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佺期獄中詩論析
內容提要:沈佺期的七首獄中詩作于武周長安四年(704年)被誣下獄時,因為有深切、痛苦的生命體驗,所以比起他的那些形式綺靡華艷、內容空洞無物的應制詩來,感情較為真摯充沛,語言也平易自然。
關鍵詞:沈佺期;獄中詩;內容;藝術特色
作者簡介:李亞琦,安徽大學中文系2004級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沈佺期(約656-約714),字云卿,相州內黃人。唐高宗上元二年(675)進士及第,官至太子詹事。其詩與宋之問齊名,多應制之作。律體謹嚴精密,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為律詩的定型作出了重要貢獻。武周長安四年,沈佺期以考功員外郎受賕下獄。據當代學者考辯,這次“受賕”事件當是一樁冤案。在獄中,他作詩七首,反復為自己辯誣。認為這完全是一樁“事間拾虛證,理外存枉筆”的冤假錯案,是由于自己“平生守直道,遂為眾所嫉”造成的。佺期在獄中一年仍“劾未究”。即未能定罪結案,次年二月才因附二張而流放,看來,控方的證據一定十分薄弱,佺期說是“千謗無片實”也并非夸大。①另據《全唐文》卷四十四顏真卿《朝議大夫贈梁州都督上柱國徐府君(秀)神道碑銘》:“年十五,為崇文生應舉,考功員外郎沈佺期再試《東堂壁畫賦》,公援筆立成,沈公駭異之,遂擢高第?!盵1]卷四四○徐浩《唐尚書右丞相中書令張公(九齡)神道碑》:“弱冠鄉試進士,考功郎沈佺期尤所激揚,一舉高第?!盵2]從這兩件事情來看,沈佺期做考功員外郎時頗能知人善任。“受賕”一事當為他人所誣。他的這七首獄中詩因為有了深切、痛苦的生命體驗,所以比起那些形式綺靡華艷、內容空洞無物的應制詩來,感情較為真摯充沛,語言也平易自然。下面就其詩詳細論之。
《被彈》作于長安四年夏沈佺期初以“考功受賕”被劾下獄時,詩中具體描寫了他下獄的經過和獄中見聞,并竭力為自己辨白。詩中寫到他因稟性正直而招人嫉妒被誣下獄:“平生守直道,遂為眾所嫉……萬鑠當眾怒,千謗無片實?!睂應z吏的兇殘狠暴:“劾吏何咆哮,晨夜聞撲抶?!睂應z中環境的極度惡劣及身心所遭受的創傷:“窮困多垢膩,愁坐繞蟣虱。三日唯一飯,兩旬不再櫛。是時盛夏中,;嘆赫多瘵疾。瞠目勉欲閉,喑嗚氣不出……”詩的結尾處同他所作的其他獄中詩一樣,寄希望于皇帝明鑒,奸佞被除。
《枉系二首》略似駱賓王的《在獄詠蟬》,都是用文學典故寄托自己的懷抱,感傷身世,“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倍叶送且驗楸蝗苏_陷貪污受賄而下獄。不同處在于駱賓王在詩中正用卓文君《白頭吟》和“南冠楚囚”的典故。相傳西漢司馬相如對卓文君愛情不專,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傷:“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瘪樫e王在該詩里,是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義。希望自己的冤屈能為皇帝所了解,早日脫卻牢獄之苦?!俺簟钡涑觥蹲髠鳌こ晒拍辍贰皶x侯觀于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使稅之。召而吊之。再拜稽首,問其族,對曰:‘泠人也。’公曰:‘能樂乎?’對曰:‘先人之職官也,敢有二事?’使與之琴,操南音……公語范文子,文子曰:‘楚囚,君子也。’”[3]南冠即楚冠,楚人鐘儀囚于晉,仍然戴南冠,彈奏南國的音樂,范文子稱贊這是君子之行。駱賓王在詩中寫到“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乃是以“楚囚”自比,既表現自己的志行高潔,又借秋蟬凄苦悲切之音,抒寫了他身世的飄零,處境的落寞,心情的哀傷。沈佺期則不同,他是以古人與自己相比,寫自己遭際的悲慘遠甚于古人。周公雖被成王懷疑,還有《鴟鸮》一詩表達自己的忠誠和冤屈:“吾憐姬公旦,非無鴟鸮詩……”;公冶長深陷囹圄,孔子卻對他信任有加,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昔日公冶長,非罪遇縲紲。圣人降其子,古來嘆獨絕。”而對沈佺期來說,自己無故遭罪,卻無人為其鳴怨,相比之下,境地更加悲慘:“我無毫發暇,苦心懷冰雪。今代多秀士,誰能繼明轍?”
