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奔吳路在何方
春秋晚期楚人伍子胥奔吳的行進路線,《左傳》、《國語》、《史記》等經典歷史著作都有明確記載,兩千多年來史家沒有任何異議。然而云夢縣地方史志卻有另說,赫然記載著伍子胥經由云夢城西到城東一線奔吳的“歷史”,把伍子胥 逃離楚國后 輾轉多國、跋涉千里的奔吳路線,微縮到云夢城一帶僅十多公里的路段。更令人咋舌的是 ,近年竟然有人把經過地名普查、政府備案、受法律保護的地名,也按照這些造假的“歷史”擅自進行更改,造成不必要的混亂。那么伍子胥到底是否經由云夢奔吳,本文就此進行辨析。
一、伍子胥是精英不是傻瓜
楚平王的佞臣費無極誣陷太子建和他的老師伍奢里通外國,在北部邊境軍事重鎮城父(今河南平頂山以北)叛楚。楚平王急召伍奢審問,并將伍奢下獄。接著又派城父司馬奮揚去殺害太子建,司馬奮揚不忍心殺害無辜,暗地派人給太子建報信,太子建逃往宋國。費無極又慫恿楚平王急召伍奢的兩個兒子伍尚、伍員(子胥),妄圖將伍氏父子一網打盡,斬草除根。伍氏兄弟在生死抉擇面前意見相左,伍尚堅決應召救父,歸郢后與伍奢一同被斬;伍子胥識破費無極的詭計,張弓搭箭對使者,使者不敢進,伍子胥乘機逃離了楚國,追隨太子建亡命于宋。不久宋國發生內亂,宋人請求楚平王出兵干涉,太子建和伍子胥被迫奔鄭。鄭國飽受晉、楚兩大國的蹂躪,不敢得罪楚平王,便把這個麻煩委婉地推向了晉國。晉國對鄭國在晉、楚之間推行“唯強是從”,左右逢源的外交政策不滿,便教唆太子建顛覆鄭國。太子建政治上不成熟,冒失行事,不料事泄,被鄭人所殺。伍子胥見事不祥,帶著太子建的幼孤王孫勝,經黃淮諸小國南下奔吳,最后到了吳、楚邊界昭關(今安微省含山縣小峴山上)。昭關是楚國邊關,軍警戒備森嚴,盤查嚴密,伍子胥和王孫勝喬裝步行才蒙混過關,終于到達吳國。這就是《史記》所記敘的伍子胥奔吳路線。然而云夢地方史志卻說什么伍子胥是從云夢城西伍架山到城東伍洛鎮一線奔吳的,還將沿途村莊名牽強附會地與伍子胥掛鉤,編造出許多庸俗拙劣的“歷史”故事,特別是把云夢與孝感交界的辛安寺說成是楚國與吳國的邊界,說什么伍子胥跨過了辛安寺就進入了吳國(孝感竟然是吳國),就心安了,于是將辛安寺改為“心安寺”。這是什么歷史?完全是胡編的滑稽戲。然而盡管滑稽,但由于是以地方歷史形態出現的,具有極大欺騙性,誤導不知就里的人們信以為真,在重建辛安寺時,竟將通過地名普查確認的歷史文化遺產辛安寺命名為“心安寺”。
伍子胥抗命外逃,成為楚平王的心腹大患,楚平王懸重賞緝捕他,賞格是:“賜粟伍萬石,爵執珪”。這是上卿和附庸國君的待遇。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形勢對伍子胥是十分不利的,他怎么會在逃離楚國后又冒險返回楚國腹地云夢來奔吳呢?
