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傅說之命》亟證《孔傳》為真本——后記于《尚書史詩考全編》
【作者簡介】陸建初,一九五三年生,著《尚書史詩考全編》、《古陶瓷識鑒講義》等。
一、緒論:《傅說之命》輔證《孔傳》而破一切諸疑
今清華簡之《傅說之命》,輔證《孔傳》真典,已然破一切諸疑,判決千年懸案分明。乃清初文人唯恐文字獄,遂埋首故紙證偽《書》經,至于顛倒根葉,自欺又兼互欺,終釀成局勢,令《書》學愈發紛紜其說,亂麻難理。而戰國簡《傅說之命》三篇,與《尚書》古文篇《說命》三篇合,俾筆者頓時得頭緒,因之抽絲剝繭,連破疑難,至確認《孔傳古文尚書》為真本(簡稱《孔傳》)。攻破之謬言歧說如次:一、《孔傳》“析出”湊數;二、《書序》漢代造作;三、《孔序》非安國之文;四、古文篇得自“剽綴”;五、“易讀”篇偽編;六、“三分”區《書》真偽;七、以“倒序”否《書》經;八、以“絕繼”責《書》來歷。而凡此皆為概說,以應時勢,詳情則見敝著《尚書史詩考全編》(載國學網),后文簡稱《史詩考》。
二、《孔傳》“析出”偽疑終得澄清
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廿八篇,絕無分篇之體例,而今文學家一向堅持不分篇。《孔傳》則以分篇為常例,其中如今文亦有之《堯典》,古文析為《堯典》、《舜典》;《皋陶謨》則析為《皋陶謨》、《益稷》;而《盤庚》,古文析為三篇;《顧命》,析為《顧命》、《康王之誥》。證偽《孔傳》者,向來攻“析出”,以其無中生有,企圖“湊數”。唯今戰國古簡《傅說之命》三篇面世,仿如云開日出,立破析出之偽疑。再回顧《史記》有謂古文篇之“滋多”今文篇云,愈知析出乃當年魯壁古簡之原貌,唯《孔傳》得之矣。
就謀篇、章法而言,必如《孔傳》之分篇,始義暢可讀,真相得窺。比如今文《堯典》之合篇,俾堯舜二圣事跡相混,令讀者不知其所以然;又如《盤庚》三篇,原為不同時間、場合所發,合篇固然致誤解。等等,請參《史詩考》相關章節,可見凡分篇必有其理,尤理由充足。
此事又涉《泰誓》三篇真偽之爭。《泰誓》曾為西漢民間獻書,漢學曾將《泰誓》三篇合一,編屬今文,共計廿九篇。三篇合一,混不可讀,后之今文學者又忌其分篇之出身,復指為偽造而斥之。今由《傅說之命》三篇例比,則《泰誓》堪稱蒙冤既久。《泰誓》即“大誓”,集歷來軍誓之大成,乃由賬下至陣前之先后場合所發,必分篇始可讀。至于《史記》另得誓辭之片段,并不逾情理,另冊參差,非真偽之別也(請參《史詩考》相關章節)。《泰誓》三篇復載諸《孔傳》。彼《孔傳》,真典也。而《孔傳·書序》之言《泰誓》大旨,與《史記》合。《書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師渡孟津。作《泰誓》三篇。”指此過程中作,非如往注之謂戊午之時作也。復《漢書·律歷志》引《書序》得其大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紂,《大誓》”。
三、《孔傳》“小序”迷霾驅散
《孔傳》有《書序》,今文《尚書》則無,證偽《孔傳》輒攻《書序》,以其出漢人據相關文字偽編。《書序》與“析出”,二事連環相扣:緣同篇名而析為數篇者共一序,故《孔傳》百篇僅六十三序耳。參孔穎達《正義》:“檢此百篇,凡有六十三序,序其九十六篇。《明居》、《咸有一德》、《立政》、《無逸》不序所由(《堯典·序》)。”緣文與序對應關系復雜,則局部之已然相合,更提示整體之定然一致。今《傅說之命》三篇出,證“析出”卻是原態,則《書序》共榮之。再者,若說漢代人偽作,豈漢人能料戰國簡中恰有三篇《傅說之命》將遺存后世今日。
