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古文評論》的文章學思想及其意義
【內容提要】康熙《古文評論》是清代一部非常重要的文話著作,它強調文章的經世用途,要求文章力求醇雅,符合儒家義理。又注重文體的辨析,要求作文務必得體。而對“雅”的推尊,則下啟“清真雅正”之欽定文章政策。康熙以文章的實用與否作為衡文準則,為駢文贏得了文體地位。其文章學思想為清代文章朝質實、雅潔的道路發展奠定了基調。
【關 鍵 詞】康熙;《古文評論》;清代文章學
【作者簡介】蔡德龍,1981年生,2007年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獲得文學碩士學位,2010年于南京大學文學院獲得文學博士學位,現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
康熙作為清代有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除了在政治上有杰出作為之外,他本人亦學識淵博,對傳統文章學有著相當的造詣。康熙二十四年,他御選古文總集《古文淵鑒》,并率領徐乾學等臣僚對所選文章逐篇置評。其后大學士張玉書編輯康熙文集《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時,將《古文淵鑒》中的圣祖御評匯集一處,稱《古文評論》,置于《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三集雜著類中。康熙《古文評論》[1]凡十八卷,1391條,始自《左傳》,終于南宋謝枋得《交信錄》。康熙的評論視角雖不一致,間有史論、政論等,但以文論為主,因而這十八卷《古文評論》實為非常重要的清代文話著作,直接反映了康熙的文章學思想。清代是一個極端重視文治的封建社會,統治者非常關注文風建設,常通過帝王訓飭與御選總集的方式來引導文壇創作方向。這部文話因系康熙御制,它所反映的文章思想與理念,無疑會對當時文人起到直接的影響。對《古文評論》進行研究,不僅可以直接窺探康熙本人的文章學思想,更能為貫徹清代的諸多文章理念尋到源頭。
一、文道論
康熙帝推崇程朱理學,在其統治期間,程朱理學上升為官方哲學,地位無以復加。清代昭梿《嘯亭雜錄》“崇理學”條稱:
仁皇夙好程、朱,深談性理,所著《幾暇馀編》,其窮理盡性處,雖夙儒耆學,莫能窺測。所任李文貞光地、湯文正斌等皆理學耆儒。嘗出《理學真偽論》以試詞林,又刊定《性理大全》、《朱子全書》等書,特命朱子配祠十哲之列。故當時宋學昌明,世多醇儒耆學,風俗醇厚,非后所能及也。[2]
康熙本人對程朱理學有深湛研究,其文章學思想亦受理學影響。《古文評論》源于總集《古文淵鑒》,在《古文淵鑒》之中,康熙御選了大量宋代理學家的文章:卷四十六收錄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楊時、范育的文章,卷六十二錄有張栻、呂祖謙、陸九淵等人的作品,卷六十三收錄真德秀、蔡沈文章。而朱熹既是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本人又長于為文,故其文章尤為康熙所重,在《古文淵鑒》之中,選錄朱熹文章有三卷之多,超過了唐宋古文大家韓愈和蘇軾,成為全書入選文章最多的一家。
