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美人芳草
——《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感與表達》之十四
漢語的修辭格中有借代,即說話或寫文章時不直接說出所要表達的人或事物,而是借用與它密切相關的人或事物來代替,這種修辭方法叫借代。被替代的叫“本體”,替代的叫“借體”。中國古典詩詞中經常出現的“美人芳草”就是借代修辭格中的“借體”。
古典詩詞中用以借代的香草有芰荷、芙蓉、薜荔、蕙、茞、蘭、梅、菊等,詠歌的美人稱謂則有美女、佳人、蛾眉、傾國、傾城、秀色等,有時干脆以織女、王嗇、嫦娥借代。還有一些詩詞,將美女芳草混而為一,共同詠歌,交相輝映。
一、香草
早在《詩經》中,香草就已經作為美的事物的借代,如《詩經·陳風·澤陂》中“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這里以芳香植物蒲、荷比喻美人,表達一種無盡的相思。這種借代手法的真正生發和大量運用始自屈原。屈原集南北文化之精粹,融合了香草在南北文化中不同的美學意蘊,并將其人格化,賦以形式美和內在美的美學意蘊。香草的審美價值在《離騷》、《九歌》、《九章》中發展到了極致。“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既替余以蕙攘兮,又申之以攬茞”,“佩繽紛繁飾兮,芳菲菲其彌彰”。芰荷為衣,芙蓉為裳,蕙蘭為佩,香茞為飾,這是形式美;“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搴阰為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詩人以木蘭、秋菊、宿莽傲霜雪的風骨和頑強的生命力陶冶情操,不斷完善自我;用香草的繽紛、艷麗、芳香蕩滌心靈,醇化品格,提升人性,從而實現服飾美與心靈美的融會貫通,外在美內性化,形式美與內性美珠聯璧合,達到完美的和諧統一,可謂“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屈原以后,芳草成了士大夫高潔品格、不屈精神的代稱,才華出眾又不被理解、壯志難伸的借喻:阮籍《詠懷詩》十三首多用此法,如“其三”: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
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
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詩人將自身品格才華比喻成自身不言卻“下自成蹊”的桃、李,正在秋風的摧殘下凋零。趕快遠走避禍吧,但又想到妻兒老小,再轉念一想:自身都不保了,還考慮他們安危干什麼!這個借代,將詩人在魏晉易代之際政治上的險惡,自己處境的艱危,表露的含蓄而形象。在此之后,陳子昂的《感遇》“蘭若生春夏”,張九齡的《感遇》“江南有丹橘”,李白的《古風》第三十“孤蘭出幽園”,元稹《菊花》,柳宗元的《湘岸移木芙蓉植龍興精舍》,李商隱《題小松》,秦觀的《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陸游的《梅花絕句》、《卜算子·詠梅》,辛棄疾《沁園春·三徑初成》、《蘭陵王·一丘壑》等詩詞中無不意指抒情主人公高潔品行、高尚人格和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至于香草具體的文化內涵和借代意義,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芬芳高潔的文化人格
屈原在《離騷》中從三個方面表白自己的外在和內心之美:一是出身高貴,是高陽氏的苗裔,出生的時辰很好,名字取的也很好,這主要用賦體來表述,但愛修飾、注重容止,既有內美又有修能,則主要通過芳草的比附,如用“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芷”,“攬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來比附和強調自己“好修姱”以為常;用“余既茲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蘅與方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竢時乎吾將刈”來比附自己重視人才的培養并對此傾心盡力有所期待;“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來比喻自己不斷陶冶操守、完善自我,即不但“好修姱”而且不斷加以“鞿羈”,而且表示“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蔣驥對這兩句注釋說:“木蘭去皮不死,宿莽拔心不死,故詩人‘朝搴’‘夕攬’以示自己的堅貞不渝”(《山帶閣注楚辭》)。
屈原以后,宿莽、胡繩、菌桂、薜荔、江離、申椒之類芳草用的少了甚至絕跡,更多的、用得較為頻繁的是梅、蘭、菊,所謂“歲寒三友”,而且其文化內涵也略有區別:
梅
梅的人文品格是清高脫俗、不畏嚴寒、高風亮節。最早的詠梅詩,當是唐末詩人和凝的《望梅花》:
春草全無消息,臘雪猶余蹤跡。
越嶺寒枝香自折,冷艷奇芳堪惜。
何事壽陽無處覓,吹入誰家橫笛?
詩中既有對梅花不畏嚴寒,香艷無比的贊嘆,更有寒冬季節對梅的企盼。
宋代詩人林逋的《山園小梅》,被稱為詠梅的佳作:
眾芳搖落獨鮮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詩人把梅花置于水邊、月下兩個特定的環境中,首聯是贊頌梅花不懼寒冷、獨占風情的孤傲;頷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渲染梅花清高脫俗的詩魂月魄,從此“疏影”和“暗香”也成了詠梅的固定用語。南宋詞人姜夔有兩首著名的詞,就分別以“暗香”和“疏影”作為題名。
陸游特別喜歡梅,他的詠梅佳作在百首之上,都是詠歌梅花的高潔堅貞,自己對梅的仰慕和喜愛。當然,其中暗寓自己的生活遭遇和人生理想,如“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古梅》);“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落梅》之一);“平生不喜凡桃李,看了梅花睡過春”(《探梅》二絕之二);“子欲作梅詩,當造幽絕境。筆端有纖塵,正恐梅未肯”(《梅花絕句》十首之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梅花絕句》六首之三),其中詞作《卜算子·詠梅》的比擬意更顯得突出: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游一生多次因力主抗戰而遭南宋朝廷的罷黜,晚年更閑置山陰十多年。詞中梅花的孤獨:“寂寞開無主”,處境的艱難:“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不愿隨波逐流:“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高潔自持:“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都是詞人品格和遭遇的指代。
蘭
蘭的人文品格是君子的象征,蘭花中有個品種就叫“君子蘭”。當然,這個“君子”又有多重內涵:
一是象征君子出處進退的“時”與“位”。相傳孔子作《猗蘭操》,嘆息蘭草具有“王者之香”卻與“眾草為伍”,發出“生不逢時”的感慨。《古詩十九首》中“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也是在揄揚蘭蕙品格的同時,強調“時遇”的重要,不然就會與秋草為伍。屈原在《離騷》中說自己“紉秋蘭以為佩”,也是說自己孤芳自賞、不合時宜。后漢酈炎有首《蘭》,也是慨嘆蘭的生不逢時:
靈芝生河州,動搖因洪波。
秋蘭榮何晚,嚴霜悴其柯。
哀哉二芳草,不植太山阿!