《同獄者嘆獄中無燕》以獄中無燕,將一片怨情寄于燕子身上,在詩人看來,似乎燕子也有了勢利之心,不愿來到這叢棘之地:“何許乘春燕,多知辨夏臺。三時欲并盡,雙影未嘗來?!薄盁o燕”只是一個緣頭,無人來救才是沈佺期心中的真實想法。
《移禁司刑》則從少時參加鄉貢,踏入仕途說起,開始對往事的深情回憶:“疇昔參鄉賦,中年忝吏途。丹唇曾學史,白首不成儒……”繼而說到自己的純潔正直:“任直翻多毀,安身遂少徒…….”并感嘆世態的炎涼,人情的淡?。骸拔锴闋恳蟹?,人事限榮枯。門客心誰在,鄰交跡倘無……”這首詩作于長安四年的秋日,沈佺期在獄中的時間也已很久了,而且由御史臺獄轉至司刑寺獄,似乎案情十分嚴重。所以詩中流露出來的心情較之前幾首要黯淡了許多。眼界也從對下獄本事的激憤怨恨轉而想到了物情的倚伏,人事的榮枯,境界擴大了,感慨也更加深沉。詩的結末仍將希望寄托在刑官的明辨和皇帝的開恩上面,這是封建時代的臣子無奈的、近乎唯一的選擇。作為皇帝的文字弄臣,政治和經濟上的附庸地位,使得他們缺少獨立的文化人格,缺乏抗爭的力量和勇氣。在災難降臨時,落魄、困頓的他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明鑒和開恩上,因為這是在無邊的黑暗里尋找一絲光明的最后努力。
《獄中聞駕幸長安二首》作于長安四年的冬天,據當代學者考辯,此年并無駕幸長安之事,西幸之事乃獄中傳聞?!短茣肪矶撸骸伴L安四年正月,幸西涼。洛陽縣尉楊齊哲上書諫曰:‘...陛下以大足元年冬迺睠咸京,長安三年冬還洛邑,四年又將西幸,圣躬得無窮于車輿乎?”可知長安四年原有西幸長安之議,后當因臣下諫阻而作罷。②沈佺期在獄中聽到皇帝要駕幸西京的風傳,心中自然升騰起希望的火花,所以詩中雖如他作,仍有怨憤不平之語:“誰念羈囚滯洛城?”“無事今朝來下獄”。但更多是對圣駕來臨時的喜悅:“扈從由來是方朔,為申冤氣在長平?!薄熬代楒谰憧皳?,為報蜘蛛收網羅?!钡舜挝餍抑陆K未成行,沈佺期這次“申冤氣”、“收網羅”的希望旋即成為泡影。
從藝術手法上說,這七首詩略可分為三類:(1)鋪陳其事,直抒胸臆之作。《被彈》和《移禁司刑》屬于此類詩歌?!侗粡棥穼懽约簽槿怂_,無罪遭災:“爾何按國章,無罪見呵叱。”;寫獄治的黑暗和獄吏的兇暴:“萬朔當眾怒,千謗無片實。庶以白黑讒,顯此涇渭質。劾吏何咆哮,晨夜聞撲抶?!保粚懯⑾闹?,獄中烈日曬烤,病痛纏身的苦況:“是時盛夏中,暵赫多瘵疾。瞠目眠欲閉,喑嗚氣不出?!倍际怯玫摹百x”法,細致入微地描寫了整個的下獄過程及胸中的不平、冤屈和憤恨?!兑平拘獭芬彩侨绱?,不同的是,這首詩從對往日的回憶開始,寫奔走謀官的艱辛,居官在任的謹小慎微、純潔正直:“疇昔參鄉賦,中年忝吏途。丹唇曾學史,白首不成儒。天子開昌箓,群生偶大爐.....何功游畫省,何德理黃樞。吊影慘非據,傾心事遠圖。盜泉寧止渴,惡木非投軀?!迸c身陷囹圄的現狀對比起來,苦楚更加濃烈。(2)詠物比興,曲達其旨之作。《同獄者嘆獄中無燕》由春燕的“三時欲盡”,“雙影未來”,想到了自己處境的落魄不堪,冤情的激憤難言。“食蕊嫌叢棘,銜泥怯死灰?!边@是移情的作用使然,燕子本無好惡之心,只是因為沈佺期無罪遭縲紲,所以才因“春燕未來”的細末之事聯想到“門客誰在”、“鄰交跡無”的炎涼世態,心中的悲憤遠甚于身上的病痛。(3)借事用典,抒己懷抱之作?!锻飨刀住酚弥芄凸遍L的典故,二人與沈佺期是同樣的遭遇,所以容易引起共鳴。前面已對該詩用典的情況詳加論述,茲不贅言?!丢z中聞駕幸長安二首》其一:“扈從由來是方朔,為申冤氣在長平。”用的是東方朔的典故?!犊尽吩唬骸坝褐菹剃柨h北十五里長平坂,漢武帝幸甘泉,馳道有蟲覆地,赤如生肝。問東方朔,朔曰:‘秦獄地冤氣也。臣聞酒能消愁。’以酒澆之,果銷矣?!鄙騺缙谙Mヱ{來臨時,能有人象東方朔一樣,報說自己的冤情,從而脫卻牢獄之苦。
唐代韓愈《荊潭唱和詩序》中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4]沈佺期這七首獄中詩,所以比那些應制詩更能感動我們,就是因為有了深切、痛苦的生命體驗。詩中所寫的不幸在我們的心胸里激起了一種同情的感受,并使得我們的胸襟為著他的酸楚、怨憤而激烈地動蕩。這在沈佺期的詩作中,的確是一種難得的閱讀體驗。也正因如此,這七首獄中詩在沈佺期的詩集中,成為了一種特殊的存在。
注釋:
①②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前言》北京:中華書局,2001
參考文獻:
[1]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左丘明左傳[M]長沙:岳麓書社,2001
[4]韓愈韓愈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