在文道觀上,朱熹認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于文,皆道也”[3]。康熙繼承了朱熹關于文、道關系的態度,認為文章的思想內容是首要的,形式技巧處于次要地位。他提出《古文淵鑒》選文的首條標準便是“可以鼓吹六經者”[4]。早在康熙十二年,他便說過:“文章以發揮義理、關系世道為貴。”[5]《古文評論》為朱熹《與劉共父書》所下評語稱:“若無意為文,而文之敏妙迥非修辭家所能企及,由其理勝故耳。”便是認為作者理勝則文自然敏妙,且非刻意為文者所能企及。北宋古文運動領袖歐陽修在《答吳充秀才書》中也曾有過相似言論:“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歐陽修所說的“道勝”,除了指在思想上提升儒學修養外,還指向對客觀世界規律的認知與把握[6]。康熙則將歐陽修所說的“道”改為“理”,將“道”的涵義確定在理學范疇,其指向更為明確,也更為醇正。需要說明的是,康熙對理學的推重,完全是為其統治所服務,他曾說:“朕平日讀書窮理,總是要講求治道,見諸實行,不徒空言。”[7]他以經世立政為本,凡事強調實用,對一些空談理學家,便斥之為“偽道學”。他在文道論上要求文章醇正,思想主旨符合儒家義理,也是從文章有益教化、穩定統治的功用角度而言。他評朱熹《靜江府學記》云:“切要不浮,有資教化。”便是從此處置評。基于此,康熙更為偏愛符合儒家義理規范的《漢書》,而認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的《史記》駁雜不純,他在《漢書·游俠傳序》的評語中說:“立言極其正大,覺史遷之艷稱駁而不純矣。”他常以“醇正”、“純正”、“典正”論文,如評《虔州學記》“論議卻自醇正,文章極其疎古”,評《帝范后序》“意既切至,文復典正純雅”,皆是從道的角度予以置評。
康熙之前,順治帝作為清朝入關之后的第一位皇帝,已經開始注意文章的教化之功[8],但“無論是個人的‘儒雅’修養,還是修舉文教的力度,順治帝尚不如康熙帝”[9]。康熙之時,平定三藩,統一臺灣,統治更趨穩定,得以將更多精力投向文治[10]。他以理學作為官方哲學,強調文章符合儒家義理,有益教化,為其后的官方文章政策奠定了基調。雍正、乾隆時期提出文必“清真雅正”的圣諭,即是從康熙文論發展而來。康熙在要求士子學習程朱理學之時,也對他們提出勤習文章的要求,曾說:“道學者,圣賢相傳之理,讀書人固當加意;然詩文亦不可廢;或有務取道學之名,不留心于詩文者,此皆欺人耳。”[11]后來桐城派方苞倡言“義法”,提出“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12],將韓歐文統與程朱道統結合起來,追根溯源,也是發源于康熙的文道觀。
二、文體論
(一)得體論
康熙論文,強調“得體”,即認為每一種文體,皆有其自身的特征,行文應當把握文體特征,做到“得體”。而王言臣語,因其涉及朝政,尤重得體。劉勰《文心雕龍·詔策》曾對不同詔令,提出了不同的要求:
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也。
康熙身為帝王,對于詔令等朝政文體的得體自然非常重視,他在《古文評論》中通過對文章的具體評點,申發了《文心雕龍》的相關論說。康熙認為,文章得體,首在簡潔。他評宋太祖《治河詔》:“簡要極有體裁。”有體裁即是“得體”之謂。他強調應用文體的簡潔,也是從其實用文章觀出發,簡潔之文便于敘說事情,提高辦事效率,他曾說:
文章貴于簡當,即施日用如章奏之類亦須詳要。明朝典故,朕所悉知。如奏疏多用排偶蕪詞,甚或一二千言,每日積至滿案,人主詎能盡覽,勢必委之中官。中官復委于門客及名下人。此輩何知文義,訛舛必多,遂奸弊叢生,事權旁落,此皆文字冗穢以至此極也。[13]