在河洲而不在太山,這是嘆息蘭草和靈芝“處非其位”;受嚴霜而不承春露,這是“生不逢時”。后人寫蘭草,亦多作為君子出處行藏的暗寓,后漢的張衡在詩歌中也往往借香草萎落以襯賢臣的被棄置,如《怨詩》:
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
雖日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之遠,我勞如何。
我聞其聲,載坐載起。同心離居,絕我中腸。
此詩為四言,在中國詩歌史上自有其獨特地位。詩中詠嘆品性芳潔的蘭花被棄置于幽谷,意在比喻賢能君子不遇明君而被棄置。逯欽立解釋說:“秋蘭,詠嘉美人也。嘉而不獲,用故作是詩也”。
又如李白的《贈友人》:
蘭生不當戶,別是閑庭草。
夙被霜露欺,紅榮已先老。
謬接瑤華枝,結根君王池。
顧無馨香美,叨沐清風吹。
余芳若可佩,卒歲常相隨。
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首自述家世的詩。李白一族可能是玄武門事件的受害者。其先人避禍中亞碎葉。詩中說蘭花雖不曾當戶而生,但與閑草還是有區別的,因為它“結根”在“君王池”。詩人用蘭的“先老”,嘆息“時”的“遲暮”;用蘭的“謬接瑤華枝”,嘆息自己人生的錯位
二是賢者在野,懷抱幽貞的志節,作為古典詩人想往山林隱逸情趣的投射,如崔凃的《幽蘭》:
幽植眾寧知,芬芳只暗持。
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
白露常沾早,春風每遲到。
不知當路草,芬馥欲何為?
蘭花“幽植”,野草“當路”;“國香”仍在,遺憾的是無君子佩戴;春風遲到,還要受白露侵害。既然如此,還是“幽植”,做巖穴中的隱士,空谷的佳人吧!
菊
菊花不與春花爭艷,卻在秋霜中抗爭,它沒有趨時的媚態,卻有著烈士受難的精神,這是“國士”的象征。另外它的恬淡、高標又構成了性格的另一面,又成了高士的象征。中國古典詩人們多是從這兩個方面來借代的。曹升詩云“國士才情高士品,陶家美酒謝家詩”,就是強調菊花這兩方面特征。屈原《離騷》中“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則是以木蘭、秋菊傲霜雪的風骨和頑強的生命力來比附自己不隨流俗、不畏強暴的堅貞品格。晉代袁山松詠歌菊是“春露不改色,秋霜不改條”;曹升的《詠菊》“要使世人瞻晚節,出山故在九秋時”等,也是詠歌菊花這類品格。
陶淵明眼中的菊花,則是強調其“高士”的一面,如《飲酒》其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四:“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前者寫采菊,菊花恬淡,詩人悠然,融匯成一個和諧的高士形象。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后者寫作者飲酒食菊,遠離世情。世情既遠,就可以怡然自得。這都是對隱者高士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許有壬的《種菊》也表達了類似的情感傾向:
酒熟同招隱者看,饑來忍把落英餐。
春風無限閑桃李,不似黃花耐歲寒!
詩人眼中的菊花是位隱者高士,忍饑耐寒,成了份內之事,完全超乎物質功利的標準之外。
菊有時也作為氣節、操守的代稱,如宋末遺民鄭思肖的《題菊》:
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無窮。
寧可指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
鄭思肖(1241~1318)字憶翁,號所南,宋末詩人、畫家。連江(今屬福建)人。曾以太學上舍生應博學鴻詞試。元軍南侵時,曾向朝廷獻抵御之策,未被采納。以后客居吳下,寄食報國寺。改名思肖,表示思念趙宋之意;又號所南,表示以“南”為“所”;住地名為“本穴世界”,移“本”字之“十”置“穴”中,即“大宋”。日常坐臥,也要向南背北。他擅長作墨蘭,宋亡后畫蘭花葉蕭疏而不畫根土,人問其故,答曰:“地為人奪去,汝猶不知耶?”這首《題菊》中“寧可指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除了暗寓大宋土地已為人奪去外,更有堅持氣節、不改初衷的堅貞!
元代詩人王翰的《題菊》也類此:
我離故園時,繞籬種佳菊。
交葉常青蔥,余英吐芳馥。
別來二十載,粲粲抱幽獨。
豈無桃李顏,歲晚同草木。
及茲睹余芳,使我淚盈掬。
離披已欲摧,瀟灑猶在目。
雨露豈所偏,歲月不可復。
歸去來南山,餐英坐空谷!
王翰(1333—1378)字用文,黨項族人,生于將軍世家。少襲官職,青年之時即有能名,后入全閩守將陳友定幕府。陳友定為朱元璋所滅后,王翰不愿臣服明朝,遂隱居于福建永福的觀獵山十余年,創作大量詩歌,著有《友石山人遺稿》。王翰為人剛直忠貞,隱居時被明朝查知行蹤,強征其入朝,王翰以自刎之舉表達了自己不事二主的氣節,遂留山中直至老死。王翰為胡人,深受漢文化熏陶,詩中對菊的詠歌,實際上是本人的操守的自喻。“別來二十載,粲粲抱幽獨”,那孤懷磊落、幽獨不群的菊花,正是他在元亡后隱忍山林十余年,寧可自盡也不歸順新朝的堅貞氣節的折射!“離披已欲摧,瀟灑猶在目”,“歸去來南山,餐英坐空谷”,顯示的也正是詩人隱居山林的清貧又灑脫的形象。
2、某種情感和思緒的象征
賈至的《巴陵夜別王八》:
柳絮飛時別洛陽,梅花發后到三湘。
世情已逐浮云散,離恨空隨江水長。
詩中的梅花既不是君子人文品格的象征,也非賢者在野,懷抱幽貞志節的折射,只是季節和時間的標志,當然,其中也有含蘊,但含蘊的也僅僅是離恨和別愁。
再如李清照的《醉花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據伊世珍《瑯嬛記》:“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明誠詰之,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陸德夫說三句,其實就一句:“人比黃花瘦”。這個比喻之所以讓人佩服,其中自然有品格上的自喻,但是,更多的是因為思念,人形容憔悴而清瘦,以此來表達相思之苦。
有的詩人也通過透露詠菊表達他對人生的領悟,或顯示某種生活哲理,如元稹《菊花》:
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詩人為何偏愛菊,說得很直白:“此花開盡更無花”。這當中當然含蘊了許多人生哲理。又如陶淵明《飲酒》(二):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蘇軾最欣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認為“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因為它既表現了田園之美,又表達了隱逸之樂;既表現了閑適之情,又表達了自勵之志。不僅內容含蘊豐富,而且意境韻味雋永。再如,“悠然見南山”的“見”字,十分傳神地表現了詩人在采菊之時漫不經心地偶然抬頭見山的情狀,與全詩順其自然的情調和諧一致。
二、香草象征意義的時代變遷
香草的人文內涵也隨著時代的變遷有所改變,如上所述在先秦時代,屈原經常使用的一些香草如宿莽、胡繩、菌桂、薜荔、江離、申椒作為指代。漢魏以后這類芳草用的少了甚至絕跡。用得較為頻繁的是梅、蘭、菊等,就是梅蘭、菊,它們的人文內涵,先秦兩漢與唐宋以后也有所不同:
1、蘭
蘭在先秦,象征品德和人格的高潔,是士大夫人文品格的指代。在屈原的《離騷》中,還有一個民族的內斂風華,根深蒂固的民族感情與性格認同這方面的內涵。
唐朝以后,“蘭”的內涵朝著多義性和世俗化的方面發展。一是增加了人生不得志、生活多艱的哀怨,另一是作為君子出處行藏的暗寓。至于民族感情、民族性格方面的強調和認同,除了鄭思肖在宋亡后的繪畫中,畫蘭花葉蕭疏而不畫根土,詩詞中很少看到這方面的暗示。
借指人生不得志、生活多艱哀怨的,如晚唐詩人唐彥謙的《詠蘭》:
清風搖翠環,涼露滴蒼玉。
美人胡不紉,幽香藹空谷。
謝庭蔓芳草,楚畹多綠莎。
于焉忽相見,歲晏將如何。
唐彥謙于唐末乾符(874—879)年間,曾在河中(今山西永濟)、壁州(今四川通江)、興元(今陜西漢中)、閬州(今四川閬中)等地任職。這首詩可能是他晚年在陜西、四川一帶任職時所作。詩中用蘭草自比,,表達自己承受不住四處漂泊孤獨與蒼涼,以及歲晚之際“寒風與霜雪”的侵奪。
作為君子出處行藏暗寓的,如前面已例舉的李白《贈友人》,崔凃的《幽蘭》,下面無可的詠《蘭》詩也屬于此類:
蘭色結春光,氛氳掩眾芳。
過門階露葉,尋澤徑連香。
畹靜風吹亂,亭秋雨引長。
靈均曾采擷,紉佩掛荷裳。
無可是唐代的僧人,,中唐詩人賈島的從弟,詩與賈島齊名。他在這首詠蘭詩中,一方面詠歌蘭花的幽香雅潔,對自己遁入空門,久居天仙寺為僧發出喟嘆;同時,又對自己如蘭一般的陶冶情操、修身養性心如止水的生活感到很愜意。“過門階露葉,尋澤徑連香。畹靜風吹亂,亭秋雨引長”,這完全不像苦行僧的生活,而有隱士的味道。
2、菊
先秦時代菊花的“國士”象征意仍在參差傳承,但自陶淵明之后,它的恬淡、高標的“高士”內涵則在加濃加重。唐宋以后更朝著多義性和世俗化的方面發展。“國士”和“高士”的內涵前面已多列舉,這里主要談其多義性和世俗化的發展方向:
通過透露詠菊表達他對人生的領悟,或顯示某種生活哲理,如前面提到元稹《菊花》和陶淵明《飲酒》(二),另外,唐人鄭谷的詠《菊》也發出類似的人生感慨::
王孫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鬢毛。
露濕秋香滿池岸,由來不羨瓦松高。
詩人詠嘆菊花在寒露中綻放,香氣滿池岸,但是它甘于貧賤,從不羨慕“瓦松高”;它又清雅高潔,奉勸權貴莫把菊視同蓬草。這些比附中既有清貧自守的自勵,也有對權貴的求告,要他對己另眼相看。詩也有其世俗的一面。
岑參的《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則是把菊視為悲天憫人的天使,陪伴著戰場上死去的孤魂和還在戍守的將士: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杜甫的《九日》則將詠菊與思親懷鄉連在一起:
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
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
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
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
皎然的《尋陸鴻漸不遇》則表達對幽獨雅致的隱士生活的向往: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唐宋以后,菊甚至還由孤傲演化成反抗性格乃至造反精神的代稱,如黃巢的兩首菊花詩: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題菊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煞。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不第后賦菊》
黃巢(?~884),唐末農民起義首領,出身鹽商家庭。進士不第后以販賣私鹽為業,后響應王仙芝起兵反唐。中和元年(881年),攻入長安稱大齊皇帝,年號金統。唐朝四品以上官員統統罷免,又縱部下在長安燒殺搶掠,其部屬“殺人滿街,巢不能禁”,因而失去人心。被唐王朝從少數民族借來的兵力李克用和朱溫剿滅。中和四年(884年)六月十七日(7月13日),在狼虎谷(今山東萊蕪)為部下林言所殺(一說自殺)。黃巢為人剛烈義氣,一旦確定人生目標決不動搖。史載乾符三年九月,先期造反的王仙芝寫信給蘄州刺史裴偓,表示愿意接受“招安”。裴偓答應愿授于其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御史之職。黃巢聞訊后堅決反對,大罵仙芝“始吾與汝共立大誓,橫行天下。今汝獨取官而去,使此五千余眾何所歸乎”?隨后以杖擊傷仙芝頭部,頭破血流,其眾喧嘩不已。這兩首菊花詩表達他要扭轉乾坤的信心和決心,要主宰天下、扼殺群芳的乾綱獨斷,是道道地地的“反詩”。
3、梅
梅花在唐以前幾乎無人詠歌,目前所知的最早詠梅詞就是前面提到的唐末詩人和凝的《望梅花》。梅的人文品格定位是清高脫俗、不畏嚴寒、高風亮節。宋以后更多是倍受打擊、不得志的仁人志士的象征,如陸游、辛棄疾的詠梅詩詞,這里不再贅述。
三、美人
“美人”(或“佳人”)是最能體現中國文學愛欲與理想主題的原型意象之一。這里說的美人,是修辭學上的借代,那種將妻子、情人或其他女性稱為美人,借以抒發愛戀和相思之苦的詩章不屬于這里討論范疇。它所表現的:或是性別移位,詩人以女性角色敘述著臣妾對君王、臣民對家國的政治寄托;或是以此借代君王,抒發君臣遇合間的種種感慨;或是借喻追求的人生理想以及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或是借美人遲暮,嘆息時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實現的苦悶。在美學形態上,它表現的是一種陰柔的美。其具體內涵,有以下幾種:
1、主體性別移位。作者以幽怨美人之形象,敘述著臣妾對君王、臣民對家國的政治寄托
這類美人意象的創始者是中國第一個愛國詩人屈原:如“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而自貺”(《悲回風》);“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芳椒以自處”(《悲回風》);“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惜往日》)。詩人以女性的身份表白自己對君王的忠貞,對芳潔的自持。
宋玉相傳是屈原的學生,在“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九辨》);“原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九辨》),皆繼承了屈原以美人喻君臣關系的象征手法,借著美人的意象發自己的幽思。政治斗爭的失利,使他意識到自己是個弱者,如同女人一樣不幸和可悲,只能把這種苦悶之情寄寓在一個個鮮活的美人意象中。
張衡的《同聲歌》也是扮演一位女性,訴說對對君主的忠貞: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慄若探湯。
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
綢繆主中饋,奉禮助蒸嘗。
思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
愿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
灑掃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戶結金扃,高下華鐙光。
衣解巾粉御,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
眾夫所希見,天老教軒皇。
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
