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敏昌詩歌簡論
內容提要:馮敏昌 是乾嘉時期嶺南的知名詩人,他從小接受儒家思想, 是一個典型的奉守儒家操守的知識分子, 為人淳正,出入孝悌,平生遍游五岳,交游各地的學者, 追求人格的完美和為學的深邃。他在嶺南詩歌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他 遵循儒家傳統詩教, 善學廣博,善思自成, 繼承了嶺南詩歌傳統的雄直之氣,他的詩歌各體兼備,七古尤其擅長,形成自己特有的風格,即闊大和深邃、蒼勁,是乾嘉時期嶺南詩歌發展中的重要詩人。
關鍵詞:馮敏昌;嶺南詩歌;詩學觀;詩歌成就;雄直
作者簡介:楊年豐,男,漢族,1972年生,江蘇邳州人,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方向:清代詩歌、文學史料學。師從馬亞中教授。
馮敏昌(1747-1806),字伯求,一字伯子,號魚山,廣西欽州人(欽州在清代隸屬廣東,郡治在今廣西合浦),乾隆四十三年(1778)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戶部主事、刑部主事等職,還曾任武英殿四庫全書館分校官。
馮敏昌是乾嘉時期嶺南的知名詩人,喜金石文字,詩書畫俱佳,與順德張錦芳、胡亦常并稱“嶺南三子”,有《小羅浮草堂詩集》、《小羅浮草堂文集》、《小羅浮草堂詩鈔》等作品傳世。《清史列傳》對他的評價尤高,把他和嶺南著名詩人黎簡、宋湘并列,特別推重其在嶺南詩歌史上的歷史性地位:“粵詩自黎簡、馮敏昌后,推湘為巨擘。[1](卷七十二)”
馮敏昌在五十七歲時曾總結人生十一恥:“行跡鄙穢”、“學殖旁落”、“功名蹭蹬”、“家事削弱”、“子弟失教”、“受恩莫報”、“省運不振”、“效忠無術”、“正世無才”、“沒世無稱”、“總成不孝”,以“丹心苦言”從品行、學性、持家、教化、報國、孝悌等為人、為學、為家、為國的十一個方面告誡兒孫應勤勤懇懇、黽勉從事。他的一生也正以此為鑒戒,追求人格的完美和為學的深邃,最終成為飲譽欽州、廣東乃至大江南北,出入孝悌的模范士大夫、陳力就列的循吏、熱心文教的社會活動家和喜好交游的學者型文人。
《清史稿·文苑傳》說馮敏昌:“平生足跡半天下,嘗登岱,題名絕壁;游廬阜,觀瀑布;抵華岳,攀鐵纖,躋峒峽。在河陽時,親歷王屋、大行諸山。又以北岳去孟縣不千里,騎駿馬直造曲陽飛石之巔,窮雁門、長城而返。最后宿南岳廟,升祝融峰,觀云海。其悱惻之情,曠逸之抱,一寓於詩。[2](卷四百八十五)”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是中國文人追求的目標,馮敏昌是典型的奉守儒家操守的知識分子,他曾用六年多時間,出游名山大川,探尋古仁人志士的足跡,追慕其風神。每游一地,不徒賞勝景,也憶往哲、抒心曲,早在二十歲,他赴京應廷試,便“為初攬勝景之始”[3](卷首《年譜》),游覽勝景追慕先哲的詩如《道平陸謁傅相祠》、《謁王右丞祠二首》、《夏縣謁大禹廟敬賦六十韻》、《謁元郝文忠公墓詩》、《謁韓文公祠》、《謁韓文公墓》、《至偃師謁杜少陵先生祠,敬賦五言古詩一百韻》等,都能站在高山之顛,回望歷史長河,在追尋歷史的遺跡中融入現實,眼界得以拓寬、學識得到提高。
