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魏晉六朝文化背景論書法品評產生的必然
【內容提要】魏晉六朝社會的動蕩、政治的松弛,導致了思想的解放和人性的自由,主體價值得到肯定。魏晉六朝“人生的主題”成為文藝的時尚,人物品藻為文藝批評提供了參照。魏晉六朝文學藝術追求“形式美”,使個性得到展示,書法品評方為可能并具有意義。魏晉六朝文藝繁榮,文藝批評也隨之活躍。
【關鍵詞】六朝文化;書法批評
一
我們基本上可以肯定這樣一個事實:六朝之前,中國書法史上還沒有一篇完全的書法品鑒批評文章。后漢趙壹的《非草書》,間有對當時書家的評論,但在嚴格的意義上,它只是一篇從儒家“尚用”正統思想角度,否定“非所以弘道興世”之草書的“書體論”,而且由于它實際上對書法的發展起著阻撓的作用,使它走向了藝術的反動。之后,書法文章多為文字論、書體論、書勢論、技法論,一直與批評無緣。稍稍具有批評意味的文章是王羲之的《自論書》,然而,不只是因為這篇文章被疑為偽托,更為遺憾的是,似乎為了顯示那種“不激不厲”的儒雅,王氏把自己與鍾繇、張芝作了含蓄的優劣比較,準確地說,這種比較的批評性格顯得太弱了。我們也曾驚奇地發現葛洪《抱樸子》中有評中州書家“飄乎若起鴻之乘勁風,騰鱗之躡驚云”,很有品評的風味在,然而,片言只語僅僅是表示出一個哲人對書法的光顧。
——但這或許就是“胎動”,它昭示著新生命的即將誕生。
南朝,書法批評終于出現了,而且在出現伊始便神采飛揚,令今天的人們讀來也會欣賞不已。晉宋之際羊欣的《采古來能書人名》、宋朝虞和的《論書表》和王僧虔的《論書》等,皆有評述書家的精彩內容;其中更具有經典意義的是梁朝袁昂的《古今書評》、蕭衍的《古今書人優劣評》和庾肩吾的《書品》,直可視為書法批評的專著。
六朝書法品評的出現無疑是一個值得重視又頗能玩味的現象,研究這一現象的發生,應該是極有意義的。當代學者陳振濂教授認為,“品評方法的出現是書法批評史上最值得一談的內容,因為它作為方法的意義幾乎影響了幾千年歷史的全過程”,⑴盡管我們常常認為這種影響并不都是正面肯定的。
本文擬就六朝書法品評產生的相關文化立體背景,略作一二陳述。有必要說明的是,我們的討論不得不把對歷史的回顧逆溯到魏晉時期,這不光是從歷史自然延續發展上所作的考慮,同時,南朝歷史之短暫和政權更迭之頻繁,表明了這一時期不過是魏晉歷史發展的接續;尤為重要的是,中國的思想和文化,發展到魏晉時期,曾經閃爍出奪目的異彩,稍微留心后世文化史的研究,就可以看到,人們徜徉于歷史長河,每每行至這個不同尋常的時期,總要留步沉緬一番,流連一番。我們對六朝文化的考察,無疑要將魏晉放在前提位置上。
二
然而,回顧魏晉六朝的歷史,卻讓我們的感情經受了一次尷尬。我們或許情愿從秦皇的威武中領略“刻石”的莊嚴,從漢帝的雄強中欣賞“碑碣”的輝煌。而魏晉六朝卻是這樣的一個特別的時代:政治混亂,民族紛爭,戰亂頻仍,豪強割據,內訌疊起,三百六十余年內江山數易其主,社會的秩序顯示著混亂和潰散。但出人意料的是,恰恰由于政權更替社會變遷所帶來的政局的動蕩,竟導致了意識形態呈現著我們今天所愿意看到的情景——沒有標準的制約,沒有權威的統轄,漢代統治者尊為“官學”的儒家思想,無奈地失去了“獨尊”的地位,經學和讖諱受到致命的沖擊,道、佛哲學吸收進來,“無為”、“自然”、“虛淡”的“老莊”思想適應著當時的精神需求,受到崇奉,中國哲學中最具有誘惑力的“玄學” 應運而生;被壓抑的先秦諸子學說有再起之勢,撰文著書、評議論辯之風盛行天下,思想界呈現著自由開放的局面。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和晉人的美》一文中寫道,這是一個“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思想上的大自由”的時期,是“中國周秦諸子以后第二度的哲學時代”。(2)
