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令詞請賞之九
望江南 溫庭筠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首詞同上一首《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一樣,也是寫一位閨中人對久久未歸的情人的思念和懸望,但表現手法完全不同:前者完全是通過女主人公從睡醒后梳妝打扮的動作來表達主題,沒有一句女主人公主觀感情的抒發,也沒有一句表情心理的描繪;這首詞則除了首句有個動作外,全部通過人物在望中的所思、所感以及從中透出的神情、愁思來表達主題;前者主要通過含蓄暗示,風格是婉曲、含蓄;后者則是直白、顯露,與白居易的那首《長相思》相近;前者的女主人公可能是個貴婦,裝飾典雅華貴,后者則可能是商人或水手的妻子,語言通俗淺顯,近于南朝樂府的《西洲曲》。作為一個大作家,其作品都會呈現多種風格和與之相適應的表現手段。如李白有《將進酒》、《蜀道難》之類壯浪恣睢之作,也會有《宿五松山下荀媼家》這類質樸淺切之作;杜甫詩歌的風格是“沉郁頓挫”,常常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但也能寫出“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類“生平第一快詩”。溫庭筠這兩首風格手法截然不同的思夫詞,也當作如是觀。
這首寫閨怨的小令。此詞以江水、遠帆、斜陽為背景,截取倚樓顒望這一特寫鏡頭,以空靈疏蕩之筆塑造了一個望夫盼歸、凝愁含恨的思婦形象。全詞以一個“望”字貫穿始終,表現了女主人公從“希望”到“失望”最后“絕望”的感情變化,情真意切,語言精練含蓄而余意不盡,風格清麗自然,是溫詞中別具一格的精品。
起首兩句“梳洗罷,獨倚望江樓”是貯滿希望。這個“梳洗罷”,大概不像《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中那位思婦,“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可能早早地就起身臨鏡梳妝,并著意修飾一番,早早就梳洗停當。而何如此?下句就交代原因:“獨倚望江樓”。這個“獨”字用得很傳神。“獨”字,既無色澤,又無音響,卻意味深長。這不是戀人昵昵細語的“互倚”,也不是一群人憑欄共話的“共倚”,而是獨自一人獨倚。這個“獨倚”點明其身份和處境:這是位思婦,一人獨處江樓之上。“望江樓”點明地點,“望”字是關鍵。此樓在江邊,最大的功能是能眺望江面。這是這位思婦在此“獨倚”的原因,也是“望”字的著力之處初。這個“望”字領起全篇,也貫穿在情感變化的全過程。其時之望是“初望”。其中含有情人(親人)可能歸來的盼望和喜悅。其中有登樓時的興奮喜悅,等待之中的焦灼,還可能有對往日的深沉追懷。透過這無語獨倚的畫面,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從構圖上看一幅閨中人憑欄遠眺前面是滔滔大江,并不見孤帆遠影,身邊是江樓上一人獨處。江為背景,樓為主體,焦點是獨倚的人。人、景、情聯系在一起,畫面上就有了斑斕的色彩和人物感情變化與江水流動的交融。
“過盡千帆皆不是”,是全詞感情上的大轉折。從“梳洗”到“望盡千帆”是一個漫長難耐的焦躁時光,然而卻是迷離著玫瑰色夢幻的希望時期。這句和起句的歡快情緒形成對照,鮮明而強烈;又和“獨倚望江樓”的空寂焦急相連結,承上而啟下。船盡江空,人何以堪!希望落空,幻想破滅,均在這“皆不是”三字之中。可以想見,她獨自佇立江樓,憑欄遠眺,看著一只只孤帆遠影由遠而近、由小到大,又翩然遠去。自己也由貯滿希望、滿懷歡欣到焦灼等待,再到希望落空、沮喪愁怨。如此三番,循環往復,直到“過盡千帆”——“皆不是”,猝然將這夢幻扯破。這是一個何等難熬的等待過程,又是一個何等細膩的情感變化過程。溫庭筠的善于描寫女性心理,于此可見一斑。所以此句受到歷代詞家的稱贊: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千帆”二句窈窕善懷,如江文通(江淹)之“黯然銷魂”(《恨賦》的首句)也。夏承燾稱贊說:“這‘過盡千帆皆不是’一句,一方面寫眼前的事實,另一方面也有寓意,含有‘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的意思,說明她愛情的堅貞專一。清代譚獻的‘紅杏枝頭依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詞句和這意思也相近”。(《宋詞欣賞》)