張衡(78-139),字平子,南陽西鄂(今河南南陽市石橋鎮)人。少善屬文,后入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永元中,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大將軍鄧騭奇其才,累召不應。順帝初,再轉復為太史令。衡不慕當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后遷侍中,又被宦官讒毀,出為河間相。視事三年,上書乞骸骨,征拜尚書。永和四年卒,年六十二。張衡是東漢時期偉大的天文學家、數學家、發明家、地理學家、制圖學家和詩人。文學上他的《二京賦》、《歸田賦》、《四愁詩》等都算得上中國文學史上的名篇。自然科學方面,他觀測記錄了兩千五百顆恒星,創制了世界上第一架能比較準確地表演天象的渾天儀,第一架測試地震的候風地動儀,還制造出了指南車、自動記里鼓車、飛行數里的木鳥等等。為了紀念張衡的功績,人們將月球背面的一個環形山命名為“張衡環形山”,將小行星1802命名為“張衡小行星”。
在這首《同聲歌》中,詩人以女性身份,描述在洞房花燭之夜的經歷和感受。有人認為作為一首早期的五言詩,《同聲歌》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它不僅表現出漢人對南北及異域文化差異的接受與認同,而且體現了那個時代雅俗的對抗與互滲,同時它還鮮明地傳遞出了新的時代風尚及審美的新變。有人干脆說它是中國最早的春宮圖記錄,在性學史上據有頗為重要的地位。其實,這是一首代言體,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事。正如《樂府解題》所言:“婦人自謂幸得充閨房,愿勉供婦職,不離君子。思為莞簟衾裯,在下以蔽匡床,在上以護霜露。繾綣枕席,沒齒不忘焉。以喻臣子之事君也”。
杜甫在《牽牛織女》一詩中,也是借美人之形象,敘述、臣民對君王的忠誠和對家國的政治寄托。詩中先是詠嘆牽牛織女相思卻不能相見:“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但很快由男女之情轉入君臣遇合之狀“明明君臣挈,咫尺或來容。義無棄禮法,恩始夫婦恭”。并表示即使君主疏離,自己也要恭守禮法,始終保持忠忱恭敬之心。
張籍《節婦吟》也屬于此類: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下有注:“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時強大的藩鎮平盧淄青節度使,又加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頭銜,炙手可熱。他為了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處心積慮拉攏文人和中央官吏。張籍作為當時的著名詩人,當然是他籠絡的對象。但作為一個正直士大夫,張籍反對藩鎮割據,主張國家統一。他當然不會接受李師道的拉攏。但李師道勢力強橫,不是能輕易得罪之輩。更何況反跡未露,又以仰慕之名饋贈,也不好嚴詞拒絕。因此詩人采用比體,將自己身份轉換成女性,一方面敷衍李師道,說他贈妾雙明珠的動機純正“用心如日月”,但是自己決心“事夫誓擬同生死”,這番以女性口吻做出的決絕表態,表現了詩人忠于唐王朝的決心。因為詩中的“良人執戟明光里”已點名效忠的對象。明光即明光宮,漢代著名的宮殿之一,以漢代唐,是唐代詩人常用的手法。
2、指代君主
也是屈原開啟先例,在《離騷》、《抽思》、《思美人》諸篇,詩人把楚王或是直稱為“靈修”,或是借代為“美人”,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離騷》)“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抽思》)“與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無正。”(《抽思》)。甚至用“美人”作為詩題,如《思美人》:“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這幾處美人,王逸都認為“謂懷王”(見《楚辭章句》)。詩人不斷向君王表白自己的忠忱,傾吐著對君主的眷戀和期盼。在《思美人》中更是坦誠表白與君主阻隔的內心痛苦。
曹植在《雜詩》中亦將君主比作佳人,而自己則是個被君主拋棄的棄婦:
攬衣出中閨,逍遙步兩楹。閑房何寂寞,綠草被階庭。
空室自生風,百鳥翔南征。春思安可忘,憂戚與君并。
佳人在遠道,妾身孤單煢。歡會難再遇,芝蘭不重榮。
人皆棄舊愛,君豈若平生?寄松為女蘿,依水如浮萍。
束身奉衿帶,朝夕不墮傾。倘終顧眄恩,永副我中情。
詩人將自己比喻為獨守空房的棄婦,雖被拋棄多年,“閑房何寂寞,綠草被階庭”,但對君主的思念依然如故:“春思安可忘,憂戚與君并”。他明明知道自己已是美人遲暮:“芝蘭不重榮”,“歡會難再遇”,但初衷不改,依然在苦苦等待:“束身奉衿帶,朝夕不墮傾”。希冀有朝一日能夠再次得到重用,實現平生之愿:“倘終顧眄思,永副我中情。”
李白在《妾薄命》中寫了歷史上有名的金屋藏嬌的故事:“漢帝寵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然后以“妾”的身份道出自己的現狀與感嘆:“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似乎在反映當時社會男尊女卑的社會問題,但還是有所暗寓的,因為詩中以大量篇幅提到陳皇后被漢武帝遺棄的故事。有的學者認為,此詩的寫作時間應與《長相思》相近,皆在天寶三年(744)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離開長安之后,如果說《長相思》中的“美人如花隔云端”是暗寓自己政治理想,那么,這里的“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則是以臣妾心態訴說對“賜金放還”的哀怨。詩人還有首《樂府》(二十七):“燕趙有秀色,綺樓青云端。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歡。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風寒。纖手怨玉琴,清晨起長嘆。焉得偶君子,共乘雙飛鸞”。與《妾薄命》的手法和寓意皆相近。
辛棄疾共留下詞作629首,其中寫到“佳人”的12首,“蛾眉”的7首,“玉人”的6首,“美人”的5首,加上15首寫到“傾國”、“傾城”、“紅巾翠袖”等詞作,辛詞詠歌“美人”的詞作占其作品總數的百分之七。在這四十五首詞作中,“美人”的含義也異常豐富,有的抒寫他對賢明君臣的企盼與報國機遇的渴慕,有的指代自己的才華和志向,有的是暗寓對知音和友人的渴求和期盼,有的則是作為君主的指代,如:《蘭陵王·賦一丘一壑》:
一丘壑,老子風流占卻。茅檐上、松月桂云,脈脈石泉逗山腳。尋思前事錯,惱殺晨猿夜鶴。終須是、鄧禹輩人,錦繡麻霞坐黃閣。
長歌自深酌。看天闊鳶飛,淵靜魚躍。西風黃菊薌噴薄。悵日暮云合,佳人何處,紉蘭結佩帶杜若。入江海曾約,遇合事難托。莫擊磬門前,荷蕢人過,仰天大笑冠簪落。待說與窮達,不須疑著。古來賢者,進亦樂,退亦樂。
詞中嘆息“佳人何處,紉蘭結佩帶杜若”,這完全是屈原美人芳草的表現手法,它使我們聯想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詞中的“入江海曾約,遇合事難托”也使我們聯想起《離騷》中的“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類似嘆息!詞人在《玉蝴蝶·貴賤偶然渾似》中,再一次發出“暮云多,佳人何處?數盡歸鴉”的深沉嘆息和悵惘。
3、人生理想的追求,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
《詩經》中的名篇《蒹葭》中寫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這是一首情詩,反復抒發對意中人的追求,以及由于道路阻隔無法逾越的而產生的悵惘。但是,這個美麗的秋水伊人有著多重意蘊,其中之一就是理想和志向的借代。“溯游從之”、“溯游從之”指代對人生理想的追求,而“道阻且長”、“道阻且躋”、“道阻且右”則意味著追求之中的險阻與艱難;“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則以美人的可望不可即暗示理想的難以實現。