在這個思想解放的過程中,我們越來越看出先賢們對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的關懷,他們留下的文學作品中,一脈相承的憂生之嗟愈演愈烈。《古詩十九首》和“蘇李詩”,因創作年代的不確姑且不論,從“三曹”、“建安七子”、“竹林七賢”,直至王羲之、陶淵明、謝靈運,無不對生命之短暫、人生之多舛而大發感慨。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詠出了他們共同的喟嘆。郭沫若先生提出,這是一種“達觀”主義,它“建立在對于宇宙及人生透徹了解的基礎之上”;(3)魯迅先生把這種表現稱之為“尚通脫”,他滿懷景仰地說:“此種提倡影響到文壇,便產生多量想說甚么便說甚么的文章”。(4)我們說這是一種哲學精神,它“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反省到人生的究竟”。(5)在這些通常被人們視作消極甚至頹廢的感嘆中,我們真切地讀到其中蘊藏的對人生的留戀和對人性的思索。余英時先生指出,這種“對個體自我之生命與精神之珍視”,觀照了魏晉“士大夫內心之自覺”。(6)
生命意識覺醒中的感喟詠嘆,表現了對個體的注視和關切,個體存在具有了價值。這讓我們記起一個大家都曾經注意到的現象——書法史上對魏晉之前書家記載極少,可謂寥寥無幾。而到了魏晉六朝,竟是書家潮涌,“眾美森然,往哲來賢”,特別是千古供奉的“書圣”王羲之的出現,使我們總是把這一時期的書法藝術視為文化史巡禮的一個大站,“唐詩晉字漢文章”便是這一現象的現成說法。究其原因,魏晉六朝書家輩出亦為實在,但更主要的是,魏晉之前,人們僅僅注意書寫內容所要表達的意義,并不關心作為書寫者的“書法家”,流傳下來的碑刻簡牘多不記書寫者之名,實用的書寫導致了書法創作主體價值的喪失。書家被忽略了,躋身于工匠之列。這一現象,是在魏晉“人的覺醒”中主體地位得到提高后發生改變的。
思想開放,精神自由,人格獨立,由此而帶來的主體價值的確立,使魏晉六朝在中國文化史上,成為極有分量的一頁,也是我們的討論不可省略的基礎背景。
三
“人的覺醒”的外在表現形式是文學和藝術的自覺。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提出:“用近代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魏晉六朝的文學藝術,突出地表現了一種自覺精神,于是,中國文化史上一系列具有開創性意義的事件發生了——
首先,我們可以覺察到“人生的主題”成為文學和藝術的時尚。正始年間,晉謀代魏、政局險惡,士人崇尚“老莊”虛無、任誕、放達,尋找精神的寄托,金聲玉振的“正始之音”,成為“玄學”思潮的揭幕式。“清議”之士目擊衰亂,轉為“清談”,從議論政事轉向品鑒人物。“個性之自覺又可征之于其時之人物評論”。(7)以魏劉劭《人物志》為先啟,晉皇甫謐《高士傳》、裴啟《語林》、郭澄之《郭子》等,開始擺脫了人物評議的倫理禮法的限定,注意到品評對象的儀容、精神、風度,從審美的角度肯定人格,欣賞個性人格之美。生命的涵義在這里得到解讀,個性的價值得到尊重。而劉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則將新的文學體裁——“清言小說”推土了頂峰,《世說》中對魏晉名士綽約風采的描述,語言簡約玄淡,雋永傳神。“清言小說”品藻人物的“人格形容”方式和“比況”語言,“風骨”、“形神”等美學概念,成為當時文藝批評不可缺少的參照。以致宗白華先生要大發感慨,“中國美學竟是出發于‘人物品藻’之美學,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源于人格美的評賞”。(8)試比較《世說》與同時代的幾種文藝批評著述語言現象,便能覺察出其中的淵源。“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世說》),把人與自然物象聯系,擬物化地表達人的面貌品格;“范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丘詩點綴映媚,如落花依草”(《詩品》),以物象喻詩作,完成詩的欣賞;“鐘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鴻戲海”、“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古今書人優劣評》)、“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