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學的建立
佛教傳入中國,是中國歷史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從它傳入以后,它就是中國文化
的重要因素,在宗教、哲學、文學、藝術(shù)方面有其特殊影響。
佛教的傳入及其在中國的發(fā)展
佛教傳入的確切年代是一個有爭論的問題,歷史家們?nèi)晕唇鉀Q,大概是發(fā)生在公元
一世紀上半葉。傳統(tǒng)的說法是在東漢明帝(58—75年在位)時,但是現(xiàn)在有證據(jù)說明在明
帝以前在中國已經(jīng)聽說有佛教了。爾后佛教的傳播是一個漫長而逐步的過程。從中國的
文獻資料看,在公元一、二世紀,佛教被人認為是有神秘法術(shù)的宗教,與陰陽家的和后
來道教的神秘法術(shù)沒有多大不同。
在二世紀,有一個說法是,佛不過是老子弟子而已,這個說法在一定范圍內(nèi)傳開了。
這個說法是受到《史記·老子列傳》的啟發(fā),其中說老子晚年出關(guān),“莫知其所終”。
道家中的熱心人就這句話大加發(fā)揮,創(chuàng)作了一個故事,說老子去到西方,到達印度,教
了佛和其他印度人,總共有二十九個弟子。這個說法的含意是,佛經(jīng)的教義不過是《道
德經(jīng)》即《老子》的外國變種罷了。
在三、四世紀,比較有形上學意義的佛經(jīng),翻譯的更多了,對佛學的了解也進了一
步。這時候認為,佛學很像道家哲學,尤其是莊子哲學,而不像道教。佛學著作往往被
人用道家哲學的觀念進行解釋。這種方法叫做“格義”,就是用類比來解釋。
這樣的方法、當然不會準確,容易造成曲解。于是在五世紀、這時候翻譯的佛經(jīng)大
量地迅速地增加了,這才堅決不用類比解釋了。可是仍然存在這樣的情況,就是五世紀
的佛學大師,甚至包括印度來的鳩摩羅什在內(nèi),繼續(xù)使用道家的術(shù)語,諸如“有”、
“無”、“有為”、“無為”,來表達佛學的觀念。這樣做與類比解釋不同,后者只是
語詞的表面相似,前者則所用語詞與其表達的觀念有內(nèi)在聯(lián)系。所以從這些著作的內(nèi)容
來判斷,作者們繼續(xù)使用道家術(shù)語,并沒有造成對佛學的誤解或曲解,倒是造成印度佛
學與道家哲學的綜合,導致中國形式的佛學的建立。
這里必須指出:“中國的佛學”與“在中國的佛學”,二者所指的不一定是一回事,
即不一定是同義語。因為佛教中有些宗派,規(guī)定自己只遵守印度的宗教和哲學傳統(tǒng),而
與中國的不發(fā)生接觸。相宗,又稱唯識宗,就是一個例子。相宗是著名的到印度取經(jīng)的
玄奘(596—664年)引進中國的。像相宗這樣的宗派,都只能叫做“在中國的佛學”。它
們的影響,只限于少數(shù)人和短暫的時期。它們并沒有進入廣大知識界的思想中,所以在
中國的精神的發(fā)展中,簡直沒有起作用。
“中國的佛學”則不然,它是另一種形式的佛學,它已經(jīng)與中國的思想結(jié)合,它是
聯(lián)系著中國的哲學傳統(tǒng)發(fā)展起來的。往后我們將會看到,佛教的中道宗與道家哲學有某
些相似之處。中道宗與道家哲學相互作用,產(chǎn)生了禪宗。禪宗雖是佛教,同時又是中國
的。禪宗雖是佛教的一個宗派,可是它對于中國哲學、文學、藝術(shù)的影響,卻是深遠的。
佛學的一般概念
隨著佛教的傳入中國,有些人為佛經(jīng)的漢譯作了巨大的努力。小乘、大乘的經(jīng)文都
翻譯過來了,但是只有大乘在中國的佛學中獲得永久的地位。
總地說來,大乘佛學對中國人影響最大者是它的宇宙的心的概念,以及可以稱為它
的形上學的負的方法。對這些進行討論之前,必須首先考察一下佛學的幾個一般概念。
雖說佛教有許多宗派,每個宗派都提出了某些不同的東西,可是所有的宗派一致同
意,他們都相信“業(yè)”的學說。業(yè),通常解釋為行為,動作。但是業(yè)的實際含義更廣,
不只限于外部的行動,而且包括一個有情物說的和想的。照佛學的說法,宇宙的一切現(xiàn)
象,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個有情物的宇宙的一切現(xiàn)象,都是他的心的表現(xiàn)。不論何時,
他動,他說,以至于他想,這都是他的心做了點什么,這點什么一定產(chǎn)生它的結(jié)果,無