作為滿清入關之后的第二代帝王,面對尚未全面統一的政治局勢,康熙深懷憂患意識,他將奏疏繁縟作為前代滅亡的教訓予以吸取,故而大力倡導應用文章的簡潔,并由此推及于其他文體。康熙時人王之績在文話著作《鐵立文起》中云:“人臣進言,自有定體。昔韓文氏云:‘毋文,文弗省也;毋多,多弗竟也。’最為要語。”[14]王氏也是將簡潔作為臣工上書的定體,符合便為得體。簡潔之外,作為朝廷應用文章,典雅莊重亦是文章“得體”的必備條件,康熙評《王伯恭轉官制》曰:“莊重得體制。”便是從此著眼。康熙深于治道,他將治理國家、處理政事時的思維、理論移之于對詔令制表的評論,其文章學與政治學水乳交融。針對詔令的不同內容,康熙提出不同的“得體”要求。他評鄒浩《王資深等并除監察御史制》云:“申勉得體,斯為綸言。”此篇制文是關于人事任命的,文章對即將赴任的官員提出了殷切期望,故而康熙以“得體”贊之。又如其評《蝗災罪已詔》:“遇災引咎,深自謙抑,得詔令之體。”他站在帝王的角度,深悉在大災之后,罪己詔對于安撫民心的作用,故而贊其得體。民族問題是清代重要的政治問題,康熙時期,清政府要處理對漠南、漠北蒙古,及西藏、新疆等眾多少數民族地區的管理問題[15],故而康熙《古文評論》中特別重視對少數民族政權詔書的“得體”問題,無疑也是與其政治經驗相關。在康熙看來,對于周邊及藩屬政權的詔令,文辭不可過于苛嚴,做到“恩義兼至”,才能“得詔諭之體”[16]。他評王珪《戒諭夏國主詔》云:“辭不過嚴而簡潔。”評《賜回鶻可汗書》云:“溫言撫慰,而開諭曉晰,深得布告諸蕃之體。”評《乞優答北匈奴奏》:“示以坦白,得駕馭外藩之體。”“溫言撫慰”、“示以坦白”,這既是他“駕馭外藩”的帝王之術,也是對相關文體做到“得體”的具體要求。
(二)辨體論
自元代以來,文論家對各種文體的辨析愈來愈細致,辨體之風越元、明兩代,至清而不衰。康熙身處清初,對前朝辨體理論自不陌生。在二十四年《諭吏部》的圣旨中,他要求翰林院諸官“諳練體裁,洞晰今古”,并將“文理荒疎,未嫻體式,難勝厥任”的周之麟等人,予以處分[17]。康熙對各種文體特征的把握可謂細致入微,《古文評論》之中,多有從辨體角度所作的評語。他評《國策·楚策·莊辛論幸臣》曰:“文近于賦,瑰麗可觀。”縱橫家言鋪張揚厲,與后世賦作有相似之處。作為文體的賦未必便是徑由縱橫家言發展而來,但在文體發生演變過程中,多少應受到縱橫家言影響。《莊辛論幸臣》一文鋪陳排比、氣勢恢宏,多用隱語,文辭華麗,與漢賦頗多類似之處,康熙謂其文體近賦,可謂卓識。受康熙評論的影響,其后桐城派古文大師姚鼐在所編古文總集《古文辭類纂》中,便將此文以“莊辛說襄王”之名,收入“辭賦類”之中。又如康熙評秦觀《集策序》云:“此仿佛敘傳體,而措詞甚有古奧之致。”秦觀此文仿《史記·太史公自序》的寫法,備述創作之意。康熙稱其“仿佛敘傳體”,當是指其效法《太史公自序》而來,實為有識之見。
在古典文章的發展史上,歷代文章大都有其明顯異于他代的文體風格,是為此一階段的主體文風[18],康熙善于把握文體風格變化的大勢,對歷代文風多有精到的點評。總體來說,漢文渾厚淵懿,質樸無華,尤以賈誼、董仲舒之策對為典型,康熙對此有深刻把握。但除了歷來稱頌的賈、董之文,他還注意到與賈誼同時的賈山,高度評價其《至言》曰:“文氣排蕩,思致遙深,既脫戰國策士捭闔之習,已開西京賈董渾茂之風。”賈山為漢文帝時人,與賈誼大致同時,具體孰先孰后,難以確考,但康熙注意到在西漢文風由戰國策士遺風轉向敦樸渾厚之際,賈山所處的獨特地位,實為有識。這也是他基于對秦漢文章風格大勢的整體把握之上,所作出的結論。
歷代的文體風格演變,前后代之間往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康熙注重對文體風格的淵源辨析,他既善于從前代尚不顯的文章中發現其對后代文風的實際影響,也能為后世某種文風找到前代的開風氣者。如對漢元帝《罷初陵縣邑詔》的評語為:“漢文最為沉郁,此獨以華贍出之,已開唐人風氣。”這里他既將漢代文章的整體風格斷為沉郁,又認為此文華麗富瞻,已經開啟唐文之風。又如他評《樂毅去燕適趙》云:“《毅報惠王書》,雖急于自明,其情志悱惻,文辭深婉,固書牘之祖也。”書牘一體在春秋戰國時已經產生萌芽,《左傳》中便收錄了《鄭子家與趙宣子書》、《子產與范選子書》[19]等,但這些書牘所記多關乎國事,褚斌杰先生便指出:“從這些書牘的內容和寫作目的來看,與后世一般所稱的書牘文,有很大不同;從傳遞信息的角度看,它們有書信的性質,但從內容和功用上說,它們實際上是外交辭令的書面化,或略等于列國之間交往的‘國書’。”