王子敬書如河洛間少年,雖皆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古今書評》),在這里,自然、人與書法互相感應著,渾為一體,這種“通感”式品鑒,意味著品評者對書法美感的理解,肯定了審美主體的接受意識;同時,以具象形容闡釋書法意象美,確實具有著非凡的概括力,在把握了風格個性的基礎上,借助現象描述,啟發欣賞者的感覺和想象,為書法的抒情欣賞提供了方法;尤其是《古今書評》,多把書法喻人,從人的形象和精神中尋找書法的意境美,賦予書法生命涵義和審美色彩,比《世說》等文學理論作品中的物象模擬又明顯的前進了一步。
其次,是“為藝術”觀念傾向中的對形式美的極端追求。曹丕提出了“文章之無窮”,認為文章可以使“聲名自傳于身后”(《典論·論文》),這種文學功用的肯定,實際上具有了一定的哲學意義,意味著文藝作品成為生命的延伸,改變了先前文學附屬于政治,文學家沒有獨立身份的狀況。自此,開始出現刻意為文精心抒寫個人情感的文學家。他們首先從文章形式上尋找反對儒學經典的突破口,這正是“修辭主義”產生的契機。魏晉六朝,文學家“儷采百家之偶,爭價一句之奇”,追求文章辭藻的華麗,向經世致用、附庸功利的經術儒學發起了沖擊。繪畫藝術發展到這一時期,開始注重情趣的把玩。趨于老莊“自然”觀,山水自然美的發現,欣賞自然超然玄遠意趣的發生,使畫家筆下的山水開始脫離附庸于人物的背景而獨立,并開始繪制山水置于壁而“臥以游之”;創白描人物和“一筆畫”,以逸筆草草的簡化形式,追求純粹的“線”的筆墨趣味。這種高于生活的提煉,游離于對自然的機械再現,將繪畫提高了一個層次,畫家所表現的世界已經忽視了自然客觀的物象,創作者開始成為畫中世界的造物者,技巧成為不受物象拘滯的純粹的藝術語匯。這正是“文人畫”發展的起始,它無疑增強了中國畫的藝術生命,成為中國畫的藝術精神。始有士人繪扇,隨手把玩,使繪畫具有了優雅的賞玩性質和獨立的藝術品格,我們仿佛看到魏晉士人超然不群、論道談玄的風貌。
而魏晉六朝書法藝術,堪稱“為藝術而藝術”的注腳,“晉人的書法是這個性主義的代表藝術”。(9) 如果說,在漢代的“書,心畫也”(楊雄),“書者,散也”(蔡邕)等理論中,書法的抒情功能初見端倪,那么“把書法作為純粹的藝術看待,充分自覺地追求書法的美,并把這種追求引向主體內在的難于言傳的‘意’的表現,這是晉代書法的重大成就所在”。(10)魏晉時期,“意在筆先”的理論開始確定,主體因素提到了一定的位置,一系列審美原則開始發展成熟,書法走向“唯美”主義。與文學追求文采辭章相對應,書法對筆墨技巧的關注成為風尚,書寫的過程得到重視,“書家把書法技巧提到一個審美的層次,并以技法展現的精巧程度顯示出創作水平的高低”。(11)魏晉人的瀟灑、自由、優美,注定了必然出現最適宜他們表現自己的書體,行草書優雅地登上書法史的舞臺。美學家鄧以蟄先生感嘆:“魏晉人浸潤于老莊思想,入虛出玄,超脫一切形質所在,于是‘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橫生’之行草書體,照耀一世”。(12)秦漢的豐碑巨額變為魏晉的簡札尺牘(這當然亦與東漢紙的發明和魏晉禁碑之風有關,不贅),嚴整內斂的秦篆和方正雄渾的漢隸變為流暢、清逸、起伏欹側的行草書,自在的抒情成為可能。妍美的線條、運動的體勢、連貫的筆意,這一切便是表情達意、形其哀樂的符號形式,也正是瀟灑飄逸的“魏晉風度”的藝術表現,是魏晉士大夫風姿神采和內心秩序的展示。“晉人以風度相高,故其書如雅人勝士,瀟灑蘊藉,折旋俯仰,容止姿態,自覺有出塵意”,(13)這種“有意味的形式”本身已經開辟了一種新的美學意境,而且,豐富的形式傳達了主體的個性,寄予著主體的情愫,使書法作品作為人的精神的“物態化”而真正具有了“風格”——此前的實用書寫缺乏風格指向,所謂“風格”僅僅是后人對其書寫過程中無意流露的“性格”所作的詮釋。只要我們不否認書法的品鑒批評是對作品風格的揭示和剖析,那么,就可以說,書家迥異風格的出現,是六朝書法品評得以產生的重要條件,沒有作為批評指向的“風格”,品評就無法進行。書家風格的比較才使書法品評成為可能并具有意義。