馬融、鄭玄以《書序》出孔子。《孔傳》則將《書序》拆分,各按于篇首,故向稱“小序”;而凡有序無文之篇,其“小序”附于前一篇之末。據此,《傅說之命》必無“小序”,未經孔安國手編也。
“小序”內容之真實,屢為考古成果證明(參《史詩考》及此)。還如《周書·金縢》之小序:“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云,證偽者卻指該篇非周公作,因周公不能知身后事。而今清華簡《金縢》面世,有“周公宅東三年”句,并于《詩·東山》“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合,則轉而確證《金縢》后章之“新逆”云云,是如古文家馬融所說,為成王于次年親迎周公。非言成王出席周公葬禮也,此周公身前事也。《孔傳·書序》之精準,誠令人驚嘆再三。
先前朱熹嘗言《書序》“似低手人所作”,言其然耳,未得其所以然,但亦未曾便偽疑之。后人好事,亦憑此為疑柄,攻《孔傳》。真相則《書序》原乃“歌敘”長篇之提示,故無多修辭而已。孔子刪修《尚書》,一并修編《書序》,“述而不作”,也未加修飾。《尚書》原出歌敘,昔賢也曾有言《書》之序便似《詩》之序(詩序則簡言一如書序)。比較少數民族史詩,有“歌棒”、“歌書”之記符為提示,即原態之“序”也(詳見《史詩考》)。
《書序》原為一篇,較《尚書》全編更易流傳,而漢人張霸曾另得《書序》,無足怪焉,仿佛“清華簡”之類,抄本者也。張霸偽造《書序》亦不成立。而《漢書》引《書序》,或言語稍微出入于《孔傳》,然則原因或二:一、轉述其意耳,不必照抄;二、所據版本差異。余意前者為慣常,如《漢書》之復述《史記》,亦輒掉換字眼。
總之,分篇體例既立,根本牢固,以實然依據支持推理而得必然結論,于是令諸疑煙消云散。
四、《孔傳》“大序”的確孔安國手筆
《孔傳》又有“大序”,余確信其為孔安國作,故稱之《孔序》。“大序”冤枉尤甚,所見今版《尚書》輒皆刪“大序”。余習《書》,則每重溫《孔序》,愈覺其精旨、信實、周亥,若非安國,誰能為。而古文諸家,每從《孔序》主旨,是以義暢辭達。
《孔序》:“伏生誤合五篇”,非安國親見魯壁古簡,又怎言此確鑿。推壁中簡猶如今之出土戰國簡,寫明兩篇、三篇,至于九篇云云。晁錯趨伏生而受今文《尚書》,孔安國又從晁錯學,且當時今文《尚書》立為官學,由《孔傳》中今文篇之講義、章句,可見安國所以尊師說。但其堅持分廿八篇為三十三篇,是因壁中古簡之事實在也。
《孔序》所及諸事,已屢屢為考古成果證實。如其言孔子刪編《尚書》為百篇,《書序》原自為一篇,上文即證實此。又曰“五典”相關《尚書》,“八索”相關易卦(參河南具茨山考古),九丘則“九州之志(即方國史傳,如清華簡多有)”。又謂:“左氏《傳》曰: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而推清華簡所間《尚書》抄本流傳于楚地,與此不無關系。又自白《孔傳》“博考經籍,採摭群言,以立訓傳”等等,都得考古實據印證(參下文九節)。又有及“其余磨滅錯亂之簡”存之以待將來,該細節也相符今之古簡整理實況。再例如《傅說之命》三十枚余,估計有千字,較《說命》多百余字,亦合《孔序》言夫子筆削,剪裁浮辭云。尚宜參后文九節之有及《孔序》。