[20]由于這些書牘只是變相的奏議,所以與后世的書牘不同。后世尺牘主要是用于個人情感、信息的交流。《樂毅報惠王書》雖然也是上報君王之書,但因其中融入樂毅個人情感,并敘個人命運,已與后世書牘有相通之處。康熙稱之“情志悱惻,文辭深婉,固書牘之祖也”,正是看到了它擁有了作者主觀情感,在從公牘向書信發展的進程中,前進了一大步,故稱之為“書牘之祖”,這樣的識見,是需要對書牘文體特征的精確把握,才能做出的。
(三)駢文觀
唐宋古文運動以后,文章家均以古文為載道之器,而認為駢文華而不實,流于形式,與道無關,故多對駢文評價極低,以為駢體是文章之弊。延至清初,姜宸英尚認為:“下逮魏晉六朝,而文章之弊極焉。”[21]這種態度在當時有相當的代表性。在駢散觀上,康熙帝同樣是奉古文為正宗,以為道在于斯。但他對駢文文體本身并無特別的反感,與前人相比,他能破除陳見,對優秀的駢文作品予以稱贊。康熙從其實用文章觀出發,特別重視章表奏議等應用文體,而這種“王言”、“臣語”的文體在兩漢以后直至唐宋,主要采用便于宣讀的駢文形式,因而從文體的實用角度而言,駢文并不亞于甚至超過散體文。康熙論文并不拘泥于形式上的駢散,而是以能否起到經世作用,作為評判價值的標準,這實際上已經打破了駢文卑于古文的傳統觀點,客觀上促進了清初駢文文體地位的上升。在《古文評論》之中,康熙所反對的只是駢文浮靡之習,并為駢文空浮繁縟之弊開出藥方:為了避免駢文創作只專注于形式技巧,空洞無物,康熙認為文章應充之以經史,先質而后文,亦即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之謂,在內容上做到言之有物。他評徐陵《奉使鄴都上梁元帝表》云:“駢偶之文,緯以經史,故麗而有則。”當文章內容充實之后,文辭富麗便成為添錦之花;六朝后期,駢文漸有宮體之風,顯得柔弱無骨,趨于華而不實。對此,康熙提出將駢文形式之美與兩漢風骨健碩之美相結合,在文章風格上指出了提升駢文層次的路向。如其評柳宗元《南府君睢陽廟碑》“以兩漢之健骨,運六代之腴辭”,便是主張將風骨與辭藻結合起來;無論駢散,創作均貴在內容豐實,富于真情實感。但歷史上的駢文作品常常是內容空泛、缺乏感情,駢文家多將精力用于對仗、辭藻、隸事之上,此類駢文,即使在形式技巧上已有很高造詣,終究無法打動人心。針對駢文此弊,康熙提出創作時運之以情,因情生文,不作無病之呻吟。他評常袞《從減征京畿夏麥制》云:“制詞瑩凈,誦之猶能感人。”評唐太宗《賜孝義髙年粟帛詔》云:“敘意屬辭,婉切暢悉,殊覺情文生動。”皆是從情感角度而論。他認為“文生于情,不須賁飾,自然雅健”[22],只要感情充沛,不需在形式技巧上過于用力,駢文便能自然雅健。當然,能夠做到“深情內藴,麗藻外敷”[23]自然也是成功之作。
康熙對駢文的重視,從《古文淵鑒》(《古文評論》)的選文篇目即可見出。他所選定的《古文淵鑒》篇目,并不局限于傳統意義上的秦漢古文和唐宋古文,對于駢文盛行的八代之文并不排斥,選錄有八卷之多,對于八代之后的優秀駢文同樣予以關注。在以“古文”為名的總集《古文淵鑒》和文話《古文評論》之中,收錄、評論了數量如此眾多的駢文,這是康熙古文觀的通達之處,也說明他眼中的“古文”,是個廣義的概念,是可以包含優秀駢文在內的,這對當時的古文觀念產生了明顯影響。成書于康熙三十四年,在后來影響極大的選本《古文觀止》,便適量收錄了《北山移文》、《滕王閣序》等駢文作品。其后乾隆帝認為:“駢句固屬文體之病,然若唐之魏鄭公、陸宣公,其文亦多駢句,而辭達理詣,足為世用,則駢又奚病?日月麗乎天,天之文也,百谷草木麗乎土,地之文也。化工之所為,有定形乎哉?化工形形而不形于形,而謂文可有定形乎哉?顧其言之所立者何如耳。”[24]乾隆認為文無定形,駢與散皆只是文章的形式而已,只要“足為世用”,駢體便無所謂弊病之稱。這種以文體實用與否作為衡文準則,對于駢文較為通達的文體觀,實襲自乃祖康熙。