李白有首樂府詩《長相思》,也是以對美人的思念折射自己理想追求的失落和悵惘: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有的學者分析,此詩的寫作時間約在天寶三年,李白被“賜金放還”離開長安之后,大約與《行路難》的寫作時間相近。三年前,李白奉召進京離開南陵時是躊躇滿志的:“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父老》),他天真地以為,自己“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政治理想就快實現了。豈不知此時的唐玄宗已不是當年那個勵精圖治的開元盛世君主,而是“從此君王不早朝”的風流帝王了。盡管唐玄宗禮遇有加,又是“降輦步迎”又是“御手調羹”,但只是將這位翰林供奉視為風流太平的一個點綴。三年供奉生活使李白異常失落,寫了許多批判現實的詩作,再加上他“抑揚九重萬承主,浪謔赤墀青瑣賢”的正直又放達的性格使他難容于朝,詩人被“賜金放還”還算是體面地離開長安。匡國安民的人生理想隨著離長安日遠也越來越渺茫難以實現。這首詩中概嘆的“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的政治內涵皆在于此。詩人反復詠嘆的“長相思,在長安”也應該定位于此。他和《詩經·蒹葭》中的“道阻且長”、“道阻且躋”、“道阻且右”;“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內涵相近,使用的手法相同。
東漢的張衡《四愁詩》也是以美人的難尋,訴說著自己人生理想的追求,才能的自我肯定: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為何懷憂心煩傷?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檐褕,可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踟躕,可為懷憂心煩紆?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遙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史載張衡“雖才高于世,而無驕尚之情。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這首《四愁詩》寫他對美人的追求與向往;美人對他的期許和厚贈。但追求之中卻關山重重、湘水深深、雨雪霏霏;美人的傾心和期待只能徒增嘆息和悵惘。其中的美人意象既是一種人生理想,也是自己才能的借喻,內蘊非常豐厚。《四愁詩》曾受到文學史家鄭振鐸先生的高度評價,稱之為“不易得見的杰作”。
陶淵明在《閑情賦》也為我們描寫了一個容貌嫵媚,品德高尚,舉止嫻雅的美人形象。然后抒發對美人的傾慕之情。甚至夸張愿化作她的衣領、裙子、發油、眉黛、莞席、絲鞋、影子、燭光、扇子、鳴琴來親近其芳澤。這與晚年“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寡欲的隱士形象簡直判若兩人。詩中的美女想象實際上是他青年時代理想志向的化身。詩人對美女追求的至誠至熱和誠惶誠恐,也正折射他青年時期欲有所求,希望為明主賞識,但終究落魄的心理歷程。明朝的張自烈說:“此賦托寄深遠,合淵明首尾詩文思之,自得其旨。——觀淵明序云:諒有助于諷諫,庶不謬作者之意,此二語頗示己志,賢者妄為揣度,遺其初者。真可悼嘆。”張自烈從賦的序文分析,肯定這是一篇有所寄托之作。
杜甫在詩作《佳人》中,將佳人形象與“竹”、“柏”這些崇高品質的象征聯系起來,表明這位時乖運蹇的女子,雖然承受社會、家庭、個人諸方面紛至沓來的災難,依然像經霜雪不凋的松柏和挺拔勁節的綠竹,保持高尚的情操。詩人又用山中泉水的清澈比喻空谷佳人的品格之清純。詩中佳人的遭遇,暗示詩人在國破家亡之際顛沛流離的一生遭遇,而松柏之喻、清泉之比無疑也是詩人才能的自信和品格的自喻!
4、嘆息時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實現美人遲暮的苦悶
屈原在《離騷》、《湘夫人》、《湘君》諸章中,皆以女子的身份,哀嘆遙遙無期的君臣會合,表白自己深沉痛苦的“戀君情結”,其忠貞、期盼、落寞、幽怨組成一幅凄涼的美人遲暮圖:“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離騷》);“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君》);“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夫人》);“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山鬼》)。后來的詩人多從此詩意出發,進行角色轉換,把自己直接扮成一個怨婦,將君臣阻隔、壯志沉埋,比作美人遲暮。曹植就是其中的一位。曹植自幼穎慧,年10歲余,便誦讀詩、文、辭賦數十萬言,出言為論,下筆成章,深得曹操的寵信。曹操曾經認為曹植在諸子中“最可定大事”,幾次想要立他為太子。曹植此時也意氣風發,有強烈的建功立業愿望,這在他此時寫的《白馬篇》中有充分表現:“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曹丕稱帝,對他極力打壓甚至要置于死地,繼后的魏明帝曹叡對他仍嚴加防范。以曹丕稱帝為界,曹植的生活從此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一個過著優游宴樂生活的貴公子,變成處處受限制和打擊并被不斷被貶謫的藩王。后期詩歌,主要抒發他在打壓之下時而憤慨時而哀怨的心情,表現他不甘被棄置,希冀用世立功的愿望。此時的詩文,除了像《贈白馬王彪》、《野田黃雀行》、《求自試表》那樣,直接反映此時動輒得咎的處境和不甘被棄置,希冀用世立功的愿望外,還有一部分是用代言體,即以“佳人”自喻,來表白自己的品格、志向,抒發自傷不遇、美人遲暮之感。如《雜詩》之五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止。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這是作者自傷不遇之作。詩中的佳人實際上是作者的自喻。佳人不為時俗所重,世間沒人能夠讓她露齒一笑。她為飛逝的時光即將帶走她的青春美貌而苦悶,美人遲暮的緊迫感使他的期待更為緊迫。前面提到的《美女篇》亦是以美女自喻,用美女的盛年不嫁比喻自己的懷才不遇,反映了作者處境艱危、壯志難伸的苦悶。詩中的美女有令人羨慕的美貌:“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又有堅貞的品格:“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但卻不被賞識,只好“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詩人是在借“美人”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在表現手法上也大量借鑒了《楚辭》的傳統,以香草美人作比喻,表現對現狀的不滿和無法解脫的苦悶。空有滿腹的才華而沒有施展的機會成了詩人心中永恒的情結。詩中那擁有絕世才貌的“佳人”就成了自己的代言人:“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佳人服飾華美,搖曳生姿。“我”對她一見鐘情,但沒有機會認識,只留下深深的遺憾和哀傷。南朝的庾信被羈留北方后,他筆下的佳人筆下已不再當年宮體中的游春麗人、笙歌美女,而是以女性細膩、敏感的心態,抒寫自己由南入北、遠離故土的哀怨情感,如《怨歌行》:
家住金陵縣前,嫁得長安少年。
回頭望鄉淚落,不知何處天邊?
胡塵幾日應盡,漢月何時更圓?