春秋時與楚爭霸中原的勁敵先是齊,后是晉,齊、晉均在楚的北面,因而楚對北部邊境的設防特別重視。早在楚文王二年(公元前688年),楚國就在北部邊境筑起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道長城。后又向北大步推進,直達今河南中部,建起了外圍防線,也就是太子建和伍氏父子鎮守的城父防線。楚王心目中的“重中之重”是“申息之北門”,即今河南省南陽以北至信陽以北一線。公元前611年,楚國內發生大饑荒,庸人和麇人乘機率群蠻、百濮叛楚,楚莊王急調各地兵馬平叛,唯獨“申息之北門不啟”,不調申息防線的部隊,以免向中原各國敞開了北大門。可見楚王對北部邊境設防何等重視。此外還有楚人賴以強根固本的天然屏障“三關”(今稱武勝關、平靖關、黃峴關)。費無極是殘害忠良的高手,他既然懸重賞捉拿伍子胥,就必然對其關隘城池、交通要道、邊防哨卡等作相應的警戒部署,昭關就是明顯例證。如果伍子胥的智力不發生故障,他是決不會以生命為代價回楚國內地試探楚平王、費無極警戒部署的嚴密性的。
這里不得不涉及鄖城的問題。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在其力作《云夢與云夢澤》一文中插了一幅地圖,標示春秋鄖國都城鄖城即今云夢城。楚滅鄖后,鄖城是楚國最理想的東進出發地。這樣至關重要的戰略重地,當然也是楚王警力部署的重點。天涯何處不通吳?伍子胥硬要到荊楚腹地的鄖城來奔吳,豈非自投羅網!伍子胥政治敏感性極強,尤其精通韜略,對政治、軍事均富遠見卓識,實為春秋晚期不可多得的精英。他既是精英,又曾隨太子建及其父兄經營楚北防務,當對荊楚關山城池了如指掌,特別像鄖城這樣的戰略要地,在他的頭腦中決不是盲區。說伍子胥來云夢奔吳,無異于譏笑他是個地理知識的盲人,飛蛾投火的傻瓜。果真伍子胥來到了云夢,等著他的只能是跟他父兄一樣的命運,奔吳之事也就休矣。
二、伍子胥姓羋不姓伍
造假歷史者把伍子胥的籍貫附會于今應城市伍架山,說楚王下令抄斬伍家滿門,伍子胥急忙東渡府河,經伍姓街,越云夢城,過女兒港,闖伍洛寺,然后進入孝感地界就到了吳國。伍家山的伍姓村民都成了楚王追捕的“皇犯”,為避楚難,伍姓村民當夜改為“黃”姓,因此,這個村就叫“一夜黃”等等。
這些說法煞有介事。殊不知伍子胥并不姓伍,而是姓羋,與楚王同姓。“伍”是他的氏,不是他的姓。或許有人會問,難道姓與氏還有區別?不錯,確有區別。先秦時期的姓與氏不是一碼事,二者的起源、社會功能都不一樣。姓起于女系,其社會意義是“別婚姻”,即同姓不能通婚,異姓方可通婚。氏起于男系,其作用是“別貴賤”,因此,“貴者有氏,賤者有名無氏”。先秦時期,中華大地上就是推行這種世卿世祿的貴族政治。那時的最高統治者周天子,周天子按他們的標準,立所謂有“功德”的人為諸侯,諸侯以字為謚號,其后人便以謚號為氏族,也有以封地為氏族的。伍子胥的伍氏是從他曾祖父伍參那里承襲下來的。伍參是楚莊王時的大夫,有膽有識。莊王即位三年不理朝政,伍參以他特有的政治智慧諷諫楚莊王勤政,促使楚莊王全身心地投入強楚爭霸大業。在楚莊王爭霸中原的決定性戰役——邲之戰中,伍參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因此,名聲顯赫,聞達于諸侯。伍參的后人便以“伍”為氏。氏是當時的政治身份,氏族就是貴族。當時的統治者任用官吏,選拔人才,只在氏族成員中選拔;換句話說就是只選拔任用達官顯貴的嫡裔為官,其它非氏族成員則與官無緣。貴族政治決定了伍氏家族成員只能是伍參的后人,其它任何人都不能成為伍氏家族人。所謂“一夜黃”純屬無稽之談。