戰國古簡出土,今學者將之對勘諸經諸子,每見同句等義然而參差其辭;復昔賢早將《書》經對校諸經諸子,而排比歸納詳盡,亦輒此況。其理但參《孔序》而明:版本之差耳,非可真偽論。余意《尚書》之散逸,在于商周鼎革之際,及周室衰而王官之學下野之時。推孔子在世,所見《書》冊嘗繁,故如《孔序》所言,夫子“芟夷煩亂,剪裁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由知孔子既修之《書》,不同于先曾者,而諸經諸子所稱引之《書》,有出未修之《書》,或則“述而”之《書》,自乃異版也。猶《孔序》言夫子授《書》曾廣,則其弟子各自門派,遂既修之《書》,傳本也不一致。且先時傳《書》篇,但賴口傳與抄錄,又無著權意識,可以不言出處,都易生異辭。致若稱引者,為便行文,往往改辭,想亦當然耳。復至孔安國修訂魯壁古冊,《孔序》明白:“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為隸古定,……其余錯亂摩滅,弗可復知”云。則《孔傳》相形夫子編定之《書》,仍稱重理。凡此差異,皆不當論以真偽也。而今選舉善本,固非《孔傳》莫屬,亦因其精深美奐,故一度令“眾家皆亡”矣。
考證古簡而衡以文化傳播之常律,古簡之價值乃體現,而《孔序》之真義尤凸顯。
五、古文篇所受“剽綴”圍攻即刻潰散
清華教授曾透露《傅說之命》三項信息(見載于《學燈》),一、古簡注明為三篇;二、共三十余枚簡;三、其中有“惟口起羞,惟干戈作疾,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四句小章,重見于《禮記·緇衣》所引《兌命》。因重見于《緇衣》,該文遂許《傅說之命》真貴,緣《孔傳》無此(實際是有,《四庫》影本明擺著,他本皆如)。而《孔傳》特徵,正在于每每重見于諸經及諸子,如何又不可取。
清初直至今代之今文《尚書》學,所作功夫絕多在將《孔傳》對勘先秦眾書,以證《孔傳》古文篇“無一句無來歷”,皆剽綴自先典。古文學者則以“《尚書》先于眾書,眾書輒引《尚書》”應對,并參以種種旁證。余持“歌敘說”破此頑結,推論但如幾何證明,頗費周拆。今《傅說之命》出,全文大體同《孔傳·說命》,仿如幾何定理,直捷了當確認《尚書》先于眾書,流播廣泛;而古文篇古已有之,待何集綴。《孔傳》實乃真本,不言而諭,偽《書》說即刻潰敗。
《孔傳·說命中》:“惟口起差,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相較之《傅說之命》:“惟干戈作疾”句,該古簡似更近《商書》原態,推為抄自原先流入楚地之冊文(周公遣散殷士,典冊隨逸,故如《國語·楚語》亦見此文)。而后來周廷史師有修編《商書》(《尚書》乃天朝央廷之史檔,歷代師氏當修編之),該句之“起戎”遂替“干戈”,免與后句之“干戈”重。猶孔穎達疏《禮記》:“甲胄,罰罪之器,若所罰不當,反兵戎所害,故‘甲胄起兵’也。”則義蘊進深,分戰爭為當與不當,非一概“作疾”。
一葉知秋(其實類似證例多見于清華簡,姑且略之耳),至此東晉集綴《尚書》說告破,疑古之學覆滅。但歷代今文家之書著仍宜珍視,因之而開“比較經學”“經學傳播”兩門,必事半而功十。
恰《禮記·緇衣》又連引《兌命》兩句。“爵無及惡德,民立而正事。”又“純而祭祀,是為不敬,事煩則亂,事神則難。”而《孔傳·說命中》分別作:“爵罔及惡德,惟其賢,……”及“黷于祭祀,時謂弗欽,禮煩則亂,事神則難。”經籍重見,益增《孔傳》信據。清華簡《傅說之命》亦當有此兩句,而于《孔傳》互相證實。清華簡者,方國之俗寫抄本,遜于王官古篆傳冊,常理也:如其《金縢》篇狀況(參《史詩考》二二章),其《傅說之命》與《說命》也必有版本之別。
