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溫、韋詞的“隔”與“不隔”
摘 要:溫庭筠、韋莊同為花間派詞人,其詞風格整體上相似,但也存有諸多不同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景、情、辭三個層面的“隔”與“不隔”上。通過王國維的“隔”與“不隔”理論,我們不僅能很好地來把握溫韋詞的異同,對于現(xiàn)代中外的一些文學現(xiàn)象也能做出合理之說明。
關(guān)鍵詞:隔;不隔;情;景;辭
溫庭筠、韋莊同為花間派詞人,其詞風格基本相同。在“綺宴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按拍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tài)。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歐陽炯《花間集序》)的生活背景與文藝風氣下,詞人把視野完全投向裾裙脂粉、花柳風月、女性的姿態(tài)和生活情狀,尤其是內(nèi)心世界。“言情不離傷春惜別,場景無非閨庭密室、歌宴酒席、芳園曲徑。”以男女情愛為中心內(nèi)容,采用小令形式,藝術(shù)上,文采繁華,輕柔艷麗。
但“溫庭筠詞與韋莊詞有絕大之不同。”(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這主要體現(xiàn)于溫詞與韋詞在景、情、辭三個層的“隔”與“不隔”上。
“隔”與“不隔”是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境界”說的一個內(nèi)容。“問‘隔’與‘不隔’之別,曰:在陶謝之詩不隔,延年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處唯在不隔。‘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謂不隔。(王國維《人間詞話·人間詞》)王國維提出了“隔”與“不隔”的審美概念,卻“述而不作”沒有加以界說。據(jù)例而析,我們可知,隔與不隔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鑒賞過程中發(fā)生的一系列審美活動、審美現(xiàn)象作出的綜合評價和集中、概括。王國維曾說:“問真與不隔之別”,故隔與不隔亦可視為“不真”與“真”。就作品而論,它包含三層面:景、情、辭。
以景而論,寫景之作,其“隔”與“不隔”實質(zhì)在于能不能使人產(chǎn)生美感,以及產(chǎn)生什么樣的美感,是否為“景之自然”。固然要追求形貌的真實,但更主要的在于得景物之“神理”。
以寫情而論,王國維認為“真”則“不隔”,“涂飾”則“隔”。直抒真情略無隱飾,追求率真之情是“情真”。劉勰說,“情者,文之經(jīng)”因而贊揚“詩人篇什,為情而造立”,批評“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杜甫作詩“直取而情真”。劉熙載評鄭燮“書畫是雄還是逸,只寫天真。”可見,真情為藝術(shù)美之基礎(chǔ)。王國維又進而指出,生活中的“淫鄙之情”,在詩詞中出之以“真”則可使人產(chǎn)生美感,相反,生活中的高尚情感若經(jīng)由詩詞涂飾而出則稱為“游詞”,人單覺其假而不覺其美了。
第三個層面即“辭”,它是創(chuàng)作主體藝術(shù)心象的物化手段和物質(zhì)載體,其自身又有著獨立的審美價值。王國維說,“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不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清真遺事?尚論》)此即言,語詞的“隔”與“不隔”關(guān)鍵在于如何處理藝術(shù)境界與聲律詞采的關(guān)系。語言文字應(yīng)該把意境充分物化,此為“不隔”,否則為“隔”。
在景、情、辭三個層面上,就整體而言,溫庭筠詞“隔”,韋莊詞“不隔”。