論在多么遙遠的將來。這個結(jié)果就是業(yè)的報應(yīng)。業(yè)是因,報是果。一個人的存在,就是
一連串的因果造成的。
一個有情物的今生,僅只是這個全過程的一個方面。死不是他的存在的終結(jié),而只
是這個過程的另一個方面。今生是什么,來自前生的業(yè);今生的業(yè),決定來生是什么。
如此,今生的業(yè),報在來生;來生的業(yè),報在來生的來生;以至無窮。這一連串的因果
報應(yīng),就是“生死輪回”。它是一切有情物的痛苦的主要來源。
照佛學的說法,這一切痛苦,都起于個人對事物本性的根本無知。宇宙的一切事物
都是心的表現(xiàn),所以是虛幻的,暫時的,可是無知的個人還是渴求它們,迷戀它們。這
種根本無知,就是“無明”。無明生貪嗔癡戀;由于對于生的貪戀,個人就陷入永恒的
生死輪回,萬劫不復。
要逃脫生死輪回,唯一的希望在于將“無明”換成覺悟,覺悟就是梵語的“菩提”。
佛教一切不同的宗派的教義和修行,都是試圖對菩提有所貢獻。從這些對菩提的貢獻中,
個人可以在多次再生的過程中,積累不再貪戀什么而能避開貪戀的業(yè)。個人有了這樣的
業(yè),其結(jié)果就是從生死輪回中解脫出來,這種解脫叫做“涅盤。
那么,涅盤狀態(tài)的確切意義是什么呢?它可以說是個人與宇宙的心的同一,或者說
與所謂的佛性的同一;或者說,它就是了解了或自覺到個人與宇宙的心的固有的同一。
他是宇宙的心,可是以前他沒有了解或自覺這一點。佛教的大乘宗派,中國人稱作性宗
的,闡發(fā)了這個學說。(在性宗中,性和心是一回事。)在闡發(fā)之中,性宗將宇宙的心的
觀念引入了中國思想。所以性宗可譯為SchoolofUniversalMind(“宇宙的心”宗)。
佛教大乘的其他宗派,如中國人稱為空宗,又稱為中道宗的,卻不是這樣描述涅盤
的。它們的描述方法,我稱之為負的方法。
二諦義
中道宗提出所謂“二諦義”,即二重道理的學說:認為有普通意義的道理,即“俗
諦”;有高級意義的道理,即“真諦”。它進一步認為,不僅有這兩種道理,而且都存
在于不同的層次上。于是低一層次的真諦,在高一層次就只是俗諦。此宗的大師吉藏(5
49—623年),描述此說有如下三個層次的“二諦”:
(l)普通人以萬物為實“有”,而不知“無”。諸佛告訴他們,萬物實際上都是“無”,
“空”。在這個層次上,說萬物是“有”,這是俗諦;說萬物是“無”,這是真諦。
(2)說萬物是“有”,這是片面的;但是說萬物是“無”,也是片面的。它們都是片
面的,因為它們給人們一個錯誤印象:“無”只是沒有了“有”的結(jié)果。殊不知事實上
是,“有”同時就是“無”。例如,我們面前的桌子,要表明它正在停止存在,并不需
要毀掉它、事實上。它無時無刻不是正在停止其存在。其原因在于,你開始毀桌子,你
所想毀的桌子已經(jīng)停止存在了。此一刻的桌子不再是前一刻的桌子了。桌子只是看著好
像前一刻的桌子。因此在二諦的第二層次上,說萬物是“有”與說萬物是“無”,都同
樣是俗諦。我們只應(yīng)當說,不片面的中道,在于理解萬物非有非無。這是真諦。
(3)但是,說“中道”在于不片面(即非有非無),意昧著進行區(qū)別。而一切區(qū)別的本
身就是片面的。因此在第三層次上,說萬物非有非無,說“不片面的中道”即在于此,
這些說法又只是俗諦了。真諦就在于說:萬物非有非無,而又非非有非非無;中道不片
面,而又非不片面(說見《二諦章》卷上,載《大藏經(jīng)》卷四十五)。
由以上所用的“有”“無”二字,當時的思想家可以看出或者感到,佛學討論的中
心問題,與道家討論的中心問題,有相似之處,都是突出“有,無”二宇。當然,一深
入分折,就知道這種相似在某些方面是表面的相似;可是,在道家將“無”說成“超乎
形象”,佛家將“無”說成“非非”的時候,卻是真正的相似。
還有一個真正相似之處:佛教此宗與道家所用的方法,以及用這種方法所得的結(jié)果,
都是相似的。這種方法是,利用不同的層次,進行討論。一個層次上的說法,馬上被高
一層次上的說法否定了。我們在第十章已經(jīng)看到,《莊子·齊物論》所用的也是這種方
法,它就是以上剛才討論的方法。
一切都否定了,包括否定這個“否定一切”,就可以達到莊子哲學中相同的境界,
就是忘了一切,連這個“忘了一切”也忘了。這種狀態(tài),莊子稱之為“坐忘”,佛家稱
之為“涅盤”。我們不可以問佛教此宗,涅盤狀態(tài)確切地是什么,因為,照它說的,達
到第三層次的真諦,就什么也不能說了。
僧肇的哲學
公元五世紀,在中國的佛教此宗大師之一是鴻摩羅什。他是印度人,出生的國家則