那么伍架山何以名“伍”呢?原來此山共有五座山頭,應城方言稱“座”為“架”,因此該山名為伍架山。伍架山的西南麓有6個黃姓自然村,叫伍山行政村,就是造假人津津樂道的“一夜黃”。如果伍山村的村民果真是伍子胥的后裔,他們一定會以英雄之后而感到驕傲和自豪,早就恢復“伍”姓了。可是事實恰恰相反,伍山人對“一夜黃”之說頗不以為然,誰要說他們“一夜黃”,他們就會反感,并表示憤慨。由此可見伍架山與伍子胥僅是一個“伍”字的偶然巧合,伍山的黃姓村民與伍子胥既不同姓,也非同氏,與伍子胥沒有任何關系。
先秦時的姓與氏還有一個不同點,即姓是一成不變的,而氏在保持其原有政治身價不變的情況下,其稱謂可以隨著政治地位和封地的變化而變化。例如伍子胥的祖父伍舉,早年稱伍舉,后來得以遷升,受封于椒邑,又稱他椒舉。其父伍奢曾任連尹(楚國主管射事的大夫),又稱他連尹奢。其兄伍尚受封于棠邑,人稱棠君尚。伍子胥奔吳后,受封于申邑,《國語》稱他申胥。其子為避吳難,以王孫氏適齊。這說明“伍”并非伍氏家族一以貫之的唯一稱謂。造假歷史者把“伍”當作一成不變的姓與伍子胥掛靠,并加以穿鑿附會,暴露了他們對先秦時姓氏差別的無知。
或許有人會問,為什么現在的姓氏是合一的呢?如選舉排名次往往“以姓氏筆劃為序”。這是秦始皇的功勞。秦國早在商鞅變法時就廢除了傳統的世卿世祿制度,推行耕戰政策,對作戰立功者和農業生產貢獻大的人實行重獎,授官賜爵,這就使氏族特權制度喪失了政治基礎。這是一個歷史性的進步,秦國也因此而強盛起來,進而統一了全中國。秦統一后,以郡縣制取代了分封制。從此,氏族特權制便在中華大地上銷聲匿跡了。隨之而來的是姓氏合一的變化。秦漢以后,“或言姓,或言氏,或兼言姓氏”。司馬遷順應了這一變化,他寫《史記》時,開了姓氏合一的先河,后人因襲至今。
三、女兒港的傳說源于小說
造假歷史者,總是以云夢女兒港的傳說作伍子胥從云夢奔吳的證據。其實女兒港的傳說并非真正的民間傳說,而是云夢造假文人從小說中剽竊來的故事片斷。《東周列國志》第七十三回中有這樣的描寫:“伍員(奔吳)行至溧陽,餒而迄食。遇一女子,方浣紗于瀨水之上,呂中有飯……伍員曰:‘某在窮途,愿乞一食以自活……’女子抬頭,見伍員狀貌魁偉,乃曰:‘妾觀君之貌,似非常人,寧以小嫌,坐視窮途’!于是發其簞,取盎漿,跪而進之……(伍員)臨行謂女曰:‘……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伍員別去,行數步,回頭視之,此女抱一大石自投瀨水而死。”這則故事不見于史。無獨有偶,清道光年間編纂的《云夢縣志略》載:“世傳伍員奔吳,遇女浣紗,問路囑女曰:‘后有追者,慎勿言也,女抱石自沉,以釋員疑,’故港名女兒”。請看:二者的人物雷同——均為伍子胥奔吳途中遇浣紗女;事因一樣——都是伍子胥囑浣紗女“勿言”;結果無二——皆是浣紗女抱石自沉;僅將“瀨水”改為“女兒”,移花接木,便大功告成。二者如此雷同,剽竊已是不爭的事實。那么究竟是云夢縣志剽竊小說,還是小說取材于云夢縣志?時間老人最公正、最權威,許多歷史疑案往往由時間老人一錘定音。云夢縣第一部縣志成書于明萬歷十六年,而“列國”故事早在元代就以話本的形式流傳于世。明嘉靖年間,余邵魚將“列國”故事平話本撰輯成《列國志傳》,刊行于世。此后雖經馮夢龍、蔡元放等人改訂,但均未增加新的內容,僅加了些批語和評論,刪除了一些故事,改書名為《東周列國志》而已。云夢第一部縣志比“列國”故事平話本晚出300年,比《列國志傳》至少晚出半個世紀,顯然是云夢縣志剽竊了小說。剽竊小說情節冒充地方歷史,無史德可言,實不可取。然而云夢某些人卻如獲至寶,樂此不疲,實在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