再次,是文藝的發達所帶來的文藝理論的繁榮和文藝批評的提倡。文藝創作在自覺中振興,而評論爭議之風又如此盛行,理論必然會隨之產生,批評也將隨之出現并活躍。曹丕《典論·論文》以“氣”鑒文,分析當代作家氣質與作品之關系;陸機的《文賦》從文體上論風格,其“會意尚巧,遣言貴妍”在一定意義上可稱為其時文學的宣言;劉勰《文心雕龍》體大思精,涉及文體論、創作論和批評論,在批評上則提供了方法和標準;鐘嶸的《詩品》仿“九品官人”之例(魏行“九品中正制”評定人物,依品授官,晉南朝因之),品評詩家,在文藝評鑒的形式上具有方法論意義,對后世影響極大。繪畫理論在這種環境中也誕生了。顧愷之的“傳神寫照”,提出繪畫傳達精神,深化了藝術的審美境界。王廙的“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強調了藝術個性的追求;宗炳的山水畫論開山之作《畫山水序》中所謂“澄懷味象”、“含道映物”,在玄學的影響下以“道”論繪畫之妙理奧趣,成為后世文人畫的遠祖(日本仍稱“畫道”、“書道”,深得其趣);王微論繪畫“以神明降之”,更是道破藝術中精神意蘊的“天機”,是中國畫論一大發展,它表明了畫家對藝術創作“靈感”的認識;謝赫之《畫品》,是我國最早的繪畫理論專著,創論“六法”并以之品第前賢,而“氣韻生動”之法成為中國繪畫藝術之最高境界。
書法理論的歷史也是從這時開始充分展開的。作為書法審美意識的思考和創造規律的歸納,魏晉六朝的書論成為中國書法理論史上的第一個高峰。日本學者中田勇次郎所著《中國書法理論史》,對可考文獻中秦漢魏晉南北朝書論的書作了編排,從中可以看到,秦漢書論不足十篇,而魏晉六朝書論竟多達四十多篇。雖然還有待于甄別和剔除其中的托名偽作,但這一時期書論的發展狀況畢竟是可觀的,這一點毋庸置疑。我們把視點集中到其中的書勢論和技法論,可以看到,這些文章中,已經流露出對漢字造型特點、點畫技法的認識,開始思考琢磨如何表現漢字空間結構,展示漢字形態的美。而且,這些理論中常常以自然現象,生動地概括書法藝術難以直言表達的形式美感,這種注重點畫、線條、結構的狀物功能的方式,為書法的模糊欣賞提供了暗示,對書法批評也必然發生著影響。魏晉六朝書論中,最具有意義的應該是南朝產生的書法品評,這些品評無論是品題語言還是評級方式,都一直影響著中國古代乃至今天的書法批評,在書論發展的歷史中起著一種“模式”作用。即使在現今的人們看來,這種模式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但它的產生和發展顯示了它曾經具有的意義和仍將存在的作用。
四
作為六朝書法品評產生的背景,我們對魏晉六朝的相關文化歷史作了一次多方位的考察。思想的解放,人的覺醒,文學和藝術的自覺,對書法品評的產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那樣一種強烈的社會文化思潮的氛圍中,書法品評的產生應該說是一個必然,而決不是一個偶然的文化現象。
注釋:
(1)(11) 陳振濂《書法學綜論》,浙江美術出版社,1990年。
(2)(5)(8)(9) 宗白華《美學散步》:《論〈世說〉和晉人的美》,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
(3) 《新發現的郭沫若書簡》,《文匯報》1993年1月10日。
(4) 《魯迅雜文選》:《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
(6)(7)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10) 李澤厚、劉綱紀主編《中國美學史》第二卷,1987年。
(12) 劉綱紀編《鄧以蟄美術文集》:《書法之欣賞》,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
(13) 方孝孺《遜志齋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
(14) 中田勇次郎《中國書法理論史》,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
(原刊于《書法研究》1994年第一期,署名葉敏,發表時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