在今新疆省內(nèi)。他于401年到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在此定居,直到413年逝世。在這十
三年中,他將許多佛經(jīng)譯為漢文。教了許多弟子,其中有些人很出名,很有影響。這一
章只講他的兩個弟子:僧肇和道生。
僧肇(384—414年),京兆(今西安附近)人。他先研究老莊,后來成為鴿摩羅什弟子。
他寫了幾篇論文,后人輯成一集,稱為《肇論》。《肇論》第二論是《不真空論》,其
中說:“然則萬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無。有其所以不有,故雖有而非有;有
其所以不無、故雖無而非無。……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豈待緣而后有哉?
譬彼真無,無自常無,豈待緣而后無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緣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
萬物若無,則不應(yīng)起,起則非無。……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無,事象既形。象
形不即無。非真非實有。然則不真空義,顯于茲矣。”(見《大藏經(jīng)》卷四十五)
《肇論》的第一論題為《物不遷論》,其中說:“夫人之所謂動者、以昔物不至今,
故曰動而非靜。我之所謂靜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放曰靜而非動。動而非靜,以其不來;
靜而非動,以其不去。……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嘗無;責向物于今,于今未嘗有。……
是謂昔物自在昔,不從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從昔以至今。……果不俱因,因因而
果。因因而果,因不昔滅;果不俱因,因不來今。不滅不來,則不遷之致明矣。”(同上)
意思就是說,萬物每刻都在變化。在任何特定的時刻存在的任何事物,實際上是這
個時刻的新事物,與過去存在的這個事物,不是同一個事物。《物不遷論》中還說:
“梵志出家,白首而歸,鄰人見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猶昔人,非昔人
也。’”梵志每時每刻存在著。此刻的梵志不是從過去來的梵志;過去的梵志,不是從
現(xiàn)在回到過去的梵志。從每物每時變化來看,我們說有動而無靜;從每物此時尚在來看,
我們說有靜而無動。
僧肇的理論,具體化了第二層次的二諦。在這個層次上,說萬物是有是靜,說萬物
是無是動,都是俗諦。說萬物非有非無,非動非靜,是真諦。
僧肇還提出了論證,具體化了第三層次即最高層次的二諦。這些論證見于《肇論》
的《般若無知論》。僧肇把“般若”描寫成圣智,可是他又說圣智實際上是無知。因為
要知某一事物,就要選出這個事物的某一性質(zhì),以此性質(zhì)作為知的對象。但是圣智是要
知“無”,它“超乎形象”,沒有性質(zhì),所以“無”根本不能成為知的對象。要知“無”,
只有與“無”同一。這種與“無”同一的狀態(tài),就叫做涅盤。涅盤和般若,是一件事情
的兩個方面。正如涅盤不是可知之物,般若是不知之知(說見《般若無知論》,載《大藏
經(jīng)》卷四十五)。所以在第三層次上,什么也不能說,只有保持靜默。
道生的哲學
僧肇三十歲就死了,否則他的影響會更大。道生(434年卒),鉅鹿(今河北省西北部)
人,寓居彭城(在今江蘇省北部),與僧肇在鴻摩羅什門下同學。他學識淵博,穎悟而雄
辯,據(jù)說講起佛學來,頑石為之點頭。晚年在廬山講學,廬山是當時佛學中心,高僧如
道安(385年卒)、慧遠(416年卒)都在那里講過學。道生提出許多理論,又新又革命,曾
被一些保守的和尚趕出了南京。
道生提出的理論中,有“善不受報”義,原文已失傳。僧(518年卒)編的《弘明集》,
收有慧遠的《明報應(yīng)論》,這篇論文可能代表道生觀點的某些方面,因為它也講善不受
報。其總的思想是,將道家“無為”、“無心”的觀念應(yīng)用于形上學。無為的意思并不
是真正無所作為,而是無心而為。只要遵循無為、無心的原則,對于物也就無所貪戀迷