六年遍游五岳,游賞不徒騁目。目接八荒之表,心游萬仞之外,是馮敏昌精神上最自由的時候,優游于山水之間,他獲得高、深、博、大之質,不役于物,也能不傷于物,雖然他一生基本在奔波中度過,但仁智之樂使他自由,儒家根基使他超凡而不脫俗,所以他執著挺拔,寬容仁厚,內含正直。
清人劉彬華在《嶺南群雅》中對馮敏昌詩及其在嶺南詩歌發展中的地位給予很高評價:“魚山先生性篤孝友,學務力行,道德粹然,為人倫模范。非特以詩傳,而詩筆雄深雅健,實足籠罩一切,巍然為嶺南一大宗。……粵詩自曲江,一振于南園,再振于海雪、藥亭、獨漉、湟溱諸公,以迄于今,其力追正始,凌轢前哲,以弁冕百余年來風雅群英者,非先生其誰與歸?”[4](卷一)作為嶺南后學,劉氏對前輩詩人馮敏昌異常推崇,認為其人品自高,詩歌內涵豐富、“雄深雅健”,獨具風格,將其在嶺南詩壇的地位推至和鄺露、梁佩蘭、陳恭尹、程可則比肩,雖稍加揚譽,但也大體適當。“詩客肝腸寄紙屏”(《梅花四首》其一),僻處嶺南一隅的馮敏昌以其博雅正聲傳承著嶺南詩固有的“雄直氣”。
一、詩客肝腸寄紙屏:馮敏昌的詩學觀念
馮敏昌沒有系統的詩歌理論,其詩學觀念主要體現在《詩說》、《再與諸子論詩》、《讀詩雜論》、《論樂府》等專論中,還有散見于詩文集序以及題跋和詩歌當中,如《金冬心詩集鈔記》、《書自鈔唐七言絕句后》、《韓詩鈔刻跋》等文。他的論說以及詩歌中體現出來的詩學觀念比較清晰,有特別的一面,是儒家詩教在新的歷史時期的重申。
1.讀書談道有家學:以儒學為歸的詩學觀念
馮敏昌七歲時,曾祖父即“為口授《毛詩》并疏通大義”[5](卷首《年譜》),“讀書談道有家學,持身潔行君子儒”(《烏巖圖為李畏吾舍人作》),他“所語詩文字畫,要必以至圣者為歸”,[6](卷首《年譜》)詩教觀念在他思想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認為《詩經》是后世詩歌發展的源頭,“嘗謂詩者中聲之所止也,漢魏以還言詩者必溯源于三百。”[7](卷八《詩說》)“故其為詩無剽竊之習而有結撰之能,既不涉邪又不佞佛,和易中正,屏絕惑慝……”[8](卷首《年譜》)他認為“大家詩……尤要在陶淑性行,讀書窮理乃能為正大洪達之音,有合溫柔敦厚之旨”[9](張岳崧跋)。
“詩者元氣所為,非區區格調之謂,能知元氣之鼓萬物,”[10](卷四十五),“格調”即指沈德潛“格調說”,沈氏強調詩的“溫柔敦厚”但無視或回避詩的“可以觀”、“可以怨”,馮敏昌針對于此,強調詩人的“元氣”,他說“詩者心聲也,高下抗墜、單緩焦殺,各有一偏。惟天地之中聲流于人心,而發于詩。有中聲必有元氣”[11]卷首《年譜》,言為心聲,詩人具備元氣,則氣盛言宜,而由此發而為詩謂之“正”,其詩歌表現出來的內容便“真”,馮敏昌為教育學生而選的唐詩選本,中晚唐七絕便“取其詞意清激聲情綿渺者,共十四首,足資諷詠”[12](卷六《書自鈔唐七言絕句后》)。他所重點學習的詩人如杜甫、韓愈、蘇軾等人及其詩也是“正”的代表,他說韓愈“詩調法最正”[13](卷六《韓詩鈔刻跋》),《書自鈔唐七言絕句后》也說所選盛、中唐詩十六首也都是“七絕正聲”。
2.愿登大雅堂,重問多師師:轉益多師的詩學淵源