六、古文篇“易讀”之誤會亦遂冰釋
宋人吳棫先言《尚書》古文篇皆易讀,今文篇則難讀。朱熹認可且進一說:易讀者出于辭臣編修,難讀者則直錄王言(今賢又說王持方言,故實錄之尤難讀)。朱子言其然也,并未因之疑古文。但后之偽《書》論者緣易讀、難讀而亂判真偽,以先代之篇本當難讀,易讀篇理當后人偽作。而今《傅說之命》出,其“惟口起羞,惟干戈作疾,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正易讀之典型句也:世訓政諺,朗朗上口。頓時火熖釋冰,偽疑說消融(《商書·說命》古文有,今文無)。
《尚書》集名言警句成篇,上口易讀,“歌敘”特質一也。比之《詩》有敘先祖先民事跡,成篇亦早,是皆易讀,未嘗有疑,如何便疑《書》。實際《書》即《詩》,《虞夏書》自明其“歌敘九功”,《左傳》證言:“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謂之九歌。”又旁徵若泰伯奔吳“歌教”其民之說,等等。又《墨子》明此,屢言《書》為《頌》,為《周詩》云云。故《書》之語言特徵,便在于詩言鏗鏘。至若殷《盤》周《誥》“詰詘聱牙”,則誥體特例也,確為直錄王言,并雜其方言。凡此亦楔華夏先民之語言文字進程:歌敘伴生雅言,雅言而啟形聲造字,載冊則由符記進而文字。其事并涉《書》之六體,非一言可概,而盡皆詳于《史詩考》。今戰國古簡《傅說之命》等力證歌敘說,復見《尚書》古文篇賦言易讀,是其保真歌敘原態,而皆幸存于《孔傳》也。
七、《孔傳》三分真偽之歧說可休
經康有為“六經皆偽”煽動,疑古愈熾,至于今代學者偽疑《尚書》古文篇而外,將今文篇又二分之,僅以詰詘聱牙之殷《盤》周《誥》為真傳,他若既較古文篇之易讀而稍難者,又較《盤》《誥》之難讀而稍易者如《堯典》等,認作戰國編造。即謂三分論也,唯以解讀難易分真、偽、半真偽,其思似巧實拙,唯應者眾。而今《傅說之命》出,則見易讀篇尚且真實,更無論其他矣;難易與真偽其實風馬牛,三分論瓦解在即。
余以歌敘說解《書》疑,則《虞夏書》之今文篇若參比《詩》之章句而逗讀之,便暢達一如《詩》,易讀一如古文篇。原是伏生誤傳《堯典》等篇之詩句以散言也,《孔序》言伏生“失其本經”乃實。今以《傅說之命》輔證歌敘說,愈見確。加之《虞夏書》所載事象細節,也都合新石代考古新成果,此情戰國人誠無由知,怎地編造。譬如今人有進化論,古人卻絕不說由猿而人。《孔傳》之《堯典》、《舜典》等無一不自真傳,三分歧說終歸解體。
《尚書》體裁唯宜兩分而已,各出于詩修與直錄。直錄始自《盤》篇。推《盤庚》當時,甲骨文尚未成熟,史官當以符記載錄王言(象形、指事、會意之符記見諸陶文,先于甲骨文遠甚)。此種符記之解讀,由史師兼據口傳與記符,比如今之納西東巴解讀東巴文。殷人遷都,朝廷安定,“方伯師長”攏聚,共以“官話”交流,雅言愈顯重要而尤盛,因之而啟形聲造字。而文字產生,使用文字之社群基礎亦始有。然則《盤庚》之冊寫,當在后來甲骨文成型時。其成篇,向有小辛朝說,殷商時代說,殷周之際說,是皆可參;余意隨文字愈趨成熟,歷朝史官當多次修訂重要文獻,結果既保真《盤庚》之直錄王言,又留下不同代編訂之痕跡。而武丁朝,緣王嗣久已受教于王官雅言,故如《說命》間有王言問答,則大雅。