首先,溫庭筠寫景時,多寫精美之物象,如“水晶簾里玻璃枕”句中的“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中的“暖香”“、鴛鴦錦”。“杏花含露團香雪”中之“香雪”,“玉鉤褰翠幕,妝淺舊眉薄”(《菩薩蠻其五》)中的“玉鉤”、“翠幕”。“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中的“玉摟明月”、“裊娜柳絲”。這些精美意象都有著多層意蘊,“是景又非景”,為有托喻之景,這也使得張惠言稱其有《離騷》中的“初服”之義,陳庭焯《白雨齋詩話》亦云“溫飛卿《菩薩蠻》十四首全是變化楚《騷》。”溫飛卿“畫羅金翡翠,香燭削成淚。”(其六)“閑憶夢金堂,滿庭萱草長。”(其十一)“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更漏子?其六》)這些景物美則美矣,但讀者卻不能直接體會到,而是“如隔一層”。
韋莊詞寫景則率真無遺,或得景物形貌之真實或得景物之“神理”,如:寫春暖花開則“春晚,風暖,錦城花滿。”;寫月夜則“花欲謝,深夜,月朧明。”;寫煙雨則“何處,煙雨,隋堤春暮。”此可謂“不隔”。
其次,溫詞抒情,往往憑借他事他物而出:如擬比屈子“志潔”,則寫到“玉樓明月長憶,柳絲裊娜春無力。”;如發(fā)“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感慨則以“小山重疊金明滅”,“照花前后鏡,畫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褥,雙雙金鷓鴣”出之;如寫男女相思愛戀之苦則先以“心事竟誰知”一問,后卻以“明月花滿枝”作答。此外,他以“社前雙飛燕”來映襯“音信不歸來”之情苦;以“燕飛春又殘”擬托“人遠淚闌干”之神傷;以“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反照“離情正苦”之心悲;以“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來渲染“獨倚望江樓”之思遠。由上可見,溫詞情不直抒而借他物,“可謂隔也”。
韋莊詞則直抒情意,不旁借他物,如寫離別,則,“今日送君千萬,紅樓玉盤金鏤盞,須勸珍重意,莫辭滿”;寫春懷,則,“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寫相思離別,則,“一日日,恨重重,淚界連腮兩線紅”。
最后,溫詞在物化境界時,用詞多為替代字,這樣好似一堵墻,把作者與讀者幾乎隔開了。雖然,詩詞中用語“陌生化”能提高審美效果,但過于追求詞語“藝術(shù)化”則易產(chǎn)生“隔膜”。在溫庭筠詞中經(jīng)常會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香紅”指稱花;“蕊黃”實為“女子黃額妝”;“玉樓”指代閨樓、“金雁”指錚柱;“綠檀”指檀枕、“紅燭背”指紅燭燃盡、“香作穗”指香燃盡。詞中,“小山”一詞歷來讓人情猜不已,《花間集注》認為,“小山,屏山也。”《唐宋詞選釋》則認為,“小山,謂發(fā)也,言云鬟高聳,如小山之重疊也。”最后,結(jié)合圖錄人們方得出最終結(jié)論,認為小山應(yīng)該是形容晚唐婦女插在頭上的“金銀玉小梳”。論評溫詞可用張炎批評吳文英的詞作“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破拆下來,不成片段”來形容。
韋莊詞用詞則少替代。可謂“不隔”,寫山水,就“千山萬水”;寫庭院即“深院”、“小庭”;寫煙雨則“煙雨”;用詞直接而分明,“清簡”,故其詞有“淡妝”之喻。
“隔”與“不隔”的命題,典型地體現(xiàn)了漢語思想的思維特征。中國人講究天人合一,通過“感通”來對世界進行整合,這不同于西方的通過“一神”來實現(xiàn)對世界的拯救和把握的思想,東方“和”的思維方式不會出現(xiàn)西方線性邏輯下的那種因邏輯鏈條的斷裂而陷入孤獨和荒繆的情況,溫庭筠和韋莊詞的不同就是中國“和”思想下“感通”方式的不同造成的。西方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主義以“反對現(xiàn)實主義”、“提倡非理性主義”為特征,以及之后的后現(xiàn)代主義以“無言”、“斷裂”“混亂”為標榜,其原因就在于西方非“隔”與“不隔”的思維方式,這也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西方文化差異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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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北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2006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