“遷徙來前哲,文章識正宗。”(《海門觀海十六韻》)馮敏昌學詩注重追根溯源,強調正本清源,他在《詩說》中說:“漢魏以還,言詩者必溯源于三百;李唐而后,言詩者必仰宗乎少陵。此其源流升降之故,蓋猶可約略稽參也。夫詩之體制不一,而其所為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者,其句法皆三百篇中所悉具者也[14](卷八《詩說》)”他認為作詩不應依賴天分,更無套路可言,應向歷史學習,取眾家之長,他的認識也是非常深刻的:“五言自漢代始,蘇武李陵及古無名氏十九首,發言最高,未有作用,其詩纏綿悱惻,有風人之遺意焉。晉魏以來,作者日多,而尚存古意者惟陶淵明一人而已。[15](卷八《再與諸子論詩》)”他對“芟浮艷掃輕薄”的有唐詩人學習最多、探研頗深,能抓住不同詩人的各異特點:李杜樸實輕揚、右丞韋柳閑淡簡遠耐人尋味、昌黎別樹一幟、李賀歌謠有古意、郊島寒瘦、裴迪之雅淡、賀知章、張旭、張若虛、張子容、秦系、皎然之徒尋芳窮盛等。
馮敏昌于“古今之詩殆無所不窺,而李杜韓蘇則尤服膺者[16](卷首《年譜》)”,但并不盲目,而善于總結,能作出獨立的判斷,如學陸游:“七言律詩中膾炙人口者大抵多近時適俗之作,茲尤不敢率登云。歸休林下之作,田園閑適讀書懷舊兼多見道之語,而劍南七律之真面目、真精神概見矣。[17](卷七《書自鈔陸放翁先生七律詩后》)”注重通過創作實踐,來印證學習體會。
馮敏昌的老師有翁方綱、錢載等當代名家,他還“遍交天下名士巨公,資益詩文,上下議論。如休寧戴東園先生、益都周林汲先生、李南澗先生、龍溪李畏吾先生、武進黃仲則先生……盡豪俊君子,皆道友也。時執贄就學士朱笥河、錢籜石問字質疑。[18](卷首《年譜》)”如他的詩歌能在翁氏肌理說之外,吸收其參以考證而古樸清雅的一面,自己別開闊大、摯情之一體;學錢載詩歌而上溯至蘇黃,素不喜嶺南詩的錢載對他也盛加推譽,[19]認為:“嶺海自曲江后諸子皆偏方之音,惟馮生力追正始也”,[20](張岳崧跋)“力追正始”是贊賞馮敏昌學蘇軾尤其是學黃庭堅宋詩風格的一面。
馮敏昌詩學古人,并不求復古,本著溫柔敦厚之旨的追求,他博采眾長,廣泛學習前人詩論。對于明代盛極一時的前后七子,能準確地認識其實質:“至于宏正之間,空同、大復力持氣格,濟以葩艷,雖一變前人,后成復古,而同源異派,實皆以杜氏為昆侖墟者也。若滄溟、弇州則蹊徑稍多,又不逮宏正作者矣。[21](卷八《再與諸子論詩》)”在創作理論的學習上,他認為“鐘嶸司空表圣之論,亦品評精妙矣。明人之詩話若迪功之《談藝》、弇州之《卮言》,亦其中尚多可采擷者也。[22](卷八《再與諸子論詩》)”他曾具體的就詩中境與人的關系論云:“近世之論作詩者,曰詩中須有人在,此至言也”[23](卷八《書伯夷列傳后》)“詩中須有人在”語出清初詩人吳喬《圍爐詩話》。他的詩也都注意創造一個有境有情、合適“人”生長的空間,述說內心、抒寫真情。
3.得句溪山淡亦存:平淡古樸的詩學追求
馮敏昌遵循儒家傳統詩教,詩歌審美追求是質樸與淡泊。他通過對有唐一代詩歌的分析,提出無論是韋柳的閑淡簡遠,還是李賀的有古意,或者王昌齡的清麗高遠,“要皆源分派別,得失各見者也。大概詩以平淡古樸為尚,平淡古樸者,氣骨體格皆有可觀。不爾,即繁華綺麗已不免于失焉耳。”[24](卷八《再與諸子論詩》)他認為詩歌的本質在抒寫心靈,抒寫心靈的“詩不可以不守繩尺,亦不可徒涉舊窠,不可專恃性靈,亦不可浪逞博洽,必深悉古人堂奧而窮其離合淺深,然后自辟一境,以附古人之后。[25](張岳崧跋)”所以“六朝數作英華,不掩李唐諸篇質實[26](卷八《讀詩雜論》)”,不在一枝一節上爭高下,也方能求變創新,“長吟新篇轉真樸”(《海門春陰行》)。
