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第20屆學生文學獎(2011年5月)
腹肌論述(大專散文組第一名)
陳栢青(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四)
我們于肚腹之際建城立邦,東墻工事各有各的巧,王字型品字型田字型,圓的是肌腱硬寶而二者塊塊分明,想像衣衫起一次與視覺的遭遇戰,肌質未有半絲毛疵如初胚裸滑,復精悍如鋼澆鐵鑄,若有幾滴水珠粒粒分明一似于燈燙的鐵板正滾著彈落,那寸方地展示我們對于身體鍛煉之投入。堅可成墻,亦為城門,勾引人們視覺之駐留,意欲深深。
什么時候開始,腹肌成為漂亮身體的指標,刻度隨肌塊結理攀升,手指延髖骨往上數算,六塊肌八塊肌,讓新視者心跳得像是古早歌唱比賽節目里四個燈五個燈還往上飄。則擁有腹肌的人該是驕傲的,腰際掛著封王的金腰帶,但他又該是世間最謙遜的。因為總有層疊衣服遮蓋在腹部,為善不欲人知。腹肌是服飾與胸前名牌標示之各類頭銜外,最貼身的一張名片。是身體的“軟”資本,但以最堅硬的面貌展示。外頭,又不外露。分明是最誘人的風景,想插上一塊“私人產業,慎人”的立牌。你只有在衣衫褪退,才得以親睹。這么說來,腹肌其寶是現代性的產物,關鍵詞是現代,腹肌作為現代人才刻意求工的重點部位,著眼于審美。關鍵調整其寶是“性”,看見,才引人深入。或要深入,才得以看見,欲望與視覺上的修辭,彼此矛盾又因此成立,那相抵觸琢之磨之重重施力,因此成腹肌。
我們這一代,先自林立的健身房廣告和電視節目主持人調笑強揭明星衣衫之橋段中,明白腹肌的存在,然后才明白欲望。而有了欲望,便更強求腹肌。年少時的我亦然困陷于腹間肌理中,彼刻愛欲初萌,還搞不清自己要什么,但已經明白最好內建一排漂亮的腹肌,以之保本加值,身體需要投資。也只有身體能投資。
健身手冊上告訴我們,一個鍛造腹肌的錯誤觀念是,以為專對腹部作文章,局部運動便能打造好看的形狀。事實是,脂肪散布于皮下,披霜落雪覆蓋于肌肉之上,未能消脂而徒鍛煉腹部,然后該區肌內緊實有結理,亦然為大雪覆蓋,無能見丘陵起伏。唯有進行有氧運動燃燒脂肪,佐之以重量訓練,始能有效打造腹肌。則腹肌和身體自有一整套身體論述的未稍,快戳章似證明身體的品質管理。但人們又以為它就是身體本身。部分在此取代了整體。
按手冊上指示操作身體,首先面臨,便是飲食的問題。減重請求飲食控制,重點在減少每日熱量攝取,兼顧所需營養。則關于腹肌的防御工事,第一波接觸戰實是發生于自家。當我試圖籍目測或刻度量懷計較這份水煮雞肉之公克數,好換算為熱量,那端我母亦正以另一種科學化的方式揣度我,非得分析我食量變小且忽然對于某類食物敬謝不敏的因由。,由“外頭吃過了”一路追索至“身體不舒服”,最后乃怪罪起自己“唉呦!可是菜不夠咸?”,我母的論人來滑把“腹肌”列為可變因素,縱然偶而提及“愛水想減肥喔?”,口氣亦是調侃多于認真。也許所謂的親情,相隔不過是一的排腹肌距離,但重點不在于跨過,而在于,兩方要求的,從來不是同一面。內與里,隔一紙肚皮,一邊希望他鬧空城好擂鼓敲鑼加緊樂墻,一邊則希望他穗寶滿庫,日日是沃野滿布腴土的好年。
餐桌之上防御工事甩著,那一端,戰場開撥至城市。除了參照健身手冊里關于腹肌養成的各種運動,如腹部伸展、曲腿仰臥起坐之外,夜里我部繞著小城慢跑。不是為了到這哪里,而自外反求,意圖打造一個緊寶的肉身——“回到理想的身體”中——既是向外奔行,也讓體內加速運行,“腹肌”開通了身體與城市的路徑,我沿著小城的肚腹跑,曾穿越的距離需消耗相等熱量,進一步換我腹上街縱橫,辟謠分明。