清代駢文創作成就巨大,名家名作紛呈,在駢文史上有中興之譽。其繁榮的成因或有多種,但自清初以來,帝王對駢文的通達態度,無疑為駢文的復興創造了機緣。康熙在《古文評論》中選評文質雙美的駢文作品,本身也有引導駢體創作走向的意圖。他在柳宗元《劍門銘》的評語中說:“不作縈紆之勢,而自然矯拔,錄此以式輕靡之習。”明確指出選評目的即在矯治駢體末流的“輕靡之習”。通過《古文評論》對眾多優秀駢文的點評,康熙也為當時的駢文創作指出了聲情并茂、雅健清新的向上一路。
三、雅論
康熙文章學思想中,還非常推崇“雅”的境界。四十一年正月,他在《訓飭士子文》中要求諸生“文章歸于醇雅,毋事浮華”[25],便是以圣諭的形式,將“醇雅”規定為作文目標。在《古文評論》中,也有多處關于“雅”的評語。如《評選寺監官詔》評語云:“古雅有則,不類浮靡之音。”《郭逵自致仕起知潞州》評語云:“雅馴逼古”。康熙所謂的“雅”,有幾個層面的含義,或指文章內容之雅,如評《選髙才生受學詔》“尊經之言,蔚然雅正”,便是從內容符合儒家義理的角度而言;或指文章風格之雅,如評《授鄭覃給事中制》“嫻雅猶存典則”;或指文章詞令之雅,如評《賜魏王愷詔》“辭甚雅令”。在《古文評論》中,對文章許之以“雅”,一般都是綜合以上三個方面而言的。即便是從文辭角度論“雅”,康熙也往往特意強調其文章內容的醇正,以避免單純地以文辭論文,如評《答蕭景先詔》曰:“命意弘長,詞亦近雅。”評《帝范后序》:“意既切至,文復典正純雅。”康熙均是在先肯定文章命意主旨之后,再行評論文辭之雅,這也與他的文道觀一致。這種多層面的“雅”論對同時代人有明顯影響,康熙年間進士張謙宜在其所撰文話《絸齋論文》中說道:“文家意雅為上,調雅次之,聲響雅次之,字句雅又次之。”[26]便與康熙的文章雅論殊有契合。
康熙所論的文章之雅又是與文章的繁簡論密切關聯的,在他看來,簡潔是“雅”的先決條件,繁冗之文是不可能做到“雅”的。命意之雅便意味著命意之簡,文辭之雅也意味著文辭之簡。他評程曉《白罷校事疏》:“雅詞健筆,絕無冗蔓。”評論北周武帝《毀露寢諸殿詔》云:“文既莊雅,氣亦淵茂,不事雕琢而渾噩之致見乎尺幅中。”評語均從立意與文辭兩個方面,指出做到“簡”才可能產生“雅”。在立意與文辭上均求簡潔,既是當時官方的文章政策,也是文壇的自覺追求。古文名家魏際瑞在《伯子論文》中云:“文主于意,而意多亂文。”[27]翰林院編修黃與堅《論學三說·文說》云:“文之病不潔也,不獨以字句,若義理叢煩而沓復,不潔之尤也。”[28]皆是對文章簡潔的強調。關于《古文評論》對文章簡潔的推崇,潘務正先生《方苞古文理論與清代翰林院之關系》[29] 一文已有很好的論述,此處無須贅言。不過仍可補充的是,康熙的繁簡論是以意為主的,若文章契合儒家思想,切于情理,即使文章篇幅較長,他也同樣予以贊賞,如評《上時事書》曰:“切于事理,言雖多而不覺其長。”評《漢書·諸侯王表序》:“援引周秦,論列漢世,或詳或略,極錯綜變化之致,纚纚千言,讀之惟恐其盡。”
康熙作為最高統治者,他的文章學思想無疑會對當代產生很大的實際影響。除了上述《訓飭士子文》中對諸生文章“醇雅”的訓飭之外,他還將“雅”作為權衡翰林院人才的一個基本標準。二十四年,圣祖對翰林院各官進行考評,測試結果是“徐乾學、韓菼、孫岳頒、歸允肅、喬萊學問優長,文章古雅,宜加獎勵”[30],“文章古雅”便是徐乾學等勝出的重要原因。二十九年五月初一日,他在賜三朝國史館總裁大學士伊桑阿等《諭》中,對修撰太祖、太宗、世祖三朝國史的史臣所作總的要求是:“薈萃瑯函,博搜掌故,折衷至當,裁訂成書,毋尚浮夸而乖情實,毋狥偏見而失公平,毋過質略而意不周該,毋務鋪張而詞多繁縟,務期事歸確核,文極雅馴。”其文章角度的要求也是“雅馴”。