言由心出,觸景生情,追求性靈而避免纖巧的詩才能達到一種渾成交融的境界。馮敏昌詩歌追求“不可以佳句求之”的渾成之美,“只是篇法之妙,不見有句法。而所謂篇法之妙,又不徒沾沾于起承轉合。”[27](卷二)如其《天涯亭》詩:“不信愁邊天有涯,茫茫飛日但西斜。詩詞易起流亡怨,肝膽難為楚越夸。山外幾黃茅嶺瘴,亭前空白佛桑花。兒童不踏長安陌,莫到長安更憶家。”有寫景、議論、抒情,頸聯對仗工整,亦有余韻,整首詩自然、妥帖。
二、詩人氣吐如長虹:馮敏昌的詩歌特點與成就
善學則能廣博,善思方可自成,馮敏昌自小受儒家思想熏陶,有深厚的家學功底,座師長輩的鼓勵提謁,友朋間切磋砥礪,加上自身的努力,眼界學識的得以開闊和拓深,其“論獨詳,又得與名賢公卿游,故其于詩功益深而學益邃,”[28]張岳崧跋其人方能卓然自立,詩歌也自脫棄窠臼而成一家之言。
1.詩縱無多至性存
馮敏昌作詩無意追求不朽,“傳與不傳,遠與不遠,亦當付之于無意可矣。”[29](卷六《金冬心詩集鈔記》)但往往自然而發的詩歌也能自抒真性情。
其懷友之作如《武虛谷同年暮過小酌即別》:“故友如明月,風吹向晚來。笑談千里共,懷抱百年開。繞徑捎紅槿,臨階倒綠杯。碧云看稍合,送爾復徘徊。”以故友比明月,思念之風吹之而來,思念之心明明可鑒,語出自然、平淡,比擬恰當、巧妙。如《合浦采珠歌五首》其五寫:“江浦茫茫月影孤,一舟才過一舟呼。舟舟過去何舟得,得得珠來淚以枯。”感情真摯,摹盡海中采珠人的心酸與苦楚。如《登五層樓》云:“西風人在五層樓,俯視三城處處秋。雙塔倒懸紅日近,一江長瀉碧煙浮。呼鸞有道余芳草,朝漢無臺空古邱。斜倚曲欄思斷續,幾聲鴻雁任悠悠。”古樸雅致,人立高樓,西風拂面,望遠處江水浩蕩,觀倒映水中經紅日渲染的雙塔近影,頗有登臨送目,發攬古幽情之閑適。二十四歲時為三弟死而作《寄書》云:“家人斷來書,客子含遠淚。滴淚寫作書,寄以為親慰。書歸人不歸,別感他日說。兄歸弟不歸,此恨何年絕。”何翔藻《嶺南詩存》評此詩“骨肉至情,以白話寫之,字字從心坎中流出,用不得粉飾門面語,此種詩佳作甚多。”[30](轉引)“其詩以摯情勝,這與不少乾嘉時詩人游戲人生、好作浮滑語相比,畢竟還是有著雅俗之別。”[31]馮敏昌青少年時期的詩歌此類尤多。
他在《書自鈔唐五言絕句后》說“就唐人五絕中選其八十首便于初學誦習者,大抵皆情景兼到可以發興之作”[32](卷六),如十二歲時作的《村居》:“病多身舊弱,事少意全微。村落已正月,鷓鴣方一飛。山光青映竹,水影綠侵磯。日暮小原上,斜風細雨歸。”詩作于正月乍暖還寒時候,筆調清新,詩情與畫意結合,寫景遠近結合、高低襯托,水光山色相互輝映。頷聯對仗工整,一“映”一“侵”特別顯出生氣、有靈動之感。末兩句“日暮小原上,斜風細雨歸”反張志和《漁歌子》“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句意而用之,頗具畫意。而以議論入題,又顯示詩人與眾不同的詩歌追求。
2.博學多聞樂澗槃
對于馮敏昌學識的廣博、詩歌內容的囊括包羅,其同時代及后代學者有著共識。錢泳指出“先生之學,經經緯史,而詩歌、古文、金石、書畫亦靡不貫綜。”[33]宋湘“謂魚山詩闊大”[34](卷四十五),黃培芳認為嶺南詩“至先生極其大”,“當以一代論”,[35](卷一)劉彬華也認識到“魚山絕大筆”[36](卷一)。