近有文稱《傅說之命》之與《說命》完全不同,就如《尹誥》完全不同于《孔傳》之相關者(載新華網)。甚訝之。僅就公示之《傅說之命》小章,已然大同于《說命》,如何又“完全不同”。而《尹誥》者何,詳見《史詩考》廿三章,言其洵出于誤讀。唯《尚書》之六體自有規制,今文、古文共循之,果真“完全不同”便不是《尚書》了。《傅說之命》與《說命》當有差異,其異當如《金縢》之況,宜見方國俗寫之文,畢竟遜于上廷之正傳(參《史詩考》廿二章)。何況清華教授有言在先:“《說命》當是《傅說之命》的縮寫”,見載《文史哲》,有目共睹焉。視作縮寫固不當,唯其文之大體已可推。
八、以“倒序”責《尚書》,猶敗論于新證
舊之偽《書》學者所持集綴說,至多提示其或然性而已,藉以斷論《孔傳》,乃非邏輯。當代有學者欲深究之,嘗以語言、思想之“倒序”責《書》,求其造偽之必然證據,終亦枉然。便以《傅說之命》為例,實見《孔傳》證偽之或然性、必然性皆莫須有。
如《虞書》“虞廷十六字訓”,殊稱精警鏗鏘,語言風格見出入于本篇,便被責為后人添加。其實《書》出歌敘,多用警句名訓,其成語聯對常被抽離運用,俾更趨精辟,后人重修前《書》,該等語辭又被還置篇中,于是見辭氣參差。而今《傅說之命》出,對勘于《孔傳·說命》、《禮記·緇記》,其辭氣異同,便小似此況。見微知著,則道理相通。而《金縢》篇之古簡、傳籍互參,猶具此證例。皆非真偽之據也,版本之差耳。尤歌敘等義史詩,史詩傳代,導致舊語相接新辭,一大特性也。然而《尚書》歌敘又具其理性、寫實之本性,故言辭雖參差,但本義存真,此亦由古簡與《孔傳》、《禮記》等等之互勘而可證者。是屬文化傳播史之常規耳。
倒序之說,更有指《商書》之“思想提前”,因以證其不實。囿于階級斗爭推進社會形態之史學觀,學者曾以西學之社會進化模式框劃華夏之商代為奴隸制,周代為封建制;而據以商、周思想形態各限于其經濟基礎之論,則謂二者不得相似,遂難《商書》論政怎地有似《周書》。此機械唯物史觀也。華夏古史自具特殊,其民本、仁政、德修、王道,堯舜以來一貫之,王道行則民為本,失之則民為奴,豈宜套用西式。若《傅說之命》出《商書》,也大見其仁道;“思想提前”責之失當,實然自明。
《傅說之命》,清大已公示之部分有見引于《禮記·緇衣》,既實證周禮之承商禮,茲再請摘錄少許相關語如次:
“子曰:好賢如《緇衣》,惡惡如《巷伯》,則爵不瀆而民作愿,刑不試而民咸服。《大雅》曰:儀刑文王,萬國作孚。”
“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大人溺于民,皆在其所褻也。……《兌命》曰:唯口起羞,惟甲胄起兵,唯衣裳在笥,唯干戈省厥躬。《大甲》曰:天作孽,可逮也;自作孽,不可以逭。《尹吉》曰:唯尹躬天,見于西邑夏,自周有終,相亦唯終。”
孔子從周,猶崇商(《尹吉》《大甲》《兌命》皆言商朝),其事誠不勝稱道。三代之王道一貫,言何“提前”、“倒序”。三代之事象又自呈特殊,也盡見于《書》,具體而微,寫實無欺。
九、《孔傳》來歷,證鏈古簡而去障無礙
《堯典》正義:“《晉書·皇甫謐傳》云:姑子外弟梁柳邊得古文《尚書》,故作《帝王紀》,往往載《孔傳》五十八篇之書。”由見西晉時古文《尚書》之流傳社會。正義又引該書以白源流:“《晉書》又云:晉太保公鄭沖,以古文授扶鳳蘇愉,愉字休預;預授天水梁柳,柳字洪季,即謐之外弟也;季授城陽臧曹,字彥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頤字仲真,又為豫章內史,遂于前晉奏上其書而施行焉。”此于《孔傳》來歷言之鑿鑿,但偽《書》論仍指鄭沖之前無可考。章太炎考之遺世諸種“隸古定”本,推鄭沖五十八篇原自魏三體石經。然偽疑者堅持《孔傳》五十八篇是因杜撰分篇體例湊數而成,當如伏生《尚書》不分篇乃真。今戰國簡《傅說之命》三篇在存,撥云見日,偽疑之魔障去矣。遂《孔傳》五十八篇可直遡劉向所見中秘本(孔安國獻朝廷而置之秘閣者),章太炎推定固自成立(若太炎所考之諸種遺本,其典字有加草頭者,疑者每取笑責怪,唯今清華簡中恰有草頭典)。