也曾想締結盟友,聯軍作戰但求加快建城進度。于是,我和他在某個街頭相遇,彼此都是城市里的跑者,只是不一定于同街燈下寧足而已。而慫慕的速度畢竟比不上他的腳程,想民說的許,都在兩秒一公尺的速度中,讓彼此的喘息掩蓋住。關于那個我偷偷喜歡,欲無從追上的人,他始終跑得比我快了點,依照比例原則,他的身形比我仔細了多,腹肌較我好看些。但究竟是因喜歡他,進而發現他的腹肌,或見他擁有腹肌,轉而喜歡他呢?欲望于視覺的拉扯具體示現我們之間。從記憶的高處府瞰,彼時分明是激烈的奔跑著,一切欲似乎沒有移動過。那是芝諾悖論重現,阿基里斯和烏龜賽跑,阿基里斯的速度是烏龜的十倍,便讓烏龜先跑一百米,而當阿基里斯到達第一個一百米,烏龜則前進十米,阿基里斯再往前十米,烏龜則往前一米,阿基里斯再往前一米,烏龜又前進十分之一米……動感的流程因為慣常/慣長的距離,化為靜態的機圖。而這會否是兩人互動的終極隱喻,有些情事無論如何追趕,始終無法企及。
“為什么跑步呢?”他必然這樣問。但我怎么答?為了一排美麗無從揭衣揭起的腹肌?那一年,覆蓋在薄薄衣服下的腹肌,像是用身體寫的情書。好想袒露的,從來說不出。
腹肌將有未有,一切還在混沌不明中醞釀。我們夜暗中跑著,也相約白日出游。且吃且喝。這時罪惡感便勇上心頭,也不知道是開關欲望的,還是關于腹肌的,畢竟這和節食的初衷相還背,食物換算成熱量,怎么夜間消耗的,在白日里又偷偷囤積儲貨,阿基里斯與龜跑啊跑的,竟然是借我的腰際為賽場?以腹肌的養成來看,愛情有害于腹肌,消耗與填鋪打平,終究是徒然。反過來說,那也許是這個世紀最平庸,又最甜蜜的神話,腹肌又茁壯了愛情,只盼望小城街道越跑越是長,腹肌還未盤起,我還是追不上他,那便代表,我可以永遠追著他,那便代表,我可以永遠追著他,那其實是一千零一夜的腹肌版本,國王始終在等待,皇后待砍的頭換成了腹肌,一夜翻過一頁,故事倒越說越多,越說越長了……
則食物由他的手送入我的口中,相距離不容發,食物由腸胃開始分解轉化為能不過八小時,胃與肚皮相隔薄脂,其中開始于填滿與削薄的換算何以艱巨若斯?心藏距離胃部十數公分,若心為靈魂的儲具,民志之于腹肌為何又如此之遙?我們繞著小城跑那么多圈,哩程數實已經抵還遠方萬次?而邊遠方都能到達,為何那樣間不容發的距離都橫跨不過只能比肩呢?不免有問,世界真有意志便能完善嗎?則腹肌會否是世界的微型?那么多的疑問,都讓一排腹肌承載著,在我生命的某一年,靜靜的起伏。
那年開始腹肌的慘烈戰事,以聯軍的失和來收場。羨慕之人在我離開小城前,便先離開我了。他提出的論述,是這樣的。那也是開始腹肌論述最詭的一點。之于男子,若我們追求自己有腹肌,通常會希望另一半沒有,這涉及到美麗的構成,夢想一個勻稱的乃至骨感的女體。則若我希望自己有腹肌,對方也有,那只有兩種可能,一者是,我喜歡健美的女孩,一者,便牽涉性別之間另一種愛戀,則腹肌的有無配對,實是一套迂回的性別論述。
那是最婉轉的告別了。也最堅硬。一切都開始腹肌,也與腹肌無關。
曖昧的腹肌。曖昧的我。很久以后,腹肌或然不再造成我的困惑,但有一天,我們終擼起上衣,向餐桌后的母親袒露,那延腹肌延番美延欲望內向塑形的,愛的成因。腹肌之于我,或我們,是最詭的修辭。它開始相吸引之欲望,欲無開始繁殖。關于愛,欲有太多的愛在其上相折衡抵銷。腹肌論述,總是無聲。里與內,又倒了過來。母親看得見的是身體,看不見是身體欲求的修辭。說不出口的,最后終囤積于腹,頭于表,而成肌。腹積。
行年漸長,肚腹越寬,我開始信仰另一套論述。若我們能有一排腹肌,那固然好,如果沒有,甚至膨脹如圓呢?那我但愿,能找到一個有漂亮腹肌的人,恰能容納我的大肚喃,凹與凸,調之圓滿,這世界總有一個肚子,是能與你相稱貼的。而無論腹肌有無,我們始終能坦然,也坦腹同,面對自己的身體,也面對自己的選擇。那時,也許我們能把身體反過來,世界都在我們里面,隔著一層肚皮,里頭看不見的,正形成精實的肌理,獨自堅強,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