作為一個詩人,馮敏昌以多彩的畫筆描繪生活,描繪家鄉的河川,描繪三山五岳,描繪大江黃河,描繪洞庭瀟湘,描寫朋友交游的適意,抒寫漫漫行程中的思緒,抒寫個人內心情感的悲歡離合。舉凡風月、花草、山石、樹木、宮室、亭寺,都能入詩,內容異常繁富,舉如寫草“草軟如凝三月夢”(《暮春野行》)仿佛觸手可及,寫梅花“凌波步冷疑無跡”(《瓶中梅花》)如入仙境,寫松“高天影矗留紛敷”等高蒼穹(《嵩山漢柏圖》)寫鯨魚“驚波噴浪從天來”(《海門春陰行》)氣勢滂沱,寫水“百斛珠圓映人面”(《瀑泉》)圓潤明潔,寫山“晴明望不極”(《發解梁至虞鄉,大霧竟日。望道左天柱諸峰雄甚》)語短意峻。
劉彬華曾總結“魚山先生性篤孝友,學務力行,道德粹然,為人倫模范,非特以詩傳,而詩筆雄深雅健,實足籠罩一切,巍然為嶺南一大宗。蓋其天資既超,又沉酣古籍,穿穴百家,由昌黎蘇黃上窺李杜堂奧,乃自具鑒冶,獨開生面,其才富而氣盛,其聲正以大,其骨蒼以勁。中年遍游五岳,足跡直抵長城,凡夫名山大川云煙變滅波濤起伏之狀盤礴胸次而注于筆端,益渾渾浩浩,包孕萬象,諸體靡弗擅勝,而七言古陽辟陰闔、海涵地負,嘆觀止矣”
這段話概括了馮氏及其詩歌的幾個特征:第一,詩歌應以人品為先導,人品決定詩品;第二說其善于學習,不光從歷史典籍中學,還能轉益多師,也方能自具特色;第三,說其詩涵蓋內容非常廣泛,所謂“包孕萬象”,有闊大之氣;第四,其詩諸體擅熟,而以七言古詩為尤。第五,指出其詩歌“正以大”、“蒼以勁”的特點,這種特色也是在繼承著嶺南詩歌特有的“雄深雅健”傳統。
其闊大特色更體現在開拓境界的詩作,體現在“不可以佳句求之”而從篇法觀之的詩歌。如其十六歲時作品《舟泊平塘江口漫興》:“平塘夜泊舟,江水正悠悠。星落月沉嶂,燈微人上樓。鄉情千里路,旅況一輕鷗。獨坐推篷望,蕭然楓樹秋。”這首詩由描寫眼前之景入手,視角由近及遠,自下而上,更登層樓,眺遠望鄉,周圍景物也隨著心境轉入沉寂,詩歌寫景抒情自然妥帖,筆致婉轉境界渾然。現實的少年卻有了老年杜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無奈與心酸。再如其四十四歲所作《至偃師謁杜少陵先生祠,敬賦五言古詩一百韻》,“……天地傳中聲,風雅興歌詩。尼山刪定后,作者奚為辭。……”詩人首先回顧風雅傳統,追溯詩教之源,斥六朝綺麗之弊,贊曹植、陶謝、陳子昂等人的顛覆舊式、歷史推進功績,再集中敘寫詩圣奔波、凄涼偶有煥發的一生:旅食京華,上書遭斥,身陷戰亂,顛沛兩京,流轉秦同,奔赴成都,舟漂三峽,凄冷衡湘。寫杜甫的遭遇,旌揚其儒家的風范、臣子的忠誠、詩人的氣度:“獨能窮身歸,潔白無瑕疵”,最后落在“重惟古文章,質原關秉彝。忠孝茍不根,文字空葳蕤。惟茲真粹氣,郁作雄奇姿。高為歲寒松,下亦傾陽葵。長鯨既海掣,雷雨方天垂。眾體皆集成,萬古誠獨推。吁嗟此椽筆,后人誰得之。土婁緬遺莊,尸鄉見新祠。瓣香夙有懷,迷方更多歧。愿登大雅堂,重問多師師。”全詩一氣呵成,詩人以萬分的敬仰,拜倒于前,思緒飄飛云外,一任筆墨盡情流淌,在與先賢的心靈契合中得到慰藉,獲得精神的力量。其他如《登落雁峰仰天池》、《嵩山漢柏圖》、《祝融峰頂觀云海圖》都是此類蒼勁詩歌的代表。
3.好奇更上蓮花頂
馮敏昌的詩歌各體擅備,而七古尤其擅長,“七古用功,李杜韓蘇后不可不參以山谷,……山谷固由昆體而造老杜境者耶人,不喜山谷者以其槎椏,好山谷者或止得其生硬,此皆未窺見山谷也。”[38](卷三)馮敏昌七古詩是由山谷而上溯至韓愈的,所以張維屏說:“魚山學韓而得其骨之重”[39](卷四十五)。