為君能歌此曲,不覺心隨斷弦。
詩人轉移身份,以女性的口吻,抒寫自己羈留北方的無奈,對故國的思念和傷感,這在他羈留北方時寫的《擬詠懷》二十七首中曾反復使用,如第二十二首:“日色臨平樂,風光滿上蘭。南國美人去,東家棗樹完。抱松傷別鶴,向鏡絕孤鸞。不言登隴首,惟得望長安”;“俎豆非所習,帷幄復無謀。不言班定遠,應為萬里侯。燕客思遼水,秦人望隴頭。倡家遭強聘,質子值仍留。自憐才智盡,空傷年鬢秋。(《擬詠懷》之三)”。在《閨怨》中寫道:“明鏡圓花發,空房故怨多。幾年留織女,還應聽渡河”,哀嘆織女每年還有一次七夕相會,可自己羈留北朝已經多年了,回國之夢還是遙遙無期!
類似的還有杜甫《秦州見敕目薛、畢遷官》:“喚人看騕褭,不嫁惜娉婷”,也是自傷不遇。李賀的《南園》第一首則把鮮花比作美人,慨嘆容華易謝,盛顏難久。“花枝花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主旨仍是美人遲暮,才智難展的傷感和嘆息。李商隱的《無題》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才藝雙全的美少女形象: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
就是這樣一個“佳人”,也因為年華的老去,自己的終身無所依靠而黯然神傷。李商隱的許多《無題》詩皆是寄寓了詩人自身遭際的惆悵,如:“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后消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來妨愁悵是清狂”。詩人描寫了一個待字閨中的美人,獨處空房,寂寞難耐。但未來生活又怎么樣呢?也是幻不可測、了無益處。
辛棄疾繼承了屈騷“香草美人”傳統,在《滿江紅》中,借“照影溪梅,悵絕代佳人獨立”種絕代佳人的形象,《賀新郎》中“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的感嘆,抒發自己空有滿腹才華、一腔報國熱血,卻得不到朝廷理解,十多年來被投閑散置,蹉跎歲月,徒喚奈何。在《滿庭芳》中,還以佳人見妒來表達了自己憂饞畏譏的心理:
傾國無媒,入宮見妒,古來顰損蛾眉。看公如月,光彩眾星稀。
袖手高山流水,聽群蛙、鼓吹荒池。文章手,直須補袞,藻火粲宗彝。
四、芳草美人交相輝映
在這類詩詞中,有美人、佳人,也有鮮花、香草。但其中的香草已沒有文化人格方面的內在意蘊,只是作為比體或起興,引出對美人的描述,達到“人面桃花交相映”。香草和美人之間的關系,美人是主體,香草是喻體;美人有內在意蘊,詩人用以借代,香草在此僅僅作為比體或起興。
早在詩經時代,《鄭風·有女同車》中的“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形容女子的容顏像木槿花,可以說是最早以花來直接形容女子容顏的作品。《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以茂盛的桃花來起,然后敘述女子出嫁。桃花的美好很容易讓人想起新婚女子的艷麗。《詩經·陳風·澤陂》中“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以沼澤之畔生長著的蒲草、荷花起興,引出對美人的思念。《鄭風·野有蔓草》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讓讀者在清新嫵媚的少女和滴著點點露珠的綠草之間產生聯想。這里以芳香植物蒲、荷比喻美人,表達一種無盡的相思。
《楚辭》中,美人香草交相輝映的詩例更多:“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離騷》);“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山鬼》);“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湘夫人》);“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思美人》)等。
曹植《雜詩》“南國有佳人,榮華若桃李”;阮籍“梁東有芳草,一朝再三榮。色容艷姿美,光華耀傾城”;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杜牧《贈別二首》:“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宋代詞人周邦彥寫過一首詠梅詞《花犯·小石·梅花》:
粉墻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凈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盛賞曾孤倚,冰盤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薰素被。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翠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里。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詞人寫出自己在不同時間和空間憐惜梅花的深情,不僅贊美梅花開放的美景,更從梅花開落匆匆聯想到人的離散也在匆匆間,使美人香草交織成渾一的意境。其中的梅既有人品高潔的象征意義,也有以梅起興勾起的無盡相思,呈現一種多元內涵。
辛棄疾在美人香草互相輝映上手法也較出色,如這首《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巖石浪》:
九畹芳菲蘭佩好。空谷無人,自怨蛾眉巧。寶瑟泠泠千古調。朱絲弦斷知音少。冉冉年華吾自老。水滿汀洲,何處尋芳草?喚起湘累歌未了。石龍舞罷松風曉。
這完全是《離騷》“香草美人”的表達方式。空谷幽蘭自妍自芳而無人觀睹,寶瑟古調泠泠悅耳而無人聆聽,作品真實地表現了作者歲月荏苒卻賦閑不用的艱難處境,以及主和風盛、恢復難圖的殘酷現實。
五、美人意象內涵的時代變遷
美人意象的內涵也同香草一樣,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有所改變。
《詩經》中的美人除了前面說過的《蒹葭》,意指對意中人的追求思念并暗寓理想志向外,多數是指代男性:那些武藝高強的勇士、品性高潔的君子,或女性愛慕的對象。如《詩經·邶風·簡》就是歌頌盛大的歌舞表演中那個雄壯武士的扮演者:“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陳風·澤陂》也是寫一位女性寤寐無為、日夜思念一位頭發卷曲、高大雄壯的男性:“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