執(zhí)。即使從事各種活動,也是如此。既然“業(yè)”而受報,是由于貪戀和迷執(zhí),現(xiàn)在沒有
貪戀和迷執(zhí),當然“業(yè)”不受報了(《弘明集》卷五,載《大藏經(jīng)》卷五十二)。慧遠的
這個理論,無論與道生原意是否相同,也是道家理論向佛家形上學的擴展。道家的“無
為”、“無心”原來只有社會倫理的意義,進入了佛學就有形上學的意義了,這一點是
很有趣的。由此看來,它確實是中國佛學的一個重要發(fā)展,后來的禪宗就是遵循這個發(fā)
展而發(fā)展的。
道生提出的理論中,還有“頓悟成佛”義,原文亦失傳,謝靈運(433年卒)的《辯宗
論》闡述了道生此義。頓悟成佛的理論,與漸修成佛的理論相對立。后者認為,只有通
過逐步積累學習和修行、即通過積學,才能成佛。道生、謝靈運都不否認積學的重要性,
但是他們認為,積學的工夫不論多么大,也只是一種準備工夫,積學的本身并不足以使
人成佛。成佛是一瞬間的活動,就像是躍過鴻溝。要么是一躍成功,達到彼岸,剎那之
間完全成佛;要么是一躍而失敗,仍然是原來的凡夫俗子。其間沒有中間的步驟。
“頓悟成佛”義的理論根據(jù)是,成佛就是與“無”同一,也可以說是與宇宙的心同
一。由于“無”“超乎形象”,“無”自身不是一“物”,所以無不可能分成一部分、
一部分。因此不可能今天修得它的一部分,明天修得它的另一部分。同一,就是與其全
體同一。少了任何一點,就不是同一。
關(guān)于這個問題,謝靈運與其他人有許多辯論,《辯宗論》都有記載。有個和尚名叫
僧維,問道:學者若已經(jīng)與“無”同一,當然不再說“無”了,但是他若要學“無”,
用“無”除掉“有”,那么,這樣學“無”豈不是漸悟的過程嗎?謝靈運回答道:學者
若仍在“有”的境界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學,不是悟。當然,學者要能夠悟,必須首
先致力于學。但是悟的本身一定是超越了“有”。
僧維又問;學者若致力于學,希望借此與“無”同一,他是否會逐漸進步呢?如果
不逐漸進步,他又何必學呢?如果是逐漸進步,豈不就是漸悟嗎?謝靈運答:致力于學,
在壓制心中的污垢方面,會有積極效果。這樣的壓制,好像是消滅了污垢,實際上并沒
有消滅。只有一旦頓悟,才能“萬滯同盡”。
僧維又問:學者若致力于學,能否與“無”暫同呢?如果能夠,暫同也勝于完全不
同,這豈不就是漸悟嗎?謝靈運答:這樣的暫同、只是假同。真同在本性上是永久的。
把暫同當成真同,就跟把壓制心中的污垢當成消滅心中的污垢,是一樣的謬誤。
《辯宗論》附有道生的《答王衛(wèi)軍書》,這封信完全贊成謝靈運的論點。《辯宗論》
載在道宣(596—667)編的《廣弘明集》中(卷十八、載《大藏經(jīng)》卷五十二)。
道生還有一個理論,主張“一切眾生,莫不是佛,亦皆涅盤”(《法華經(jīng)疏》),即
每個有感覺的生物都有佛性,或宇宙的心。他的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論文也失傳了,他這方
面的觀點還散見于幾部佛經(jīng)的注疏里。從這些注疏看來,他認為眾生都有佛性,只是不
認識自己有佛性。這就是“無明”。這種“無明”使之陷人生死輪回。因此他必須首先
認識到他有佛性,佛性是他本性里面本有的,然后通過學習和修行,自己“見”自己的
佛性。這個“見”便是頓悟,因為佛性不可分,他只能見其全體,或是毫無所見。這樣
的“見”也就意味著與佛性同一,因為佛性不是可以從外面看見的東西。這個意思就是
道生所說的“返迷歸極,歸極得本”。(《涅盤經(jīng)集解》卷一)得本的狀態(tài),就是涅盤的
狀態(tài)。
但是,涅盤并不是外在于、迥異于生死輪回,佛性也不是外在于、迥異于現(xiàn)象世界。
一旦頓悟,后者立刻就是前者。所以道生說:“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遠更求之
也。斯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實為悟矣。”(語出僧肇《維摩經(jīng)注》卷七)佛家用“到彼岸”
的比喻,表示得涅盤的意思。道生說:“言到彼岸:若到彼岸,便是未到。未到、非末
到,方是真到。此岸生死,彼岸捏盤。”(同上,卷九)他還說:“若見佛者,未見佛也。
不見有佛,乃為見佛耳。”(同上)
這大概也就是道生的佛無“凈土”論的意思。這是他的又一個理論。佛的世界,就