韓愈詩歌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那些以雄大氣勢見長和怪奇意象著稱的詩作,有狠重粗毫的力度。在表現上,韓愈用賦法寫詩,鋪張羅列,濃彩涂抹,窮形盡相,力盡而后止。“近代詩體中有學韓蘇者,其句法雄強,望之有倚天拔地之概。[40](卷八《讀詩雜論》)”馮敏昌七古詩如《題趙渭川羅浮訪道圖》,就受這種影響。此詩開篇即奇,視角如在九天,俯臨下界:“我騎神羊二禺山,九月落木過黃灣”,詩為題畫,思維卻跳出畫界,馳騁于整個中華大地,在現實和仙界之間穿梭,從陸地到海上,從天上到水中;詩中堆砌鋪敘了仙凡兩界的眾多奇特意象:二禺山、嶅霍峰、蓬萊、扶桑、霧市、樊桐、天雞、黃麟、白鶴等等,以鮮明的顏色對比,極力襯托羅浮山之雄奇、瑰麗,又恰當地運用了比喻、夸張等多種修辭:“懸崖一削幾千仞,水簾瀑布之瀉何奇哉”,以形水勢高、奇;“海氣萬疊而孤撐”,一“撐”字讓人驚心動魄。詩歌化用典故奇:“堯時洪水”、“扶桑初日”、“禽搗藥”、“麻姑”、“飛云峰”,或人或物或事,都能妥帖地配合詩意;詩歌采用對偶為主兼用散體的句式,也顯得靈活而奇特,使飄飛的思緒揮灑自如,增強了表達效果,比較好的避免了生澀的問題,如“天風抨擊,崖谷喧豗,四海徽纆,沸聲如雷”一句,描寫罡風之烈,以崖谷喧騰,四海沸騰,聲響如雷,極力夸張聲音之大,聲勢之雄,在夸張中令人感受真實;此詩的語言也奇,“噫嘻哉,趙生!”好像要引起人物之間的對話,與朋友置身于比擬中的仙界,欲仙化而去,在恍恍忽忽的仙界氛圍中消失。此詩繼承韓詩的雄奇,融入蘇詩揮灑自如,在闊大的情景抒寫中,借恰當的句式使詩歌飄忽靈動。
窮奇的追求容易帶來晦澀的詩意,極力鋪敘的賦法難免產生雕琢過甚的毛病,散文化句式的追求可能會帶來平淡無趣的效果。所以后人有“魚山詩闊大,而或失之粗豪[41](卷四十五)”的比較準確的客觀評價,洪亮吉認為長句最難:“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學問者,不能作也。”[42]他既看到馮敏昌詩老到、“蒼以勁”的一面,也看到在追求闊大意境和窮奇風格所帶來的弊端:“馮戶部敏昌詩,如老鶴行庭,舉止生硬。”[43]
像《尊經閣觀所懸靈覺寺古鐘歌》、《題趙渭川羅浮訪道圖》、《中秋析城山頂對月歌》、《唐元宗鹡鸰頌墨跡卷》、《浯溪中興頌》等詩所表現出來的伉爽雄豪之氣和崎嵌磊落之概則都可以作為馮敏昌詩歌的代表。
4.尚有昔賢雄直氣
馮敏昌詩歌繼承了嶺南詩的雄直之氣,一方面可以從上面所舉表現“骨”氣、蒼勁的詩歌中體會到,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從馮敏昌的性格上得到答案。他從小接受儒教,但思想并不為所泥,十二歲“郡歲試,因卷中有‘貪官污吏剝削民之脂膏’二語,院大書‘觸目’二字于上,遂不錄”[44](卷首《年譜》),《送宮保百菊溪前輩由粵撫擢制兩湖》更是向當政者直言時弊:“武備弛愈甚,文員問則那”、“吏黠民遭蠹,官貪政自苛”,還上書說“廣東書院至于今日,蔽壞百出,不可救藥,亦幾與廣東吏治武備相仿佛矣”[45](卷七《粵秀書院事宜管見陳札》),直言不諱指陳時弊的膽量特別難能可貴,這樣的思想正是其雄直之氣的來源,也是這雄直之氣得以不屈的脊梁。