《楚辭》以后,以美人稱代女性的愛慕對象這種比興方式基本絕跡。作為中國文人抒情詩的源頭,《楚辭》可以將《詩經》的世俗化轉向文人的雅化:或是采用角色轉換,用美人自喻,表白自己的政治操守、人生追求以及對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或是借美人遲暮,嘆息時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實現的苦悶;或是以此借代君王,抒發君臣遇合間的種種阻隔。《楚辭》中除“美人”意象之外,屈原還創造了一個“佳人”意象:“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而自貺”;“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若椒以自處”。(《悲回風》)。“佳人”意象在《楚辭》中有兩個特征:第一是多用于角色轉換,即用美人自喻,在建安之前從不指代君主或其它男性;第二是與相較于“美人”意象來說,“佳人”處于相對較低的“臣”的地位。美人可以“相媲于君”,佳人則始終只能是“臣妾”。這種“佳人”意象,在很多漢詩中得到了繼承,如《圣人出》:“圣人出,陰陽和。美人出,游九河。佳人來,騑驪哉何”。(《漢詩·鼓吹曲辭》)。其中美人佳人對舉,美人喻君主,佳人喻臣妾,“陰陽和”意味君臣遇合(見逯欽立解)。《君馬黃》中也是美人、佳人對舉,美人喻君主,佳人喻臣妾,但意思卻相反,“美人歸以南”、“美人歸以北”暗指君臣背離,未能遇合;“美人傷我心”和“佳人安終極”則指佳人時運困蹇之際的傷感:“君馬黃,臣馬蒼,二馬同逐臣馬良。易之有,鬼蔡有赭。美人歸以南,駕車馳馬,美人傷我心;佳人歸以北,駕車馳馬,佳人安終極”。另外漢武帝《秋風辭》中的“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的“佳人”,顯然也是指他所思念的賢臣。在后世詩歌中,“佳人”一詞出現的頻率甚至要遠高于“美人”。
漢末建安、正始時期,隨著文人詩歌的興盛及政局的混亂,屈原“香草美人”的托喻傳統得以復興。曹植、嵇康的詩作,阮籍的《詠懷》可作為其中的代表。出于極高的文學才華、也出于極高的自我期許和濃厚的文人氣質,曹植對美女佳人的內涵特質和形象塑造又有了豐富和發展:一方面他繼承了《楚辭》以來的政治托寓傳統,用美人尤其是佳人比擬自己的政治追求、人品操守,或是訴說美人遲暮的傷感。但在表現手法上,他把個人的特質與對漢樂府、“古詩十九首”等優秀民歌和文人五言詩學習、借鑒結合起來,因而相對于屈原、張衡筆下“美人”的泛化和簡約,曹植筆下的美人佳人形象更顯豐滿和描寫的細致,如《美女篇》中對“美女”富艷夸張的描繪,便是對漢樂府民歌《陌上桑》的借鑒;《種葛篇》中“與君初婚時,結發恩義深。歡愛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竊慕棠棣篇,好樂和瑟琴。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等句,對女性初婚的喜樂,色衰愛弛后的不幸等細致入微的心理描繪,顯然也不同于屈原、張衡式的單純象喻。另一方面,他對美人佳人形象的內涵也有豐富和發展。曹植用那些飄逸顧盼、氣若幽蘭的美人作為自己孤高自傲人格的象征,為了特顯她不同世俗的精神氣質,不但描摹她們“若輕云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的瑰姿艷逸,而且渲染她們“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的內在精神,讓人迷離恍惚,感到難以企及。《洛神賦》就是其中的典型,這種蘊含著神女氣質的美女佳人形象,兼具了世俗女性的真實性和作為象喻符號的虛擬性,這是曹植對美人佳人形象的豐富和創造。建安、正始時期詩歌,除了曹植對美人佳人形象的豐富和發展外,還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佳人”開始作為君主或其它男性的代稱,如曹植《種葛篇》:“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即是指背信棄義的男性;《雜詩》(七)“佳人在遠道,妾身單且煢”則指詩中女主人公所思念的遠方男性。曹丕《秋胡行》“朝與佳人期,日夕殊不來”中“佳人”,則指代賢人或知己。二是“佳人”意象逐漸突破政治托寓的藩籬,將象喻的范圍擴展到更為寬廣的領域。其表現之一是世俗化,開始將現實中的親人、良朋、知己稱為佳人,這在贈答詩中尤為多見,如嵇康《贈兄秀才人軍十八首》(十五):“佳人不存,能不永嘆”指的就是其兄嵇喜。表現之二是其理想追求不止是政治訴求或品格堅貞之類自喻,而是精神領域中的玄遠理想,如阮籍的這兩首《詠懷詩》: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
寄顏云霄間,揮袖凌虛翔。
飄遙恍惚中,流眄顧我傍。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詠懷詩》其十九
出門望佳人,佳人豈在茲?
三山招松喬,萬世誰與期。
存亡有長短,慷慨將焉積。
忽忽朝日聵,行行將何之。
不見季秋草,摧折在今時。
——《詠懷詩》其八十
詩中的“佳人”顯然是詩人內心所企盼接近的對象,并因其最終的無法交接而流露出深沉的感傷與絕望。詩中那些佳人形象,已具有濃烈神女氣質:她們身在九霄,凌虛飛翔;飄遙恍惚,若有若無;壽同日月,萬世難期:“寄顏云霄間,揮袖凌虛翔。飄遙恍惚中,流眄顧我傍”,“三山招松喬,萬世誰與期”。這種蘊含著的神女氣質的美女佳人形象,和曹植的《洛神賦》一樣,兼具了世俗女性的真實性和作為象喻符號的虛擬性,已經超越傳統君臣遇合的政治托喻,但又不同于曹植那樣把此作為自己孤高自傲人格的象征,而是詩人所追求的超遠玄妙的理想境界,是具有某種終極意義的“大道”。這一內涵的豐富和演變與當時的政治形勢、哲學思潮的影響是分不開的。眾所周知,正始時期曹魏與司馬氏之間政爭日益殘酷,一些正直的士大夫為了全身遠禍,躲入林泉,不但回避政治,而且“口不臧否人物”,“發言玄遠,詩必柱下之旨歸”。隨著玄學的興起,詩歌中“美人一佳人”意象的政治色彩自然歸于消歇,而更多地將其托喻的功用指向現實中的朋友知己,或精神領域中的玄遠理想。
兩晉、南朝的美人佳人意蘊進一步朝著世俗化方向發展,其原因有二:一是這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門閥士族制度盛行時期,一些出身世家大族的文人名士們憑借其門第的高貴就可得到官位,因此,相當于其他時代汲汲于學而優則仕的文人來說,其政治上的失意要少得多。因而自屈原開始的由于政治失意而產生的“美人”政治托寓缺少了產生的動力。二是從精神層面而言,隨著正始玄學獨立人格的式微,晉初文人已經不具備兩漢時期那種包舉天下、囊括四海的胸襟,也喪失了嵇康等人的社會批判意識;又由于“立象表意”創作思維的影響,難以在文學作品中像建安文人那樣盡情盡性,傾瀉生命的激情。如果說建安文人面對亂離的人生,依然抱有建功立業的熱情,正始文人身處殘酷的政爭不得已轉向玄遠精神境界追求的話,那么,隨著嵇康、阮籍等人的逝去和“玄學人格”理想的破滅,兩晉尤其是南朝的文人不但喪失了儒家傳統的責任意識和通過功業造福百姓的熱望,同時也失去了探索玄遠哲學和精神世界的興趣,代之而起的是對世俗生活的關注和享受,宮體詩的盛行就是明證。這個時期詩歌中的“美人”、“佳人”意象,既缺乏政治托喻的比興色彩,也缺乏“理想境界”的象喻內涵,傅玄模擬張衡所作的《擬四愁詩》就很能說明這種轉變。此詩比張衡《四愁詩》篇幅更長,文辭也更加華美。其中雖有“卞和既沒玉不察”、“駑馬哀鳴慚不馳”之類的自怨自艾,但很快被“三光騁邁景不留”、“鮮矣民生忽如浮,何為多念祗自愁”,“存若流光忽電滅,何為多念獨蘊結”,“何為多念徒自虧”等自我排解、自我安慰的混世思想所替代。在整個兩晉南朝時期,例外的只有鮑照等少數幾人。鮑照“美人詩”所抒發的是寒士志不平的政治悲憤,具有很強的政治托寓性,如《歲暮悲詩》:
霜露迭濡潤,草木互榮落。
日夜改運周,今悲復如昨。
晝色苦沉陰,白雪夜回薄。
皦潔冒霜雁,飄揚出風鶴。
天寒多顏苦,妍容逐丹壑。
絲胃行里心,獨宿乏然諾。
歲暮美人還,寒壺與誰酌。
霜雪飄零的歲暮時節,出身寒門卻高孤傲的詩人感嘆時光的流逝,顏容漸頹,孤單傷感油然而生。但以“美人”自比的他卻仍然執著于一個可以“寒壺與酌”的知己人。他的這類詩中無不充斥著這種“嘆慨訴同旅,美人無相聞”(《還都道中詩三首》)的孤獨與憤懣。然而,綜觀兩晉、南朝時代,這種源自楚辭的悲劇感也只在鮑照少數美人詩中還能感受得到,世俗化則是兩晉南朝詩歌的共同特點。這一時代風氣造就了“美人——佳人”意象由象喻性向現實性的轉變。具體說來,其內涵主要指向如下四個方面:
其一是兩晉、南朝詩歌在繼承楚辭香草美人象征手法時,傾向于美人遲暮這類意涵,如謝混的《游西池詩》:
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
有來豈不疾,良游常蹉跎。
逍遙越城肆,愿言屢經過。
回阡被陵闕,高臺眺飛霞。
惠風蕩繁囿,白云屯曾阿。
景昃嗚禽集,水木湛清華。
褰裳順蘭沚,徒倚引芳柯。
美人愆歲月,遲暮獨如何。
無為牽所思,南榮戒其多。
謝混作為一位貴族詩人,在山水之中盡情享受著生命的喜悅,忽然間聽到蟋蟀的鳴唱,產生了歲月倏晚的遷逝之感。詩中的“美人”固然也是詩人自我的象征,但已決然不同于屈原以來詩中美人的那種深沉幽憤與自我堅守,而是一種對生命易逝的淡淡惆悵。張華的《情詩》五首也有類似的傾向。總的來說,兩晉南朝文人筆下的這類“美人遲暮”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已非常輕淡,藝術上則通常表現出清新婉麗的風格,這與南朝詩歌整體的審美風格相一致。
其二是以“佳人隔絕”表達對友人的思念之情。此類詩歌中的“美人一佳人”大多喻指朋友、知音,且寫實性很強,幾乎已經沒有政治寄寓,只是詩人對朋友故人的一種美稱、代稱。又因多與詩人日常生活中酬唱贈答有關,此類詩歌多以離別贈詩的形式出現。例如謝朓的《送遠曲》:“北梁辭歡宴,南浦送佳人。方衢控龍馬,平路騁朱輪。瓊筵妙舞絕,桂席羽觴陳。白云丘陵遠,山川時未因。一為清吹激,潺渡傷別巾”。實際上,以佳人代朋友、知音,早在阮籍、嵇康詩中就已出現,但在嵇、阮詩中,佳人的阻隔還帶有某種象征性,而南朝的贈答詩、雜詩中,以佳人代稱朋友卻極為普遍,且已不具任何象征性。另外從情感基調上說,此類詩歌與“美人遲暮”類的內涵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與聯系:一般多由歲暮、日暮之悲,轉而寫思友之殷切,且多以香草瑤琴、巫山楚客等象征性意象來傳達對友人的思念。
其三是以“佳人遠游”述說男女相思之苦。此類詩歌主要體現在樂府詩、擬樂府詩中。其中的“美人”、“佳人”既可指男性也可指女性,同是作為現實生活中世俗化的男女思慕的對象,已經全無政治托寓性可言。如王融《秋胡行七首》其一:“日月共為照,松筠俱以貞。佩分甘自遠,結鏡待君明。且協金蘭好,方愉琴瑟情。佳人忽千里,空閨積思生”。除上述樂府詩和擬樂府詩外,這個時期的“美人”、“佳人”形象還大量出現在搗衣詩中,如柳惲《搗衣詩》五首其三、曹毗《夜聽搗衣詩》等。然而無論是樂府詩中隱藏在男性“美人”、“佳人”之后的女性形象,還是寒夜搗衣詩中思念遠方夫君的思婦,她們大多美麗幽怨,溫婉忠貞。作為一種被男性詩人規定化了的女性形象,她們變成了男性視角下遠游相思圖中一個模式化的、哀怨而美麗的裝飾——畫中美人。雖然作者依然試圖用織素搗衣來襯托女性的德行,但她們已經失去了傳統“美人”、“佳人”意象所蘊含的自我意識與政治品格,徒具觀賞性而已。
其四是以“香艷美人”描寫現實生活中的聲色之樂。此類美人意象主要存在于南朝樂府民歌、齊梁宮體詩以及花間詞中。此類詩歌中的“美人”、“佳人”形象,已經是完全真實生活中世俗女性形象,“美人”、“佳人”本身所蘊含的高潔、自我砥礪以及精神上的獨立已蕩然無存。失去了這種內在精神上的關注與追求,詩人所關注并刻意描摹的,也就只有女性外貌的鮮妍明媚,女性也隨之淪為貴族奢靡放蕩生活的玩物。尤其是在此期盛行的白纻舞曲中,佳人的真實身份就是歌筵舞席中供人玩賞的歌妓舞女,如劉宋時代劉鑠的《白纻曲》:
纖纖徐動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
佳人舉袖輝青蛾,摻摻擢手映鮮羅。
狀似明月泛云河,體如輕風動流波。
詩中對女性體態的描摹之細致浮艷,已全無任何內涵意蘊可言,完全是一種色情的欣賞或意念中的占有欲。
唐宋以還,屈原創立的美人理想開始復歸:采用角色轉換,用美人自喻,表白自己的政治操守、人生追求以及對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或是借美人遲暮,嘆息時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實現的苦悶;或是以此借代君王,抒發君臣遇合間的種種感慨等內涵意蘊在眾多作家的詩篇中均有表現。但另一方面,建安以后“美人”、“佳人”的世俗化傾向也被繼承并得以發展。除了前面例舉中提到的唐宋以后詩詞外,如杜甫《寄韓諫議注》:“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就是用男女之情比喻朋友情誼,突破了美人意象的傳統模式。辛棄疾的《玉樓春·君如九醞》:“幾時秋水美人來,長恐扁舟乘興懶”;《水調歌頭》:“人事底虧全?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其中提到的“美人”,即指識才善用之伯樂,志同道合的知音與友朋。在辛棄疾這一類抒懷詞作中,又不止是抒寫友誼或是期盼志同道合的知音與友朋,更是抽離一般傳統文化的內涵,成為有著深厚崇高意義的比喻與象征,成為一種精神理想的高度升華,如與陳亮在鵝湖之會中的唱和《賀新郎·把酒長亭說》下闕: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陳亮也是有名的抗金志士。二十年中曾三次向孝宗上書要求收復失地。書中的正言儻論,作者的滿腔悲憤震動朝野,也深深刺痛了主和派。陳亮因此兩次被誣下獄。孝宗淳熙十五年冬,陳亮特地從浙江趕來上饒,探望已落職閑居已近八年之久的辛棄疾。兩人在鵝湖盤桓十天,傾訴衷曲、極論世事,又作《賀新郎》贈答互相激勵。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鵝湖之會”。由于兩人政治主張相同,人生遭遇相近,所以詞中所敘已絕非單純的友誼,而是抗金志士思想上的共鳴,成為一種精神理想的高度升華。