正在眼前的這個世界之中。
有一篇論文題為《寶藏論》,傳統(tǒng)的說法說是僧肇所作,很可能不是他作的。其中
說:“譬如有人,于金器藏中,常觀于金體,不睹眾相。雖睹眾相,亦是一金。既不為
相所感,即離分別。常觀金體。無有虛謬。喻彼真人,亦復如是。”(《大藏經(jīng)》卷四十
五)意思是說:假設(shè)有個人在貯藏金器的寶庫內(nèi),看見了金器,但是沒有注意金器的形狀。
或者即使注意了金器的形狀,他還是認出了它們都是金子。他沒有被各種不同的形狀所
迷感,所以能夠擺脫它們的表面區(qū)別。他總是看得出它們內(nèi)含的本質(zhì)是金子,而不為任
何幻象所苦。這個比喻說明了真人是什么。
這個說法,可能不是出于僧肇;但是作為比喻,后來佛家經(jīng)常使用。佛性的實在性
本身就是現(xiàn)象世界,正如金器的本身就是金子。現(xiàn)象世界之外別無實在性,正如金器之
外別無金子。有些人,由于“無明”,只見現(xiàn)象世界,不見佛性的實在性。另有些人,
由于覺悟,見到佛性,但是這個佛性仍然是現(xiàn)象世界。這兩種人所見的都是同一個東西,
但是覺悟的人所見的,與無明的人所見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就是中國佛學常說
的:“迷則為凡,悟則為圣。”
道生的理論中,還有“一闡提人(即反對佛教者)皆得成佛”義。這本是一切有情皆
有佛性的邏輯結(jié)論。但是這與當時所見的《涅盤經(jīng)》直接沖突,由于道生提出此義,就
將他趕出首都南京。若干年后,當大本《涅盤經(jīng)》譯出后,其中有一段證實了道生此義。
慧皎(554年卒)在道生的傳記中寫道;“時人以生推闡提得佛,此語有據(jù);頓悟、不受報
等,時亦憲章。”(《高僧傳》卷七)
慧皎還告訴我們,道生曾說;“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人理則言息。……
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同上)這也就是《莊子》說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
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莊子·外物》)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把用詞叫
做“言筌”。按照這個傳統(tǒng),最好的言說是“不落言筌”的言說。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在吉藏“二諦義”中,到了第三層次,簡直無可言說。在第三層次,
也就沒有落入言筌的危險。可是道生說到佛性時,他幾乎落入言簽,因為他把它說成了
“心”,他給人一種印象:定義的限制還可以加之于它。在這方面,他是受了《涅盤經(jīng)》
的影響,《涅盤經(jīng)》很強調(diào)佛性,所以他接近性宗(“宇宙的心”宗)。
由此可見,在道生時代,已經(jīng)為禪宗作了理論背景的準備,在下一章便知其詳。可
是禪宗的大師們,仍然需要在這個背景上,把本章所講的各項理論,納入他們的高浮雕
之中。
在以上所說的理論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幾百年后的新儒家的萌芽。道生的人皆可以成佛
的理論,使我們想起孟子所說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孟子也說: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但是孟子所說的
“心”、”性”,都是心理的,不是形上學的。沿著道生的理論所提示的路線,給予心、
性以形上學的解釋,就達到了新儒家。
“宇宙的心”的觀念,是印度對中國哲學的貢獻。佛教傳入以前,中國哲學中只有
“心”,沒有“宇宙的心”。道家的“道”,雖如老子所說,是“玄之又玄”,可是還
不是“宇宙的心”。在本章所講的時期以后,在中國哲學中,不僅有“心”,而且有
“宇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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