康熙所推重的“雅”文,以西漢文章為典型,他評《史記·儒林列傳序》為“詮次井然詳雅”,稱劉向《條災異封事》“辨而裁,雅而贍,淵然經術之氣,不徒以侃正見長”,對于后世具有“雅”之品質的文章,康熙常以漢文許之,稱曾鞏《王制(天子支子)》:“典雅可以方軌西漢。”評晉武帝《籍田詔》:“溫潤古雅,有漢代遺風。”西漢文章多本經史,純樸典雅,少俳偶雕琢,故被康熙看做雅之典范。康熙對西漢文章的總體評價,也影響到同時代學者。康熙四十五年進士張謙宜云:“文必以西漢為宗。其去古未遠,風氣尚厚,無后來纖巧繚繞之態,琱鏤濃艷之習,追大雅而存太素,于是在焉。”[31]康熙進士、翰林院編修楊繩武也說:“史本于經。子長、孟堅,史家開山,實為千古文章大宗,故古人論文以西漢為最。”[32]張、楊二人與康熙同時,又皆曾及第,其觀點在一定程度上應受到康熙影響。
康熙的“雅”論對清代文章學更為重要的影響在于,使得“雅”開始成為貫穿清代的持續穩定的文章政策,逐漸成為清代文章學的一個關鍵詞。在康熙之前,著名學者方以智曾于文話著作《文章薪火》中提出“雅馴”之說。方以智在分析唐宋八大家諸家特點之后,得出結論:“八家大同小異,要歸雅馴。”[33]但其說過簡,實際影響不大。至康熙時,開始在御選古文總集和文話中大力宣揚“雅”論,同時利用圣諭的形式進行強制推廣,極大地促進了“雅”論思想在當時士子中的流播。康熙之后,“雍正十年,始奉特旨曉諭考官,所拔之文務令淸真雅正,理法兼備。乾隆三年,復經禮部議奏,應再飭考試各官,凡歲料兩試以及鄉會,衡文務取清真雅正,以為多士程序。”[34]雍正在乃父文章“雅論”的基礎之上,首次對行文明確提出“清真雅正”的要求,其后乾隆又多次重申,遂使“清真雅正”成為清廷穩定的文章政策。
清初諸帝,皆重視對文風的引導與規范。自康熙帝開始尊雅,至雍正、乾隆,最終確定“清真雅正”的欽定文章政策地位。“清真雅正”因是雍正以后科舉衡文的標準,故對士子影響尤大,桐城文派亦高舉此旗,影響之大,可見一斑。細究“清真雅正”的理論源頭,不能不回到康熙。
概而言之,由于帝王的特殊身份,康熙的文章學思想以實用的文章觀為主,強調文章的經世用途[35]。在此總的文章觀主導之下,他所關注的文體,主要是在朝政中實用的詔書、奏議類應用文體,并能準確把握諸種文體的特質。他強調文章必須醇雅,符合儒家義理,下啟雍、乾以后“清真雅正”的欽定文章政策。他以文章的實用與否作為衡文準則,認為駢文也可起到經世之用,為清代駢文的復興創造了必要的環境。總之,作為清初一位非常重視文風建設的帝王,康熙為整個清代文章朝質實、雅潔的道路上發展奠定了基調。
注釋:
[1]本文所用《古文評論》為《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本,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
[2]昭梿:《嘯亭雜錄》卷一,第6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
[3]《朱子語類·論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225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4]康熙:《古文淵鑒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康熙起居注》,第115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
[6]參見祝尚書先生《重論歐陽修的文道觀》,《四川大學學報》1999年第6期。