等待的極度失望后,白居易在《長相思》中是直接抒發由思到恨這個情感變化過程:“思悠悠,恨悠悠”。溫庭筠卻倒轉筆法,反去描景:“斜暉脈脈水悠悠”,這是溫詞的特色,也是他的高明之處。就像《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一樣,用景物描寫來含蓄婉曲地抒發哀怨,以及由“思悠悠”到“恨悠悠”的情感變化過程。這句首先暗示這位思婦在見樓上足足等候了一天,因為“梳洗罷”是早晨起床時的情景,現在已是“斜暉”日落時分。這一天怎樣在等待、難捱和希望、失望中度過,讓讀者去想象,也暗中呼應了“過盡千帆皆不是”;其次,作者化靜為動,讓無生命的景物帶上人的情感:落日流水本是沒有生命的無情物,但在此時此地的思婦眼里,成了多愁善感的有情者:落日是含情脈脈,流水也像思念一樣悠長。斜陽欲落未落,對失望女子含情脈脈,不忍離去,悄悄收著余暉;不盡江水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情,悠悠無語流去。這實際上是思婦情感的外化。將痛苦心境移情于自然物而產生的一種聯想類比。這樣一來,人物、景物情感共同,融為一體,還有比這更能感動讀者的嗎?有的論者甚至還作進一步的聯想:“‘斜暉脈脈水悠悠’還有一層含義,那就是倍添思婦‘如之何勿思’的相思之苦。這無知的斜暉與悠悠江水每天此時相擁相戀,纏綿于暮色之中,不忍遽然分手,描畫出一幅夕陽無限好的美麗圖畫,不正是人間夫婦男耕女織、夫唱婦隨的某種象征嗎。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怎能不讓思婦腸斷呢?”(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結句“腸斷白蘋洲”又回到情感的直接抒發。在上述一番含蓄婉曲的表達和以景襯情的描繪后,這句直接點題,彈出了全曲的最強音。古人論詞,認為“末句最當留意,有余不盡之意始佳。”溫庭筠卻一反常格直接點題,而且與前幾句的“不露痕跡”相較,末句也似乎太直,但在上述詩句的情感波折和思緒變化過程的推進下,必然得出這個結句。你想一位久候空房的思婦,今日要去酒樓迎候歸來的親人。從早上就著意修飾,然后在江樓上倚欄凝眸煙波浩淼的江水,滿懷希望天際歸舟送來久別不歸的愛人,結果從日出到日落,由希望變失望,你說能不痛苦,能不腸斷?另外,這句也并非全是直白口語,也有含蓄暗示:“腸斷”之典出自《世說新語·黜免》:“桓公(桓溫)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猨(猿猴類)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后世遂用“腸斷”比喻心中極悲傷。如江淹《別賦》:“行子腸斷,百感悽惻”;白居易《長恨歌》“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另外“白蘋洲”也并非只是思婦佇立得到江樓附近一個地名,亦有內蘊,因“蘋”為水草,蘋、水相依而生,蘋失水則死。婦人不能與心上人生活在一起,不正像那無水之蘋嗎!觸景生情,能不傷懷?況思婦盼人心切,只顧看船而不見有洲了。千帆過盡,斜暉脈脈,江洲依舊,不見所思,能不腸斷!
總之,這首小令,情真意切,生動自然,沒有矯飾之態和違心之語,像一幅清麗的山水小軸。詞中出現的樓頭、片帆、斜暉、江水、小洲,這些互不相干的客觀存在物,作家經過精巧的藝術構思,使之成為渾然一體的藝術形象,并帶上思婦的主觀情感:畫面上的江水沒有奔騰不息的波濤,發出的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悠悠嘆息;落日的余暉,也脈脈含情,盤旋著一股無名的愁悶和難以排遣的怨恨。作家的思想感情像一座橋梁,把這些景物、人物聯系了起來,而且滲透到了景物描繪和人物活動之中,成了有機的藝術整體,使冰冷的樓、帆、水、洲好像有了溫度,有了血肉生命,變得含情脈脈;使分散孤立的風景點,融合成了具有內在邏輯聯系的藝術畫面;使人物的外在表現和內在的心理活動完美統一地顯示出來。于是,那臨江的樓頭,點點的船帆,悠悠的流水,遠遠的小洲,都惹人遐想和耐人尋味,有著一種美的情趣,一種情景交融的意境。這首小令,看似不動聲色,輕描淡寫中醞釀著熾熱的感情,而且宛轉起伏,頓挫有致。情調積極、健康、樸素。對慣常有著綺靡側艷“花間”氣息的溫詞來說,這首小令可說是情真意切,清麗自然,不落俗套,別具一格。因而受到歷代詞論家的好評:明代詞論家沈際飛對此詞的感受是:“癡迷,搖蕩,驚悸,惑溺,盡此二十余字”。(《草堂詩余別集》);清人譚獻《復堂詞話》稱此“猶是盛唐絕句”。陳廷焯則認為簡直是李白再世:此詞敘寫“絕不著力,而款款深深,低徊不盡,是亦謫仙才也”。(《云韶集》)
文章分頁: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