中古文(即隸古定,相對科斗古文而言)五十八篇摹自石經,傳至梅頤,其釋義則師徒相授,存于學界,至少可遡東漢孔僖。史載孔僖乃孔安國之后,能傳其數世家學。而東漢、西晉都曾崇古文經學,古文名家輩出,鄭沖大可受授之。《孔傳》流播猶曾多途,則拙著《史詩考》有及。
《孔序》:“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書》,及《傳》”云云,注曰:“《傳》,謂《春秋》也。”可知魯壁古簡載《尚書》文本,未載《書》之傳釋。若此,古文篇殊具之歌敘體賦言章句由何得之,余持史詩說,遂立此新題。而參《孔序》:“博考經籍,採摭群言,以立訓傳”,乃知大概。六經先于孔子而有,其中尤數《尚書》紀事最古,而他經載《書》,往往矣。其時在西周、春秋,歌敘有存,故“易讀”之賦誦句載于群經,孔安國博考而大得。此情相較今見之戰國古簡,學者輒將之比讀經籍先典,有類矣。而《書》經之早期流播曾廣泛,由清華簡構成也見實例。
猶者,周公嘗遣散商士,又東周而官學下野,社會故多逸士及其傳人,其間以方術食于民間者,往往攜“歌敘”而往。賢者識大,不賢識小,其學術遂于兩漢演為緯學。當時無論今文、古文學家,都曾取補于彼也。《孔序》:“採摭群言”,當就此而言;而易讀之章句,于是得而全也。或言《書序》得自緯書,則不盡然,《孔序》已言明得自魯壁。然緯書有存《書序》也在情理,《書序》原來集為一篇,概述《尚書》各篇,必傳播更廣。而漢時張霸有得《書序》并部分《尚書》篇章,事亦不虛(只是張霸不該亂編自用)。參照今之清華簡等,可知傳抄原不乏其例。唯抄本優劣不等,如清華簡中《金縢》刪損失質,已然共識。又所謂《尹誥》,文章低劣,也遠遜天朝上廷檔案之品質,如其中“今后何不監”可有多解,因彼行文凌亂,實難確定。總之,“採摭群言”須如孔安國之慧眼有識,否則不得真相。
孔安國取補于緯學,得其賢者識大,但受累于識小者所為之巫蠱。《孔傳》因之一時未立于學官,但無阻其傳授及學界之經、緯互補。魯壁古簡雖僅存于央廷秘閣,然《孔傳》仍流行于儒統及外學。至梅頤重理《孔傳》,尚可采“南學”精粹云。并南方也曾有古簡發現于該時,等等詳見《史詩考》。
十、結語:戰國簡考證與歌敘說論證殊途同歸
余推定《尚書》原自歌敘,暨證《孔傳》古文篇賦誦體為真傳,就此陸續發文,至二○一○年學林版《尚書史詩考》集為廿一章。其后聞知清華簡研究者證偽《孔傳》,甚訝異,遂網檢相關信息,而著《清華簡求證于〈孔傳〉而后立》,言《尚書》屬上廷王官之作,清華簡則設為方國百家之學云云;又作《清華簡〈尹誥〉出于誤讀》等,否證其否證。又復續成《尚書史詩考全編》共四十章,公諸《國學網》。此際再檢網文,竟見說清華簡《傅說之命》完全不同于《孔傳》之《說命》,仍堅持證偽之論(見新華網)。于是撰此《清華簡〈傅說之命〉亟證〈孔傳〉為真本》如上,結論則全等于余之“歌敘說”。
余雖淺陋,但亦知心命之所在:“為往圣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盡匹夫之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