[7]《圣祖仁皇帝圣訓》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順治十二年三月壬子諭禮部云:“今天下漸定,朕將興文教,崇儒術,以開太平。”見《世祖章皇帝圣訓》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參見曹虹先生《帝王訓飭與文統理念——清代文學生態研究之一》一文,《古典文獻研究》第10輯,第90頁,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
[10]康熙十六年圣諭云:“治道首崇儒雅。前有旨令翰林官將所作詩賦詞章及真行草書不時進呈。后因吳逆反叛,軍事倥傯,遂未進呈。今四方漸定,正宜振興文教,翰林官有長于詞賦及書法佳者,令繕寫陸續進呈。”見《圣祖仁皇帝圣訓》卷十二。康熙令翰林詞臣不時進呈詩賦詞章,其中自然包括文章作品。
[11]《圣祖仁皇帝圣訓》,卷四十六。
[12]方東樹:《方望溪先生年譜序》,《考槃集文錄》卷四,光緒二十年刻本。
[13]《康熙起居注》,第1156頁。
[14]王之績:《鐵立文起》后編卷三,《歷代文話》第3775頁。
[15]漠北蒙古與清朝起初只是朝貢關系,康熙三十年(1691),清廷對漠北蒙古正式實施管轄。
[16]《古文評論》評蘇軾《賜阿里骨詔》語。
[17]康熙二十四年二月初七日《諭吏部》,《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二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8]朝代的興亡雖與文體風貌的變化不能完全對應,但其對文風演變無疑具有相當的影響。
[19]分別見于《左傳》文公十七年、襄公二十四年。
[20]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增訂本),第40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21]姜宸英:《王阮亭五七言詩選序》,《湛園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古文評論》評任昉《上蕭太傅固辭奪禮啟》語。
[23]《古文評論》評唐太宗《誡厚葬及賜功臣陪塋地詔》語。
[24]乾隆:《御選唐宋文醇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三集卷二十五。
[26]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二,《歷代文話》第3885頁。
[27]魏際瑞:《伯子論文》,《歷代文話》第3599頁。
[28]黃與堅:《論學三說·文說》,《歷代文話》第3377頁。
[29]見《文學評論叢刊》第11卷第1期。
[30]康熙二十四年二月初七日《諭吏部》,《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二集卷一。
[31]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五,《歷代文話》第3916頁。
[32]楊繩武:《論文四則》,《歷代文話》第4055頁。
[33]方以智:《文章薪火》,《歷代文話》第3210頁。
[34]梁章鉅:《制義叢話》卷一,見梁章鉅《制義叢話試律叢話》,第13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
[35]康熙《淵鑒類涵序》云:“嘗謂古人政事、文章雖出于二,然文章以言理,政事則理之發邇而見遠者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附記:此文原載于《民族文學研究》2010年第4期,此為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