馮敏昌堅持雄直之氣,堅守真理和正道,不盲目不佞從,即使是對老師翁方綱。翁氏曾對馮敏昌期待甚高:“予與及門諸子論詩,所知之最深者無若謝(按,謝啟昆,字蘊山,號蘇潭,江西南康人)馮(按,指馮敏昌)二生。……馮魚山則天骨開張更過于謝……”[46](卷四《馮魚山詩集序》)但對于魚山門人為師輯集,翁方綱頗有微詞:“……魚山門人鈔其詩來屬予序,是則何妨過而存之,……(吳)蘭雪力任刪訂,存此百三十首以付其門人,予則謂存其多篇不若少,存之為質實故,為追說昔以詩望魚山之鄙意。”[47](卷四《馮魚山詩集序》)又借曹植《與楊德祖書》“吾亦不能妄嘆者,畏后世嗤予也”句,委婉批評馮敏昌學詩不能跟隨自己,偏離已多。翁氏《洪介亭詩序》中則更明確地說:“其或不諒此意,則如魚山門人輩之舉而刻之,是則鄙人所不能代為籌矣”[48](卷四)。
馮敏昌以“愿登大雅堂,重問多師師”(《至偃師謁杜少陵先生祠,敬賦五言古詩一百韻》)的治學態度,學習前人又不束縛于窠臼,他從廉州學府到肇慶端溪書院,到越華書院的矻矻求學,從出嶺南道至京城途中瀏覽勝景,到京城法源寺研習苦讀,到四庫覽石渠天祿鉆研考證,從粵西一隅到江河五岳,從風雅傳統到杜李韓蘇,再到本地先賢與良師友朋。在華夏大地奇境異景的徜徉中,他不再是一個偏安嶺南一隅的詩人了。“誰將詩筆壯乾坤,應信先生萬古存。”(《復至偃師西百十三里土婁村后謁少陵先生墓》)馮敏昌以詩圣的沉郁雄渾自律,心胸兼容視野寬廣,而詩歌自成一家,終至在嶺南拔戟自成一隊,“蓋先生豪情勝概,有時下筆幾不能自休,如洪爐之火,金鐵齊熔。大河之流,沙礫并下者往往有之,然宗派甚正,體格甚宏,洵屬壇坫雄師、鐘鏞巨響。”[49](卷四十五)
參考文獻:
[1]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清國史館原編.清史列傳[M].臺北:明文書局影印本,1985.
[2]趙爾巽、柯劭忞等.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97:13401.
[3][5][6][7][8][11][12][13][14][15][16][17][18][21][22][23][24][26][29][32][40][44][45]清·馮敏昌.小羅浮草堂文集[Z].欽州:佩弦齋藏版,光緒甲午年(1894)刻本.
[4][36][37]清·劉彬華.嶺南群雅初集[M].續修四庫全書本.
[9][20][25][28]清·馮敏昌.小羅浮草堂詩鈔[Z].欽州:佩弦齋藏版,嘉慶十四年(1809)刻本.
[10][34][39][41][49]清·張維屏編撰.國朝詩人征略[M].續修四庫全書本.
[19]嚴迪昌.清詩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911.
[27][35][38]清·黃培芳.香石詩話[M].續修四庫全書本.
[30][31]嚴明.廣東詩歌史[M].文津出版社1991:30.
[33]清·錢泳.履園叢話[M].中華書局.1979:156.
[42][43]清·洪亮吉.北江詩話[M].中華書局1983:17,5.
[46][47][48]清·翁方綱.復初齋文集[M].續修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