多時間在文字的注釋和書證的搜集上。我起初對訓讀有看法,認為它會影響讀者對詩歌句法的感覺。但參加幾次讀書會后,便體會到訓讀是檢驗讀者對詩的理解程度的最簡便方法。而日本學者的細讀,也的確能深入地理解詩意。我自己平時讀詩,總是遇到不懂才看注,但現在發現,有時自以為讀懂的地方其實卻未必懂。就以《晚秋郾城夜會聯句》"農書乍討論,馬法長懸格"一聯來說,"馬法"一詞擔當者引《史記·司馬穰苴列傳》∶"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又因"懸"有異文作"廢",擔當者注懸格等于"廢格",取的書證是《史記·平準書》∶"自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臣下,取漢相,張湯用峻文決理為廷尉,于是見知之法生,而廢格沮誹,窮治之獄用矣。"《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淮南王安擁閼奮擊匈奴者雷被等,廢格明詔,當棄世。"我初看認為格乃是刑格、律令之義,疑與馬政有關,經討論翻書,查考古人注解,乃知韓愈是用陸賈《新語》"師旅不設,刑格法懸"之典,格訓止義,"懸格"即懸擱不行。于是疑義冰釋,弄清了這里取《史記》作書證不太妥當。
上面說過,中唐文學會的氣氛是很令人愉快的。彼此研究的領域相近,閱讀的書和接觸的文獻也差不多,即使原先不認識,一介紹也是神交已久的,一見如故,而一起討論和游覽又使新雨變成舊雨,初識變成故人。我最喜歡他們的合宿,就是找個大學的療養所或國家公務員度假村,包幾間房間,白天開會,晚上沐浴后換上和式的浴衣,團坐喝酒聊天,那是特別令人難忘的時刻。聊到更深,意猶未盡,一起在榻榻米上排排睡。這樣的度假村大都在山根水畔,如果是夏天,可以聽到唧唧的蟲吟。
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參加讀作品或全集的讀書會,對日語不濟的中國學者可能會成為一種折磨。我也難以忍受它緩慢的速度,一次只讀一首詩或幾句,而又聽不懂日本學者的討論--有趣的內容往往在這里,真容易倦怠。以我的想法,有問題就提出來,沒有就過去。但日本學者一般只是默默地看,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然后有人像是要給沉默添上點聲響似地提出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可能并不值得討論。非要到長時間的沉默讓人覺得不堪忍耐時,擔當人才征詢是否進入下一句。似乎大家都有一種默契,有義務讓每個人的每一句延續一定的時間。每到這時候,我就像在幼兒園已學過數字和拼音的一年級學生那樣心不在焉起來。
與中國學者相比,日本學者明顯對名物感興趣,這也許和他們中小學充分的自然知識教育有關。我覺得日本學者,不,普通人也一樣,對動植物的知識普遍比我們豐富。讀韓愈詩讀到尺蠖,川合先生問我現在叫什么,我只知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川合先生說他家院子里就有這玩藝兒。日本學者讀詩,遇到草木鳥獸必要弄清是什么東西。有次讀到鶚,議論是什么鳥,我說是一種猛禽,韓翃詩有"相期同一鶚"之句。他們馬上翻百科全書,查出它的日本名字和形態、生活習性等內容。由此我想到,孔子論學詩的意義,有一條不就是"多識草木鳥獸蟲魚之名"么?與日本學者的認真態度相比,我只有慚愧了。中國學者常會有種印象,覺得日本學者作學問太機械,把學問做得干巴巴的。其實聽他們討論草木鳥獸蟲魚的知識,是把文學的內容相當生活化了的。想想,文學本來不就是給我們一種可以吟味的生活內容么?
經過一年間的多次接觸,我深感中唐文學會是個富有生氣的年輕群體,她正在蓬勃發展。可以預見,隨著時間的推移,學會成員的學問日趨成熟,必將成為日本唐代文學界乃至中國文學界一個卓有成績的群體,他們的成果也將成為整個唐代文學研究中不可忽視的部分。也許日后回顧九十年代唐代文學研究的歷史,會更清楚地看出這群年輕學者對中唐文學研究所做的貢獻。我國學術界應該充分關注這個群體的工作。我在此遙祝他們日益精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